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翠紅
中美關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話語
文/蔡翠紅
“修昔底德陷阱”原本是修昔底德所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對公元前5世紀希臘城邦雅典與斯巴達之間戰爭原因的描述,認為“使得戰爭無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壯大的力量,還有這種力量在斯巴達造成的恐懼”。修昔底德認為,一個崛起的大國與既有的統治霸主的競爭多數會以戰爭告終。應用到中美關系中,“修昔底德陷阱”則暗指隨著中國的崛起,中美之間的軍事沖突不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在中美關系中的應用,因為哈佛大學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2012年所提“太平洋地區已出現‘修昔底德陷阱’”的論斷而逐步成為一個顯性化概念。然而,這一概念到底是否能夠應用到如今的中美關系中,以及應用過程中存在哪些錯位理解等都成為了我們應認真思考的問題。
中美關系的討論在2015年似乎出現了悲觀論的集體傾向,許多演講、報告、文章和會議進一步推動了中美各界人士對中美關系之間沖突可能性的疑慮、討論和分析,“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也隨之日益進入西方政界學界的文字和語匯。在國內思想界,“修昔底德陷阱”詞匯也似乎有越用越多的趨勢。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助推了這一概念的擴大化使用。
細察這一概念的應用,我們發現當今尤其在西方“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有如下幾種擴大化傾向:
第一,將普通的國際關系競爭與沖突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應該說,目前對這一概念的應用有廣義和狹義兩種,擴大化傾向則將廣義和狹義的理解混淆使用。嚴格來說,“修昔底德陷阱”是用來形容國際關系中國家間的權力變更導致戰爭的不可避免,這是一種狹義的理解。而一種廣義的擴大理解則是指國家間的權力變更導致的沖突甚至是競爭的不可避免。隨著美國政界和思想界對中美關系的負面化傾向,中美關系中的常態性競爭和沖突事實上被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
第二,將現實主義觀點中的“安全困境”甚至是普遍存在于國際體系中權力結構的再分配所引發的國家間力量對比的變化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在現實主義者看來,安全困境不僅存在于崛起大國和守成大國之間,而且事實上存在于國際體系中所有的力量對比變化中。而中美關系則成為其中的最常應用對象。“修昔底德陷阱”成為現實主義學派擴大闡釋所謂的國際關系“安全困境”的又一工具。
第三,將西方的“中國威脅論”話語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各種版本“中國威脅論”里,“修昔底德陷阱”成了一個高頻詞,尤其是在近兩年。2015年4月在向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證明時,艾利森試圖借“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讓政府充分認識到“中國威脅論”,正體現了西方放大中國威脅以達到一定目的的話語策略。世界上諸多國家對于中國崛起的不安、懷疑和猜忌在明顯上升,“修昔底德陷阱”則恰逢其時,為各種“中國威脅論”提供了擴大威脅的話語工具。
為什么“修昔底德陷阱”存在了數千年,這幾年突然成為了西方國際關系中的流行概念并有被擴大使用的趨勢?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國際力量對比的變化使美國感受到了壓力。根據傳統現實主義觀點,不管中國領導人的主觀意圖如何,隨著中國實際能力的增強,中國必然會被認為是要挑戰現存美國霸權。同時,中國作為重要參與者乃至主導者的金磚國家體系、上海合作組織、亞投行等國際架構也被認為是對美國主導的傳統國際體系的挑戰。
其次是美國對華現實主義政策的需要。將中美關系用“修昔底德陷阱”來進行比喻似乎能夠為美國的對華現實主義政策提供有力的歷史和經驗證據。而“修昔底德陷阱”推測的可能的中美戰爭可以為美國強大的全球軍事存在、為惠及許多利益集團的軍工企業提供理論支撐,也為美國對華現實主義政策支持者提供理論根據。
再次是美國和西方學術界的因素。一方面,在當今國際關系研究界已經是難以提出創新的大理論大思想的時代,能夠找到“修昔底德陷阱”這一借古喻今的詞語不亞于一個新理論的提出,也因此必然會成為眾學者專家爭相剖析的對象。另一方面,“修昔底德陷阱”所預示的中美沖突也能夠為各大學及智庫的相關研究重要性加注,從而為學術界爭取更多的研究資源。
毫無疑問,中美關系中確實存在著大量戰略互疑,而且近兩年似乎有增長之勢。指望中美關系能輕易擺脫“修昔底德陷阱”思維并不容易。但是,它并不適合當今的中美關系。且不論中美雙方為避免“修昔底德陷阱”而實施的各種努力,中美關系能夠繞開“修昔底德陷阱”還有如下三個層面的原因:
(一)全球層面:國際環境、約束機制與歷史經驗的變化
一是“復合相互依賴”的全球化環境。當今世界進入了一個“復合相互依賴”的時代。一榮不一定俱榮,但一損肯定俱損,全球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復合相互依賴的命運共同體,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發生沖突和戰爭的風險亦顯著降低。與歷史相比較,當今出現了在修昔底德時代所沒有的不同體制、不同國家之間經濟社會的深度融合。同時,各國面臨的共同挑戰日益增多,國際恐怖主義、全球性生態失衡、環境污染、資源短缺、人口爆炸等任何一個非傳統安全問題的治理都遠遠超出任何一個國家的治理能力范圍。
二是國際組織和國際法等集體安全約束機制。不僅古希臘時期缺乏國際組織和國際法等共同安全機制,而且可以說二戰之前的國際社會都還沒有成形的集體安全機制。這種缺乏國際法約束的時代使得武力成為最有效的也是頻繁使用的工具。當今,國際法和國際組織日益剛性化,這對國家間沖突有一定的約束作用。盡管國際法和國際組織對于國際體系中的大國尤其是美國的實質約束力可能被質疑,但是這些集體安全機制的存在至少增加了道義約束力以及違反的國際形象和輿論成本。
三是歷史經驗帶來的對戰爭的深重恐懼。古希臘人總體上認為戰爭是命中注定的。而且一戰前,大多數歐洲人不僅沒意識到戰爭會造成巨大破壞,甚至認為一場大戰對于社會是健康和有益的鍛煉。然而,這種樂觀態度在兩次世界大戰的廢墟中灰飛煙滅。歷次戰爭苦難的代價換來的是各國政府和人民對戰爭的深重恐懼和對和平的極度渴望。
(二)雙邊關系層面:從“結構性共同利益”“社會進化式”競爭到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
一是“結構性共同利益”甚于“結構性矛盾”。中美“結構性矛盾”依然存在,中美社會制度不同,價值觀也有差異,中美國家利益優先次序也不同。這也使中美的矛盾點似乎看起來很多,如南海問題、TPP(《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網絡安全等等。但在另一方面,雙方的依賴關系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深化,中美的“結構性共同利益正在增加”,中美正在發展為“利益共同體”。歷史上相互爭霸的國家間從未出現過當今中美兩國在經濟和社會間的高度相互依存。
二是“社會進化式”的戰略競爭替代傳統的戰略敵對關系。新時期的中美戰略競爭沒有表現為你死我活的安全威脅和領土擴張的傳統戰略敵對關系,而是一種“社會進化式”的戰略競爭。“社會進化式”的中美戰略競爭是指兩國的競爭態勢是長期性的、系統性的制度變遷的競賽,是一場比基礎、比耐力的并肩長跑,而非有限時間內決定輸贏的對抗賽。
傳統戰略敵對關系一方面來源于崛起大國對世界秩序的挑戰。作為新興大國,中國的發展與進步并沒有通過戰爭的方式或傳統意義上的軍事和領土擴張來獲得,而是強調用和平的方式不斷融入國際秩序的過程。中國的對外戰略從根本上來說立足于國內發展目標。傳統的戰略敵對關系另一方面還來源于所謂的“權力轉移”理論。根據研究,“主導性大國”和“崛起性大國”的力量接近到差不多同等水平,或者強弱之分不再明顯的時候,權力變更可能性到達頂峰,發生爭霸沖突和戰爭的概率大大提高。然而,一方面,盡管中美的相對實力對比有所變化,但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從軍事資源和軟實力資源看,美國在今后幾十年中仍將超過中國。另一方面,美國在建立當前世界秩序方面施加了巨大影響力并從中大大受益,但還達不到權力轉移理論所假定的那種支配地位。事實上,某些研究發現,根本就沒有權力轉移引發沖突這種現象,沖突不僅僅是權力增長差異的問題,而且還有很多其他的重要因素。
三是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替代霍布斯邏輯。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是中美不可能陷入真正的“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保障。在毀滅性武器出現之前,戰爭和沖突是主要的權力獲取方式,所以霍布斯邏輯頻繁地占據著國際政治的主導地位。在核武器時代,大國理性因為國家對徹底毀滅的恐懼以及保存人類文明的理智而出現,世界逐漸步入有序博弈,中美關系也隨著中國進入核大國俱樂部而進入了相對穩定的階段。
(三)網絡時代層面:網絡催化的整體思維、危機預防溝通便利與市民社會牽制
一是伴隨網絡時代出現的整體思維。網絡時代催生的整體思維可理解為三個層面。首先是網絡文化對人的整體思維的塑造。一鍵達全球的傳播速度、穿越時間限制、地理障礙的時空跨度的互動直接引起思維方式和觀念的變革,即世界是一個整體。其次是網絡空間本身的互聯互通所帶來的對行為和物質世界的整體思維,因為網絡空間將各國經濟、社會、文化緊緊聯系在一起。再次是共享網絡空間的脆弱性所帶來的整體思維。網絡空間的結構特點決定了任何一個最薄弱的環節都可能成為攻擊的入口。這種整體思維有助于網絡時代的理性決策,也有助于大國沖突的預防。
二是網絡化所賦予的透明度和危機預防溝通的便利。透明度作為信任機制建設的一部分,可以減少甚至消除國際行為體之間的誤解或誤判的風險。網絡對透明度有兩方面貢獻:一是主動的透明度,即當事國對其政策及相關信息和交流的主動公開;二是被動的透明度,即網絡空間的大數據和海量信息所隱含的相關信息。網絡提供的交流和通訊的實時有效手段還提供了危機預防和溝通的便利。危機可以分為有敵對沖突背景的危機和偶發性危機。對于有沖突背景的危機,網絡提供了相關方溝通核心利益和行動意圖的便利,有助于相互權衡和談判。對于由偶然性意外事故所觸發的偶發性危機,網絡交流的實時性、便捷性以及音頻、視頻、文字的多方式選擇性賦予了危機預防溝通的極大便利。
三是網絡催化的市民社會對中美關系的牽制。隨著網絡時代全球市民社會的形成,中美關系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國家對國家的關系,還是社會和社會之間的關系。中美外交關系不再僅僅事關政府機構和領導人,而是牽涉到廣大的社會力量。中美兩國政府關系出現“惡化”時會及時得到來自市民社會力量的制約、調整和糾偏。
除了上述三大層面原因,我們還需從概念提出者的思想及立場考察概念的適用性。艾利森教授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說“中美戰爭的不可避免”,而是希望美國人和美國政府認識到中國力量的上升及其重要意義。而且艾利森教授本人也在對這一概念進行修正。在清華的演講時,他就指出,中美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避開“修昔底德陷阱”。而在比較了當前的中美軍事關系與1914年的情形后,艾利森教授特別以“別擔心,下一場世界大戰還不會到來”為題撰文。盡管作者覺得似乎大國戰爭可能性依然存在,但他同時認為未來10年戰爭不可能發生,特別是各國領導人如果能夠以史為鑒,則可能性會更小。
此外,任何歷史學家在書寫歷史的時候還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不可能窮盡事件的全部內容和所有事實。所有的歷史都是簡化后的版本,這也可能讓我們忽略一些本來不該忽略的因素。二是任何歷史學家的著作都會受當時寫作時的價值觀、偏好、理論以及立場等諸多影響而有所選擇。修昔底德的史書不是有意誤導后人或者存在偏見,它只是說明,人們對事件的認識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個時代的人都在重新書寫歷史,因此我們要避免庸俗的歷史類比。
中美關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最大意義就是排除這一話語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發展的干擾和危害,因為將“修昔底德陷阱”話語與中美關系相關聯有如下諸多危害性:
第一,對中美關系本身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容易引起雙方的攻擊性的政策傾向。借古喻今能夠形象直觀地給世人以啟發性,然而,過于簡單化的歷史類比會誤導人們對當今世界的觀察和理解。如美國卡內基基金會的邁克爾·斯溫所言:“糟糕的歷史類比”和“錯誤的理論”導致中國和美國的某些當事人對對方擺出更具攻擊性的立場。
第二,對地區形勢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可能刺激周邊國家的選邊站,從而不利于中國的周邊外交環境。“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簡單化宣傳,極其容易刺激亞洲一些國家效仿修昔底德當年所觀察到的希臘其他國家的行為一樣選邊站。盡管有些國家仍在觀望,但的確一些國家則選擇站在美國這一邊,以克服自己對“中國崛起”的恐懼。
第三,對世界局勢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會影響世界輿論,加劇陣營分化,從而影響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發展的大背景。對歷史名詞不顧歷史情境地簡單加以解釋,再當成一個標簽簡單地貼進國際時事和學術評論里,會很武斷而且危險。一旦任由這種錯誤認知塑造世界輿論,成為學界、媒體、公眾一種共識和習慣認識,將不僅是中美關系的發展障礙,也是和平時代世界局勢發展的極大阻力。
鑒于“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危害性,我們有必要從學理上對之進行批駁。從全球層面、中美雙邊關系層面以及網絡時代層面來看,“修昔底德陷阱”都不適用于當前的中美關系。誠然,并不是說中美關系中“修昔底德陷阱”可以避免,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或袖手旁觀,其避免仍然需要我們向上述這些原因的方向努力。所幸的是,隨著這一概念的顯性化,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已經成為中美兩國高層的共識。正如習近平訪美時在西雅圖演講中所提到的,“世界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我們應堅持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正確方向。
(作者系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副教授;摘自《國際問題研究》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