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衛東
以審判為中心:解讀、實現與展望
文/陳衛東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問題的重大決定》(下稱《決定》),提出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這是從頂層設計的角度對我國未來訴訟制度改革所作出的重大部署。深刻認識、理解并貫徹落實好這項改革舉措,對于下一步改革的整體布局,對于訴訟制度的總體再構,都將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可以毫不夸張地講,這項改革是本輪所有改革措施中最具影響力、意義最為深遠的改革舉措。對于這樣一項改革理應給予充分的關注,更應該把這項改革作為一個重大課題來進行研究。
如何認識“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當前學術界、各政法機關對此都存在著不同的認識。有人說,“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就是以庭審為重心,把“以審判為中心”和以庭審為中心畫了等號;也有人說,“以審判為中心”就是以法院為中心、以法官為中心;還有人說,“以審判為中心”就是以證據核心,在證據的收集、保全、審查判斷上,偵查和起訴都要以法院定罪量刑的標準為標準。如此不同的一系列的解讀,導致了我們目前對該問題認識的分歧。
不同部門對“以審判為中心”解讀的出發點不同。主張“以審判為中心”就是以庭審為重心是法院的觀點;主張偵查、起訴都要以法院定罪量刑的標準為標準是檢察院的觀點。所以對該問題,必須要在更加客觀的立場、更高的層面、更嚴謹的科學態度上進行分析。中央已經明確,2016年的司法改革要以訴訟制度的改革為重點,著重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和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改革。因此,對這樣一個重大命題進行正確解讀,已經成為當下非常急迫的現實問題。
首先,必須明確提出這一觀點的歷史背景,即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初衷和所要解決的問題,這是正確認識、理解此項改革的出發點。多年以來,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在公檢法三機關分工負責、配合制約的原則下,形成了偵查決定起訴、起訴決定審判的“偵查中心主義”的局面。在這種訴訟格局下,由于偵查機關非法取證甚至對犯罪嫌疑人刑訊逼供,或者說在偵查過程中沒有及時、客觀、全面地收集能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和無罪的證據,因此導致了一系列冤假錯案的發生。反思這些冤案的成因,問題雖然出現在法院,但主要緣于偵查環節。冤案的被告人往往都遭受了慘無人道的刑訊逼供,痛苦之下胡招亂供,檢察機關、審判機關按照口供依次定案,冤案鑄就。我國不正常的三機關關系,導致原本是定罪量刑最終環節的審判階段虛置化,案件審理的實質化功能蛻變為走過場的形式表演,偵查一旦出錯,便一錯到底。
推進“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正是基于我國目前的司法現狀提出的,就是要凸顯人民法院在被告人定罪量刑的環節上的實質功能,真正發揮人民法院的把關作用。通過開庭的形式,在控辯雙方在場的情況下,對指控被告人有罪的證據,逐一舉證、質證,做到事實證據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判決結果形成在法庭。正如十八界屆四中全會《決定》指出的,要“保證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保證訴權、公正裁判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因此,解讀“以審判為中心”必須找尋制度方案設計者的初衷,領會中央推進這一制度改革的精神實質,把這一改革真正落到實處。“以審判為中心”參照的是什么呢?在刑事訴訟中,和審判制度并列的制度就是偵查制度和起訴制度。顯而易見,“以審判為中心”所對應的即是偵查和起訴,在偵查、起訴和審判三者關系中,審判是中心。
(一)“以審判為中心”不是“以庭審為中心”
法院將“以審判為中心”的定位為“以庭審為中心”的結論,顯然是不成立的,固然庭審是實現“以審判為中心”的最關鍵的環節,然而“以庭審為中心”對應的是審判程序中的庭前準備程序、庭審程序和審后程序,僅以這三種程序比較而言,庭審才是中心。同時,“以審判為中心”,也不能把它解讀為以法院、以法官為中心,固然法官是審判權力的行使主體,審判活動要由法官來完成,但是“以審判為中心”的中心是針對刑事訴訟職能而言的,所以我認為,“以審判為中心”是從職能的角度來講的,不是從司法機關或司法人員的訴訟主體來講的。對于這個問題的理解特別重要,如果解釋出現偏差,容易導致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辦案的積極性降低,進而影響偵查和起訴工作的順利進行。
“以審判為中心”并不等于否認審判前的訴訟程序的重要性,包括偵查程序和起訴程序。恰恰相反,在我國的刑事訴訟中,刑事案件辦理質量的好壞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偵查和起訴是否收集了足夠的定案證據。公安機關是整個案件事實的最起初的介入者。案件事實的重述、再現依靠的就是公安偵查人員的偵查取證,所以他們的地位十分重要。而檢察機關起到的是承前啟后的作用。承前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起的是過濾、把關的作用;啟后則開啟了審判的大門,使法院的開庭審理有了根據,是人民法院辦理案件的直接來源。偵查和起訴,作為審前程序,不能在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中削弱其地位,降低其重要性。
(二)“以審判為中心”不是證明標準的統一
“以審判為中心”針對的是訴訟職能,這是在三大訴訟制度職能的比對中得出的結論,所以那種認為“以審判為中心”就是應當以審判標準作為偵查、起訴的標準,即在刑事訴訟全過程實行以司法審判標準為中心的觀點也是不能成立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指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的檢驗。全面貫徹證據裁判規則,嚴格依法收集、固定、保存、審查、運用證據,完善證人、鑒定人出庭制度,保證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保護訴權、公正裁判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雖然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強調的“以審判為中心”主要集中在證據層面,但是“以審判為中心”的應有的含義并不僅限于此,應當按照它的本意來進行解讀,去設計訴訟制度的改革措施。
要求偵查、起訴收集的證據向法庭定罪量刑的標準看齊是不符合訴訟規律、不符合人類的認識特點的。偵查起訴收集的證據向法庭定罪量刑的標準看齊,這不符合訴訟的規律,不符合人們認識的特點。盡管刑事訴訟法設定的偵查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應當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但是這僅僅是從程序意義而言。必須經過審判才能最終確定一個人有罪并課以刑罰,法院作出一項認定,必須是完成這樣一系列的庭審活動之后才能夠實現的,而偵查、起訴并不具備這樣的功能。因此,統一偵查、起訴和法院審判的證明標準根本不切實際。
(三)“以審判為中心”不適用于民事、行政案件
在一次解讀“以審判為中心”的研討會上,一位來自某司法實務部門的專家發表意見,他說“以審判為中心”是對我們國家整個訴訟制度的概括,適用于民事、商事、行政所有訴訟制度。對此我必須指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的改革只適用于刑事訴訟,不適用于民事、行政和商事案件。因為民事、商事、行政案件本身就是當事人向法院起訴,雙方當事人在法院的主持下解決其糾紛,在此之中無需明確以法院為中心,如果法院在民事或行政訴訟制度中不是中心,難道還能以原告或被告為中心?只有在刑事訴訟中出現了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這三種訴訟職能,所以才強調審判的中心地位,在這一原理下也不適用刑事自訴案件,與不能適用民商事、行政案件的道理是一樣的。
(四)“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與“分工負責,配合制約”原則并行不悖
“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并不是要否定憲法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進行刑事訴訟,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原則。分工強調的是這種職能的專門化,對普通案件而言,偵查只能由公安機關去行使,批捕起訴只能由檢察機關去行使,審判只能由人民法院去行使,而且在行使權力的過程中,要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通力合作,相互給以便利,不能為此而影響案件辦理。同時,三機關也要相互監督制約,防止冤假錯案的發生。
該原則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并不矛盾,因為它本身就不是關于訴訟結構的原則,該原則只是按照案件辦理的順序,強調三機關的職責,強調相互之間的合作和制約。公檢法這三機關在憲法或刑事訴訟法的表述中根本就沒有去區分或者去強調何者為中心,實踐中出現的以偵查為中心的現象是三機關關系運行的扭曲與異化,并不是由三機關關系原則規定本身所導致。
“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的改革能夠徹底改變中國的刑事訴訟訴訟格局,將會更加凸顯人民法院的庭審功能。以此為前提,“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實際上意味著中國刑事訴訟結構的再建。從職能的角度來講,“以審判為中心”就是以法院為頂點。除了審判這個中心、頂點以外,還有兩大職能就是控訴職能和辯護職能。由于這種訴訟結構強調控辯的平衡、平等,那么就一定會形成以控辯雙方為兩翼,從而搭建起來的一種等腰三角形的訴訟結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為最終建構中國未來的刑事訴訟的三角型對抗式的訴訟結構模式提供了制度支撐。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法院之頂點如何構建,控辯之兩翼如何平衡。這就是目前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面臨的現實任務。只有通過有效的制度建構,才能從根本上保障“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目標的實現。
(一)著力推進庭審的實質化建設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關鍵在于加強庭審的實質化建設,即把“以庭審為重心”落實到位。
加強庭審的實質化,第一點就是要切斷形成法官預斷的證據來源,而這個證據來源就是案件卷宗。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廢除了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全案移送制度,實行了證據目錄、證人名單、主要證據復印件的移送,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使法官看不到案件的證據材料,以消除其預斷。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以后,因為這種證據移送模式導致了法官、律師和檢察官的沖突,法庭突襲審判大量地出現,審判被不斷地推遲、休庭、延期審理。為此,2012年刑訴法修改又恢復了全卷移送制度,但這也不可避免地再次導致了預斷的產生。
第二點,實現以審判為中心、以庭審為重心,要切實保障人民法院和庭審法官的審判獨立。缺乏獨立就不會成為中心,影響審判獨立的因素首當其沖的就是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必須對庭審中實施的法律監督進行反思,雖然我們不可能全部取消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但是現在強調“以審判為中心”就改變目前法律監督的模式而言是有現實可行性的。比如,出庭的公訴人不履行監督職責,改由專門法律監督部門監督,實現訴訟職能與監督制職能的分離,如果按照目前檢察機關一方面提起公訴、一方面實施法律監督的模式,檢察官實質上就成為了法官之上的法官,使得“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難以實現。
第三點,要著重研究預審卷宗、證據材料的證據效力,尤其是關于言詞證據的效力問題。現行法律對預審卷宗記載的筆錄等言詞證據,并沒有否定它的證據效力,在證人、被害人不到庭的情況下,允許在法庭上宣讀并直接用于定案的根據,這是庭審虛化的一個主要原因。對于言詞證據,必須強調直接言詞原則,被害人、證人、鑒定人提供的言詞證據,只要以其作為定案的根據,就必須要求其到法庭來當庭作證、接受質證。直接言詞原則不確立,承認口供筆錄、被害人陳述筆錄、證言筆錄的法律效力,“以審判為中心”就是一句空話。
第四點,注重案件的繁簡分流,使法官、檢察官有精力實現普通程序的庭審實質化,這也是現在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著眼點之一。推進“以審判為中心”改革必須配套完善案件的繁簡分流機制,今年將出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改革,對于辦案效率的提升也將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這將是對檢察機關證明責任的一個極大的減輕,而適用簡易程序、實現案件繁簡分流也將大大減輕審案法官的負擔,以促進庭審實質化的建設。
(二)積極推進審前程序的制度重構
“以審判為中心”的另一個重點便是審前程序的訴訟格局之構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偵檢關系的重塑。我國的偵查機關和公訴機關實質上所承擔的只有一種職能,即控訴職能。然而在我國現行的法律框架內,特別是憲法規定了“分工負責”的情況下,不能實行機構合并,但今后強化檢察對偵查的指導、引導則是必然的。筆者認為,凡屬重大疑難的案件,被告人、犯罪嫌疑人不認罪的案件,人民檢察院都應當介入到偵查中,公安機關立案偵查所有案件都應當向檢察機關報備,以便檢察機關根據案情及時地參與。
除此之外,檢察機關在行使控訴職能時,如何更好地處理與法院監督職能之間的關系,同樣也是擺在這次改革面前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對于偵查,如何實現有效的監督與制約?在當下尚不能采取司法控制原則的情況下,如何強化檢察機關的監督,這是另一個要考慮的問題。僅僅依靠制約不行,必須進行有效監督。制約和監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制約是雙向的、相互的,而監督是單向的,監督只有監督者對被監督者實行監督,不允許被監督者進行反向監督。人民檢察是監督者,監督公安機關的偵查行為,而公安機關卻不能反過來監督檢察機關,只能在抽象的層面對檢察機關進行制約。那么如何解決監督權缺位的問題,實現對偵查權的有效控制,特別是涉及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人身權利和對其財產權利的剝奪和限制方面,這也是需要深入研究、全面考慮的。
(三)全面發揮辯護律師的辯護作用
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中,以及在推進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制度的改革中,律師對于整個訴訟的發展,對于被告人最終的定罪量刑將會起到極大的作用。在這種制度下,沒有律師不允許進行上述協商,這一方面將會使我國的刑事辯護率將得到極大的提升,另一方面也將帶動法律援助制度的進一步發展。同時,這項制度改革還將促進我國律師素質的提高,因為律師參與到案件的實際處理當中去了,直接關系到被告人的定罪量刑。所以說,“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也將極大推動我國刑事訴訟辯護制度的進一步發展。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摘自《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