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新中 陸寬寬
當代中國哲學的結構困境
文/姚新中 陸寬寬
“中國哲學”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在狹義上,中國哲學指“中國人的哲學”或以中文為載體所表達的哲學思考與理論建構。在廣義上,中國哲學往往指“在中國的哲學”或“與中國有關的哲學”。前者專指中華傳統文化延續和發展的精神內核;而后者既包含中國傳統哲學,也包括發端于中國的哲學體系與外來的而為中國人所吸納和接受的哲學思想、觀念和方法之間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新的哲學形態。本文主要在廣義上使用“當代中國哲學”這一概念,當指稱中國傳統哲學及其現代轉換時,則使用“本土或傳統中國哲學”。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思考哲學作為一個現代學科在中國形成以來所面臨的結構性難題以及走出困境的可能出路。
問題之所以能夠提出,是因為從整體上看中國哲學的發展在21世紀似乎進入了一個瓶頸期。一方面,經過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各種思潮的沖擊以及國內學界多方位的回應,面對多種可能性,中國哲學界開始審思以尋求性的建構和對現有框架的突破,但前進方向尚不明朗;另一方面,隨著中國社會的轉型,塑造國家文化形象和學術話語體系以便更好地在國際舞臺上把握話語權,已經成為一種迫切需要,由此亟須新的哲學理念和范式。時代已經對中國哲學提出了迫切要求,但中國哲學界似乎還無法達成共識,難以作出合理的回應并為中國精神的世界化和世界精神的中國化提供哲學層面上的理論支撐、方法論突破和令人信服的思辨論證。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當代中國哲學因在結構上承載著其自身難以擺脫的重負而產生了種種困境。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哲學始于1912年的北京大學“哲學門”,自此以后,北京大學“依照現代意義上的英美哲學系的建系標準,來建設哲學系的學科與課程體系”,從而在北大率先建立起“全國范圍內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哲學系”。
在其影響之下,一批大學陸續成立了自己的哲學系。這些各具特色的哲學門或系的建立,不僅開闊了中國現代哲學的學科視野,也為中國哲學學科深深地打上了西方的烙印,其內在的學科格局壟斷著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哲學。但是,這一格局在1952年新中國仿照蘇聯模式所進行的高校院系大調整中幾乎被徹底打破,為后來形成并影響至今的中、西、馬三分天下的哲學學科基本結構奠定了基礎。
綜觀當前中國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哲學教研機構,哲學領域的“從業人員”無疑是世界上最多的。中國也擁有可能是國際上規模最大的哲學院和哲學研究所,并在當代中國哲學獨特的歷史進程中造就了以二級學科為“經”、以教研室/研究室為“緯”的基本框架。就結構而言,一方面,哲學院系或研究所規模可觀、人數眾多;另一方面,由于每個學科或教研室都力爭自成體系,從而形成疊床架屋性的復合型結構。由此形成的悖論是,哲學的行政化導致哲學二級學科的擴張,但這種擴張的沖動由于在學理上得不到消解,只能反過來靠行政化的手段來加以阻止。
在8個哲學二級學科基礎上形成的若干教研室中,我們可以看到三重組合:在時間層面,每個二級學科都(力圖)包含傳統哲學和現代哲學;在空間層面,大部分二級學科都或明或暗地存在著“中”“西”“馬”三維的格局;在義理層面,馬克思主義哲學既自成體系又滲透于其他二級學科之中。這些組合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普遍存在的結構性困難:第一,哲學二級學科因追求完整而導致的擴張;第二,二級學科因自成體系而形成的相互排斥;第三,強化哲學學科的知識傳遞功能,淡化哲學教育中理性批判思維的培養、方法論的訓練及選擇能力的提升。
獨特的學科結構在當代中國哲學內部孕生出三種張力。第一種張力存在于時間結構之中,表現為“傳統(本土)中國哲學”和“當代中國哲學”之間難以貫通的問題,即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思想為本位的“哲學”與當代通用的在國內高校和科研院所中得以研究的哲學之間存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西方哲學自蘇格拉底以降形成了清晰可辨的發展鏈條,而中國哲學在現代則以斷裂的形式呈現。發始于軸心時代的儒、墨、道、法以及后來的佛教傳統不僅左右著中國社會的政治運作方式,而且規范著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然而,自20世紀初開始,中國的“哲學”基本上拋棄或徹底改造了儒釋道的敘事方式,為現代中國哲學建構了新的形態。進入21世紀后,傳統文化的復興成為新的思想動力,這使得儒釋道思想資源重新獲得了肯定,但還遠沒有形成能與“當代哲學”相提并論的哲理論證和體系。
第二種張力存在于空間形式之中,表現為改造過的“本土哲學”與外來哲學之間形似實非的問題。西方思潮的涌入為哲學的繁榮提供了強勢動力和改造中國傳統思想的契機,與此同時,源于傳統的哲學思想、觀點、論證等在各方面的推動下也開始復興。但是,重新定義的“中國哲學”作為一種體系的建構起步較晚,還未能形成自己確定的方法論、認識論、宇宙論、邏輯學。無可否認,在經歷了百余年非本土哲學的洗禮后,本土學問一方面頑強地堅守自己的陣地,而另一方面無論是在思維方式還是在話語體系上,都已深深地打上了非本土的烙印。
第三種張力更為復雜,涉及到哲學的內容與表述形式之間的關系問題。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哲學是在西方哲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通過大量引介日文翻譯,中國哲學界構建了“格義”式模仿西方的中文哲學概念、范疇和推理體系;到了20世紀下半葉,以蘇聯模式為基準和主導的哲學表述,使“在現代中國發生的、或用現代漢語寫作的一切哲學形態”都帶有馬克思主義的特征。這些哲學形態雖然在表述方式上具有中國的語言和思維特色,但究其實質依然是根植于“非本土”哲學,由此導致形式上的中國哲學與內容上的非中國哲學、或體系上的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解釋上的本土理解之間的拒斥,表現為著述傳統與哲學本義的批判與分析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并由此延伸出古今、中外、形神、始端等多方位、多層次的張力。
近些年,在整個20世紀中一直處于弱勢的“本土中國哲學”采用“不對稱手段”異軍突起,侵入西方哲學的傳統領域,形成了“政治儒學”“生活儒學”“生態道學”等強勢范疇,并由此提出中國實踐哲學的新建構;但在形上學、知識論和邏輯學等領域,大多又持“存而不論”的態度。本土中國哲學的復興雖然對當代中國社會發展進程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但其對話語權的爭奪還遠沒有實現。
相比之下,中國的“西方哲學”則攜西方思想傳統百年來種種新建構之余威,采用積極或消極的“拿來主義”手法,對西方的理論、觀點、方法作或深或淺的改造,形成了中國近年來哲學爭論的熱點。但這種哲學的研究視角往往是“西方化”的。依照西方哲學的“理想圖景”來建構當代中國哲學,必然會面臨雙重困難。一方面,中國傳統的文化范式與西方的“哲學圖式”之間的接軌,其難度要遠遠超過在經濟、科技、管理等方面的中西融合,但前者的成功與否又深深地影響著甚至左右著后者的深度與廣度。另一方面,西方哲學“化”中國的潛在危險不斷撥動著意識形態和社會心理敏感的心弦,受到來自“本土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兩方面的抵制與批判。
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哲學強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必然性、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現實政治、經濟、文化、道德結合的必要性。在傳入中國百余年后,狹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儼然已經構建了一種新的哲學王朝。攜意識形態之勢,它力求突破各種“老”傳統,既反對本土中國哲學的保守主義,又反對西化明顯的自由主義。但一度深受蘇聯哲學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條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表述的歷史性、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建構的合理性等難題,并非輕易能揮之而去,其在今天的學術格局中仍受到本土的傳統哲學和中國化的西方哲學的質疑。馬克思主義哲學學人所提出的“當代中國哲學的圖式”與正在復興的中國哲學和改造過的西方哲學所能認可和接受的哲學范式之間仍有不小的距離。
在全球化時代,當代中國哲學的傳統性與現代性不能割裂開來。當代中國哲學只能在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的相互改造、相互借鑒中成長,其理想圖景不僅要植根于中國文化傳統,更要汲取世界文明的豐富營養。當代中國“應該”存在但尚未成形的哲學形態究竟如何可能的問題指向了當代中國哲學可能的生長點。
首先,既切入生活實踐又專注追求智慧。哲學作為“愛智之學”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對于智慧和真理的追求是哲學的第一生命。哲學所追求的不是知識的簡單疊加,而是從知識中提煉出思想的方法,也就是轉識成智的過程。對智慧的追求既體現為一種“洞察”,也體現為觀察問題的獨特視角或宏大視野,洞察和視野需要透過現象對本質加以把握,而把握本質又需要理性思維和抽象能力。一個經常為人所引用的說法是,中國哲學以綜合性思維見長,而西方哲學則以分析性思維為主要方法。就當代中國哲學的建構而言,這其實是一個誤解。哲學之所以是一門愛智之學,就在于它能同時運用分析和綜合來形成洞見。與此相關的另外一種說法是,中國哲學是生活哲學,而西方哲學則是思辨之學。這樣說雖然有一定道理,但也容易引起誤解。生活哲學不排斥理性思維,而真正的理性之學也不可能脫離生活內涵。當代應用哲學的加速發展使得有些學者將之概括為“后哲學”,從而與古代的“前哲學”和近代以來的“現代哲學”相對應。這其實是一種人為的分類,仍然是一種線性思維。哲學的“活動”還是哲學,而不能說是“哲學的終結”。在一個極度商業化、實用化的時代,“哲學是否有用”的問題常常被提出,有些人傾向于回答說“哲學是無用的大用”。無論在什么時代,哲學的用處不言而喻。哲學的用處不僅僅在于“改造世界”,而且在于重新提出問題、解釋問題、回答問題。
其次,融傳統性與現代性于一身。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但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并非在表面上看那么遙遠,也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么貼近?!芭f”哲學的“終結”之前就已經含蘊著新哲學的“開啟”,而在“終結”與“開啟”之間,兩種時代精神并非斷裂,而是彼此相關、相輔相成。其表現在哲學教育上就是如何融通哲學中的“史”與“論”。哲學的“創新”一般也都根源于傳統。哲學研究視角的“過去式”表明傳統的、歷史的哲學范疇和思想體系與當代哲學的規范和思想之間并沒有截然的分界。哲學問題產生于歷史而作用于當代,對傳統思想進行有效的現代性轉化,只有把“史”和“論”完整地結合起來才能對之加以正確把握。
再次,合中國性與世界性為一體。當代中國哲學的主體性核心在于“中國性”,這是中國哲學參與世界哲學重構的關鍵所在,也是在國際舞臺上表達中國聲音并彰顯中國形象的精神支點。就中國哲學的建構而言,“中國性”是當代中國哲學區別于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哲學的首要思想特征,它是中華民族在面對新時代和新問題時,立足于中國當下的社會現實,在生生不息的生活實踐中所積淀下來的新的思想成果。在成為世界哲學“范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后,當代中國哲學的任何進一步展開不僅必然要攜帶濃郁的中國氣息與中國風格,也要鐫刻深厚的世界背景和歷史使命。以中國文化為母體,以“中國性”為精神內核,當代中國哲學所使用的話語體系必然能夠在“符號”的“世界性”與“意義”的“中國性”之間保持良好的張力。
集實踐性、智慧性、當代性、中國性和世界性于一身的當代中國哲學構成了一個非傳統意義上的“大哲學”。對什么是“大哲學”、為什么要提倡“大哲學”,學者們的理解并不盡同。在趙敦華看來,所謂“大哲學”是一個與“純哲學”相對的概念?!啊冋軐W’即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為知而知’的智慧。”而“大哲學”則是這些哲學理論得以產生的“文化母體”,它“不與‘純哲學’相反對,而是隨著‘純哲學’的發展而擴展和深化”。與此相似,趙汀陽提出“大模樣倫理學”,他解釋說,“提出大模樣倫理學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和解決我們在倫理學中遇到的各種似乎難以解釋和討論的問題,即希望在一個大空間里理解各種倫理學問題的那些不容易看清楚的大背景和意義”。吳根友亦提出“求通哲學”,認為“求通哲學所講的‘通性’不再追求任何現成的道路,而是依據自己的目標來調整自己,克服并跨越自己眼前的障礙,從而在看似不通的地方找到或打開一條通道”。
真正的“大哲學”不在于其內容之包羅萬象,而在于其理論根源之深度、理論面向之厚度及理論視野之廣度。它既包括規模上的“大”,即自覺地把哲學問題放在整個哲學歷史發展上和哲學各學科互通的語境中來理解;也包括視角上的“大”,即從全球意義上、從中國發展的長遠需要來提出問題、解釋問題和回答問題;更包含方法論上的“大”,即不再把哲學當作獨立于科學與社會科學之外的另類學科,而是作為滲透于所有人文、社科、科技學科并為之提供思維方式指導的宏觀方法論。如果以“大哲學”為發展方向,通過跨學科和跨文化的交融,使當代中國哲學能夠從不同的文化土壤之中汲取豐富的思想資源,則必然能夠使當代中國哲學跳出本土哲學、西方哲學相互不容的窠臼,在攜帶傳統特色的同時擁有世界性的視野,從而更好地推動當代中國哲學的創新和發展。
“大哲學”的提出為我們走出當代哲學的結構困境提供了良好的思路。在“大哲學”的背景下,哲學二級學科之間的分離不但不合時宜而且顯得非常幼稚,過分強調哲學與人文學科、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之間的籬笆而產生的消極意義也大于其積極意義。“大哲學”為我們重新理解和審視當代社會的諸多問題提供了一個合理視角。一方面,哲學在本體論、認識論等領域的每一步發展都是在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知識不斷積累的前提下作出來的,科學技術的發展對物質與意識、心靈與身體等哲學的基本問題提供了新的理解可能,哲學必須從其中汲取營養、得到啟發。另一方面,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許多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大都在哲學與其他學科領域的交叉地帶建立起自己的豐碑。因此,打破哲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壁壘,淡化哲學二級學科之間分野,轉向“大哲學”,不僅有助于我們突破當前的哲學困境,而且也必將引起一場令人期待的思想解放。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摘自《哲學研究》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