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君柏
直面鄉村的失落:理性派抑或鄉愁派
文/王君柏
以中國地域之遼闊,東西南北自然條件、人文環境、發展先后之差異,貿然地說農村如何,都難免有例外的情形出現。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有一個大致的判斷,那就是廣大的內地鄉村,已然開始衰落,越是遠離經濟中心,衰落的程度越是迅速、決絕、徹底。
對于當前鄉村衰落的趨勢,存在著各種不同的看法。首先有一部分人是不承認這一趨勢的,認為農村這些年來取得巨大的成就,收入一直上升,住房條件得到極大改善等等,毫無疑問,這是只做縱向比較的,但這種觀點總體而言是少數。其次是認可這一趨勢,但對此趨勢的理解,存在很大的分歧,我們權且把它們叫做理性派和鄉愁派,或者叫做經濟派和文化派,前者以經濟學為主,后者以文化人類學、民俗學為主。
理性派的典型就是從舒爾茨到蓋爾·約翰遜,到林毅夫的研究傳統,其基本觀點是:解決三農問題的根本,就是使農村居民與城市居民的收入相當。毫無疑問,這是從根本上保證城鄉人口平衡的要求,因為該理論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農民是明智的,同樣會進行理性選擇。而要達到兩者收入的相當,就需要減少農業人口,具體的方法一方面就是提高農業的科技含量,即提高效率,另一方面是改善教育,為農村人口城市就業提供知識準備。所以,政府對三農的作用,主要是基礎設施、政策制定和制度建設上。在此邏輯下,中國目前鄉村的衰落,可能還是不夠徹底的,畢竟農業人口所占比例還是遠遠偏高,如何通過科技改造中國傳統農業,就是該派認為最緊迫的問題,相反,土地問題,口糧問題,文化問題,都不是問題。
鄉愁派成分復雜,支持者眾多。首先是一般的文人雅士式的鄉愁觀念,但這實際上往往都是脫離鄉村的人士的一種回憶,是所有的人都有的一種情緒,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會對自己兒時的生活環境、玩伴師長產生一種念舊的情緒,在鄉村表現為鄉愁,在城市表現為舊時街巷弄堂的難以割舍。其次是正式的號召與弘揚,一方面有官方提倡“留得住鄉愁”,就是從鄉村建設的角度考慮問題的,也算是對鄉村建設可能帶來的破壞的一種提醒吧。一方面是一些出于旅游宣傳的目的,利用人皆有之的鄉愁情懷,打造“老家”“鄉愁”等概念。最后,更為主要的是學術研究中的,典型的是人類學民俗學的研究,因為以文化為研究的主要對象,那么在急劇變遷中文化的蛻變,對于這些學者來說是最敏感的,于是有對各種村落文化進行研究,細到生活習俗、民間工藝、人際關系冷暖等等,總之,認為各鄉村文化都有其價值,它們的消失是巨大的損失,感到痛心疾首,認為需要搶救,甚至退而求其次,認為對這些消失中的文化哪怕做點“臨終關懷”,也是義不容辭的。
從縱向比較,中國農村的發展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成就更是有目共睹。但從橫向來看,中國經濟發展確實存在地域差異、城鄉差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有現在很多人所說的鄉村衰落問題。究其實質,目前中國鄉村的失落只是一個相對衰落的問題,但這種衰落,卻有從相對衰落走向絕對衰落的趨勢。具體的,鄉村衰落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人口裂痕很大,鄉村人口難以為繼。老人留守村莊,干農活,帶孩子;中年人處于外出打工和回鄉之間,城鄉兩邊對他們都是雞肋,在外難以找到輕松賺錢的事情做,回家已經對農田沒有熱情;青年人在外打拼,狀況也是千差萬別,有適應良好的,大多數并不能真正融入城市,但同時對回鄉已經毫無興趣,于是有相當一部分可以說是徘徊于城鄉之間,這是一個不穩定的群體;而幼小一代,大多隨老年人留守,隔代教育,在家長、學生和老師的三角關系中,難以溝通順暢,教育狀況也就大不樂觀,學業不佳,性情不良,這又直接預示著這一代的未來,未必能夠向著良性的方向發展。人口在代際繼替上出現脫節和惡性循環,同時又因為計劃生育,在數量上也開始青黃不接。鄉村的衰落,不僅表現在人口的質與量的難以為繼,還表現為精神狀態上的未來希望不可期。
二是各種資源的流失。首先,最直接的就是物質財富向城鎮集中,如果說上一輩的物質財富是以建造一幢房子作為積累,那么當前一輩已經以到縣城或者小鎮買一套房為上,于是集老少幾代人的積蓄,到城鎮買房,用鄉村的微薄積累,灌溉城市建設。其次,還有間接的物質財富流失,如農產品進入市場后,大部分利潤落入中間商和工業生產者手中,廣大農民豐產不豐收。此外,各種公共資源的中心化,鄉村就邊緣化了。如學校、醫療這些涉及民生的關鍵資源,都集中在城鎮,子女上學,還需家長賃屋圍校而居,是謂陪讀;醫療方面,小病自己扛著,大病奔縣城省城,中心鎮上連闌尾炎都治不了。邊緣化就意味著空心化。
三是基層組織渙散,無法應對市場大潮。這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基層黨政組織不強,越是衰敗的鄉村,村級財務賬上越接近于零,甚至為負數,既無法行政,村民也無所期待,加上家族因素摻入其中,更有偏離代表所有村民的公意之初衷;二是村民各自為家,眼睛全都盯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既無先進帶動后進,又無合作精神,哪怕修條小小馬路,也因為意見分歧而困難重重。然而市場卻是無情的,沒有合作,就難以形成力量,在市場大潮的沖刷下,鄉村這一盤散沙就不斷地被侵蝕,如何不走向衰落?
當然,衰落的表現,遠遠不止這些,其他比如自然環境、民風民俗、傳統手藝等等,都有江河日下之勢。
現代化過程并不僅僅只是物質的變遷,在文化上如何銜接,文化生態與精神家園的傳承,無論是在城市還是鄉村,都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但文化的傳承,應該采取何種方式,應該如何面對全球化的現實,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至少,我們應該承認,文化始終處于變遷之中,文化是為滿足人類需要而存在的,而不是相反。這就要求我們對待鄉愁,應該從人的發展的角度去考慮,即如何增加人的文化適應性,而不是為保留文化而保留文化。面對失落的鄉村,應該兼顧鄉愁與理性,或者說超越鄉愁與工具理性,才是務實的態度。
費孝通將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巨大變遷,概括為三級兩跳,即從農業社會跳到工業社會,從工業社會跳到信息社會。三級兩跳中,第一跳就拉開了很大的差距,中外差距、國內地域差異都很大。而現在正在進行的第二跳,與廣大的內地農村還是沒有多大的關系,給人的直觀感受,就是大量農村青壯年到城市充當快遞員。雖然費孝通認為“西方國家現代工業的成長是以農村的蕭條和崩潰為代價的,這是西方工業化的道路。在當前歷史條件下,中國是絕沒有可能走這條道路的”,但實際上鄉鎮企業的成功,只是沿海地區的事情,即人口流入地,對于廣大的內地農村,恰好與費孝通這里講的西方道路沒有什么不同。從區域發展來看,這就是因為一步慢,步步慢,內地(尤其是鄉村)在三級兩跳中順應失當,相對陷入衰落。
有鑒于這一大趨勢,對于鄉村而言,無論進退,都要積極順應,而不是徘徊于城鄉之間,以致彷徨無所歸,既不安其位,又失其發展。發展的方向無非就是兩個方面:一方面以積極態度融入城市,真正適應城市,在城市有所作為;一方面充分利用各種資源,追求有質量的留守。
積極融入城市。首先取決于城市的吸納能力,吸納能力的關鍵,在于產業結構能夠吸附足夠的人口,產業結構取決于創新,否則,進城也只能從事建筑、快遞、小攤小販之類,終歸難以融入城市,以超過兩億流動人口在城市,卻只有極少數能夠在城里生根,這不僅僅是政策的問題,而是我們的創新不夠,沒有足夠的產業體面地養活這個龐大的人口。其次,從農村人口這一端看,是否具備良好的素質,足以在三級兩跳的過程中能夠適應環境,是問題的關鍵,這一方面是正式學校教育的問題,我們現在的教育,更多的是一種資格的獲取,這其實無助于快速變遷中的適應能力的提高,更何況這種敲門磚式的教育,對鄉村青少年來說,資源也稀薄得很;一方面是品格教育的問題,畢竟我們在現實中看到一些沒有受多少學校教育的青年,在城市里憑借自己的誠實守信、吃苦耐勞,也闖出了一片天地,迅速適應了城市的生活。遺憾的是,正式教育與品格教育,在內地農村都是缺失的。
追求有質量的留守。首先,對農業需要重新認識,針對不同的自然條件,適宜規模經營的,應該走規模經營的路,這個趨勢已經出現,但對于不宜規模經營的,應該走品質的路子,在追求特供的時代,高品質的農產品應該是有其價值的,這也是目前我們很多學者提出的社會生態農業。其次,要減少人為的邊緣化,如果說市場的邊緣化是不可避免,那行政方面的人為邊緣化應該是可以避免的,從基礎設施、教育、醫療等方面,我們可以看出農村的投資是遠遠不足的,對鄉村的護持應該在這些方面,而不是直接上馬項目,加強地方社會建設,積聚人才,才是關鍵。最后,需要充分利用各種資源,盡量維持鄉村社會的生態平衡,這既包括縱向鄉村文化與傳統的繼承與發展(有形的如傳統手工藝,無形的如桑梓情誼、鄉賢精神等),也包括橫向上各種力量的結合,從一盤散沙走向合作,在這一方面,英國、日本等域外經驗,都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
【作者單位:江南大學法學院;摘自《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