文/張康之
知識與話語視野中的合作行動
文/張康之
根據鮑曼的觀察:“新全球精英是流動的,……其成員同曾經普遍存在的地域性的感覺無關。……全球精英的成員資格取決于他們的無拘無束,取決于他們不受地域性承諾約束的自由。”雖然我們并不認為鮑曼所觀察到的事實對全球化具有積極的推動意義,但是,這部分被鮑曼稱作為“全球精英”的人確實不再有強烈的國家意識,也不在乎自己的公民身份,更不愿意履行與公民身份相伴隨的義務和責任承諾。雖然我們不相信一個群體就能推動歷史進步,但我們卻相信,某個群體更早地獲得了未來標識卻是可能的。被鮑曼稱作為“全球精英”的人就屬于這個群體,他們率先地感受到民族國家邊界對他們的束縛,他們所期望的是一個能夠擺脫所有這些約束的未來。如果這是一個趨勢的話,那么,必將造就一個全球性的開放社會。全球化已經把人類領進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在這個新的歷史階段中,工業社會中的社會治理模式將不再適用,取而代之的將是一種合作治理。
在地域性的社會中,知識的內容局限在地域的范圍內,當人們走出地域的時候,知識也開始在更大的范圍內傳播。在此過程中,知識的普遍性程度決定了它能夠被接受的狀況,普遍性程度愈高,接受者愈眾。相反,一些具體性的知識則被保留在原先的地域范圍內,甚至更多的具體性知識消失了。由于知識打破了地域界限,使人們的眼界擴大了;如果說知識包含著智慧,或知識能夠激發出人的智慧,知識流動也激發出了人的創造力;當這種創造力作用于社會時,也使社會呈現出加速發展的態勢。
在近代資本主義世界化的過程中,在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生成的過程中,知識的流動借助于某種話語霸權而由世界的中心強加給了世界的邊緣。如果說知識在近代早期的脫域化進程中還表現出了自然流動的特征,那么,隨著世界的中心—邊緣結構確立起來并變得穩定的時候,知識的傳播主要是依靠話語霸權推行的。這雖然在一定時期內并未表現出知識以及與知識相關的創造力衰竭的狀況,但從長期來看,必然造成思想僵化、知識枯竭的局面。話語霸權是知識的毒瘤,也是一切創造力的腐蝕劑,它必然會窒息人類的思維。所以,鐘情任何一種話語霸權的人,都是知識與智慧的敵人,因而也是歷史進步的敵人。在人類開拓未來世界的征程中,消除所有話語霸權將是首要的任務,盡管這項任務是極其繁重的,卻是必須承擔起來的。
就文化而言,我們看到,農業社會的文化具有區域性的特征,或者說,一種文化總是與某個特定的區域聯系在一起的。到了工業社會,區域性文化被保存了下來,但其區域性色彩卻呈現出逐漸褪色的狀況,隨著人的流動和區域邊界的消解,文化原有的價值內涵變得日益稀薄,不同文化間的碰撞給了個人選擇文化認同以自由,特別是作為文化堅固內核的信仰,在嚴肅性上顯得日益松動。與此同時,領域性的文化逐漸成長了起來,與地域性文化之間既有沖突又有交集,處于一種不停歇的互動之中。一般說來,在工業革命較為徹底的國家和地區,領域性文化發育得較為健全,而且有著相對于區域性文化的優勢地位。相對而言,在工業革命不甚徹底抑或工業革命發生的年代較晚的國家和地區,領域性文化呈現出了先天性畸形或發育不全的狀況,它(們)的地域性文化始終保持著相對于其領域性文化的優勢地位,往往滲透到了專業性活動之中。可以說,在這些后發工業化國家或地區的專業領域建構中,地域性文化發揮著干擾甚至阻礙各領域中的專業活動的作用。這就是我們在工業社會的歷史階段總是感受到文化問題如此復雜的原因。
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區域性文化將隨著全球化、后工業化腳步的加快而得到進一步消解,而領域性文化則會因為領域融合而失去價值。在具體表現上,這一進程將以文化載體虛擬化的形式出現。顯然,無論是區域性文化還是領域性文化,都需要以一定的人群為其載體,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的領域融合則把人推入了高頻流動的狀態。大規模的高頻流動使上述兩類文化都失去了固定的載體,以至于每一個行動者都必須在文化認同上去作出自主選擇。結果,不同文化群體間的差異將轉化為自由選擇文化認同的行動者之間的差異,而作為行動者終極狀態的個人,則需要在一切社會活動中都以人的共生共在為出發點。個人首先需要擁有人的共生共在的觀念,需要基于共生共在的要求去開展活動,并賦予每一個行動體系以合作行動的特征,去通過合作行動解決人類所面對的一切問題。事實上,一旦個人擁有了共生共在的觀念和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去開展社會活動,個人文化認同上的差異就會被人的共生共在的要求所中和,從而使合作行動表現出承認差異和包容差異的特征,個人也就會融入合作行動之中。
從工業社會的實踐來看,對客觀世界的干預是通過組織的形式展開的,而組織是一個分工—協作體系,協作行動中的協調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言語進行的,因而形成了言語者與聽眾之間的關系。在主觀世界中,是通過觀念、知識、方法和話語環境的共享而獲得類意識。在社會世界中,言語者與聽眾間的人際關系實際上是以治理關系的形式出現的。事實上,在一切實踐活動中,言語者與聽眾間的關系都是不平等的,在某種意義上,言語的力量恰恰是在人的不平等的勢差中獲得的。特別是在社會治理過程中,言語者恒定地掌握了話語權,而聽眾總是聽眾。
顯然,語言的功能需要在行動中來加以理解,一旦把語言與行動聯系在一起,便出現了使動與被動的問題。在迄今為止的歷史中,使動與被動構成了恒定不變的線,人類文明無非是反映在對這條線上的每個點進行合理規范,賦予這條線上的每個點以不斷更新的性質,然而,線本身從來也未受到過懷疑。所以,工業社會的治理無非是使動與被動的不斷復制過程,是在時間的序列中持續展開的。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這種不斷復制的持續展開是可以的,即使社會發生了變化,也只需要在使動與被動關系中加入一些新的方法或新的變量就可以使之再行復制下去。
20世紀后期以來的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卻打破了這種復制模式可以再行延續的可能性。我們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遇到了這樣一些問題:誰可以成為言語者?或者說,一個人或一個人群憑借著什么而成為言語者?他(們)依靠什么而把其他人都安排在聽眾的位置上?一旦去回答這些問題,立馬就會發現,工業社會賴以把人們區分為言語者和聽眾的一切社會設置都將被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沖擊得七零八落。在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即使存在著言語者和聽眾的區分,那也是暫時的和隨機性的,在此時此地或此一事件中是言語者,而在彼時彼地或彼一事件中就可能是聽眾。言語者與聽眾都是流動的,因而,言語者與聽眾間的關系也是不確定的。
實際上,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將讓人意識到人的共生共在的重要性,而且是針對每一個實存著的人的重要性,從而在言語者與聽眾之間形成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先驗性的合作關系,并會以合作行動去表現和詮釋這種合作關系。一旦人們的行動在性質被確認為合作行動時,我們關于使動與被動的認識如果不是局限于某個具體行為的發生之中,而是在整個社會中進行,其實已經難以確定了,或者說,使動與被動的區別已經消失了,行動者間的關系將轉變為一種互動的關系。
20世紀后期以來的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呈現給我們的另一個跡象是社會結構的網絡化。面對即將獲得網絡結構的社會,每個人都需要熟悉網絡和了解網絡對人的社會生活能力提出的新要求。只有那些適應社會變化的人,才會在社會生活中顯示出更強的能力。這是因為,一旦社會的網絡結構成為我們不得不承認的現實時,言語者和聽眾在行動網絡中的角色也就是不確定的和難以辨別的。這樣一來,當言行的一致性增強甚至合為一體時,絲毫不會削弱語言的豐富性,即便是在語用學的角度去觀察語言,也會發現語言的功能隨著人的社會生活的內容和形式的多樣化而得到了迅速提升。這是因為,合作行動中的行動者無論以什么形式出現都可以歸結為完整的人。在這里,人已經不再是工業社會中的碎片化的人,不是職業活動與日常生活相分離的人,不是角色與身份相異化的人。相反,人在行動中并不僅僅遵從科學的原則和技術的規定,而是同時包含著日常生活的內容,其道德生活和審美活動都包含在了合作行動之中。所以,言語行為也會滿足于合作行動的多方面要求,并使語言變得非常豐富。
合作行動顯然需要得到共識的支持,或者說,合作行動也需要建立在共識的前提下,但是合作行動中的共識是非強制性的共識,不需要得到某種強制力去進行維護和去為它提供保障。在某種意義上,合作行動中的共識與人的道德狀況具有著某種關聯性,也許是來源于某種道德承認而獲得的共識。這種共識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能夠隨時得到調整,無論在內容和形式方面,都不會固定在某個既定的狀態。當共識凝固在某種狀態時,異見是對共識的否定,當共識是開放的和具有包容性的時候,異見、歧見、異議等都將被包容在共識之中,特別是在人們對共識有著道德承認的條件下,異見、歧見、異議等不僅不是對共識的否定,反而是增強共識的途徑,使共識得到優化。從這樣一種共識出發,人們之間的關系就是一種合作關系,人們所開展的所有行動都是合作行動,而社會治理也就自然地包含在了人們的合作行動之中,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合作治理。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摘自《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原題為《論開放社會中的社會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