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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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詩文中的時序與自然之趣
黎臻
天地運化,時序井然,兩晉時期士人在詩文之中多有對節候的吟詠。對于時序的感受直接表現了其自然之趣和人生態度。特別是在對春的描寫和詠嘆上,晉人的自然之美和人格之美都表現出來,充滿了獨特的人生趣味。
兩晉文士 時序 自然之趣
自古以來,人們都會有傷春悲秋的自然感應。這來源于人們對四時代序、季節變遷所產生的生命體驗,也是一種審美感受。這一體驗主要的思想基礎是中國古代儒道天人觀?!肚f子·知北游》中就有了人類是天地之委形的思想:“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人是天地之強陽氣,是委托于天地而存在的。人的生命與死亡都是天地之間的元氣之聚散。《周易·序卦傳》中也說先有天地而后萬物生焉。
逮至漢代,儒者董仲舒也著重強調了此種天人關系。他在《春秋繁露·為人者天》中指出了天人同構、天人相副的觀點,并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是本于上天,天猶如人的曾祖父一般,天人是相類的。這種觀念發展起來之后,天人感應的學說應運而生,而且將自然與人的情感勾連起來。在董仲舒的思想中,便已有了自然時序與人類情感相對應的描述。他說到:“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號也?!庇终f:“春,愛志也;夏,樂志也;秋,嚴志也;冬,哀志也。故愛而有樂,樂而有哀,四時之則也?!碧烊酥g,以氣疏通,異質而同類。人有喜怒哀樂,天有春秋冬夏與其一一對應;春夏秋冬四時變化,人則有愛、樂、嚴、哀的情志。因而人的情感便與四時建立了直接的聯系?!洞呵锓甭丁ぬ毂嬖谌恕菲衷唬骸叭藷o春氣,何以博愛而容眾?人無秋氣,何以立嚴而成功?人無夏氣,何以盛養而樂生?人無冬氣,何以哀死而恤喪?天無喜氣,亦何以暖而春生育?天無怒氣,亦何以清而秋就殺?天無樂氣,亦何以疏陽而夏養長?天無哀氣,亦何以激陰而冬閉藏?故曰:天乃有喜怒哀樂之行,人亦有春秋冬夏之氣者,合類之謂也。”董仲舒提到博愛容眾、立威成功、盛養樂聲、哀思恤喪等帶有道德價值的評判,而這些首先便本自于人們對于四時的生命體驗,形成時序與愛樂嚴哀等自然情感對應的基礎。
到了西晉時期,文士在他們的人生體驗與文學創作之中更多地強調自然對于生命的感召能力,對春夏秋冬的自然時序做出了回應。他們在文學批評領域中闡釋說明了氣感說及物感說,對董仲舒的觀點加以繼承和發展。陸機《文賦》中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私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鐘嶸《詩品序》中亦有:“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の锷分姓劶埃骸吧巾乘眩瑯潆s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春來如答?!边@都是對天人相感的解釋。直至南朝時期,感物緣情的思想仍然在文學創作及鑒賞領域中盛行。蕭衍便曾多次提到物類相感。他的《凈業賦》云:“觀人生之天性,抱妙氣而清凈,感外物以欲動,心攀緣而成眚?!闭翘烊撕项惖睦碚摶A,奠定了兩晉文士的宇宙觀與自然觀。他們的自然之趣,首先直接地反映在了對春夏秋冬時節代序的觀察與體驗之上。
兩晉時期的士人們對于四時之序的品藻,多是沒有附帶道德價值的純粹的審美感受,是人與自然的一種溝通與融合。從對春的品藻之中,我們可以看出兩晉文士的生命體驗與生命愉悅。
春,是萬物生長之始,《莊子》曰:“春氣發而百草生?!碧斓肋\行,春來草長。在漢儒看來,喜樂之答、博愛之志,正是春夏之氣與人類相共通的地方。而兩晉時期,以晉人所作詠春詩歌來看,文士們對于春的品藻更是充滿了一種人生體驗的愉悅。在夏侯湛的《春可樂》中,便蘊藏了晉人對于春的趣味品賞之美。
春可樂兮,樂東作之良時。嘉新田之啟萊,悅中疇之發菑,桑冉冉以奮條,麥遂遂以揚秀。澤苗翳渚,原卉耀阜。春可樂兮,樂崇陸之可娛。登夷岡以回眺,超矯駕乎山嵎。綴雜華以為蓋,集繁蕤以飾裳,散風衣之馥氣,納戢懷之潛芳。鸚交交以弄音,翠翾翾以輕翔。招君子以偕樂,攜淑人以微行。
一曰生生之樂。春是萬物發生之時節,鳥獸萌動,草木華生。這種生命延綿、生生不息的春氣,是晉人對春最直接的感知。夏侯湛以為春為農事之良時而可樂,東作之時,新田除草,田地初耕,桑條冉冉,麥苗安舒,到處一片新生的景象?!抖Y記·月令》中亦有三春之時萬物狀態的變化,正是夏侯湛稱此生生之愉悅的最好注腳:“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乃擇元辰,天子躬耕帝藉。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是月也,玄鳥至。季春之月,桐始華,虹始見,萍始生。舟牧覆舟,五覆五反。天子始乘舟,布德行惠?!泵洗褐鹿?,仲春之月祭祀,季春之月布德,人們的活動都是根據三春物象的變化而做出相應的行為應答。
二是春景之樂。東晉時期的著名畫家顧愷之,亦是一位名士,他作有《神情詩》曰:“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這是以藝術審美的眼光來欣賞與品藻春夏秋冬四時之序。每一季節都有一獨特的自然物來表現其氣質,水、云峰、月、嶺、松,以其各自的感性的形式出現在士人面前,四句詩中呈現出唯美的畫面感。我們可以從中領略到畫家從自然所獲得的獨特的審美感受。春景之樂,便是著重強調兩晉士人對于春天景物的描繪。萬物萌發,又一片新的景象。夏侯湛此詩中所言澤渚山嵎,雖未濃墨重彩的描繪,卻也能使讀詩者腦海中鋪開一幅春景的畫卷。另有士人王廙在他的《春可樂》詩中則主要描述了此種春景之美:“春可樂兮,樂孟月之初陽,冰泮渙以微流,土冒橛而解剛。野暄卉以揮綠,山蔥蒨以發蒼?!备敌摹蛾柎嘿x》同樣也描繪了一幅初新生動的春景圖:“依依楊柳,翩翩浮萍。桃之夭夭,灼灼其榮。繁華燁而燿野,煒芬葩而揚英?!暳暪蕊L,洋洋綠泉,丹霞橫景,文虹竟天?!睆埲A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其一)中也詳細描摹了春景:“暮春地日,陽氣清明。祁祁甘雨,膏澤流盈。習習祥風,啟滯導生。禽鳥翔逸,卉木滋榮。纖條被綠,翠華含英。”
三是游春之樂。這是西晉士人與春互動交融而形成的生命體驗之樂,是“春可樂”的重要內容之一。春陽和氣,谷風穆穆,最適合英士相邀,列坐于迅流之濱、高臺之上,踏青、沐風、交會精神等,都是春游之樂。夏侯湛的《春可樂》中提到“樂崇陸之可娛”,春來時攜好友攬轡登山,吸納自然之氣,聆聽自然之音,與大自然進行贈答與交流。這種體驗不僅讓士人們在身體上吐故納新,而且在精神上得到極大的舒展。因此,晉人游春也成了名士生活的一部分。
晉人喜愛游春,特別是三月三日祓禊之時,在水邊賞春游玩,或進行和詩、清談之會,是再愜意不過的了。孔子在《論語》中就指出自己所欣賞的審美人生,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三月三日修禊是自古便有的古老習俗,應劭《風俗通義》曰:“按周禮,女巫掌歲時以祓除疾病。禊者潔也,故于水上盥潔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人們在水邊盥洗,希望祛除疾病、得到福祉,同時也舉行游覽、宴會等活動。晉人在三月三日賞春并舉行集會活動,形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而士人們的詩會以及清談之會,常常也在這個時候舉行。士人的游春便形成一種趣味,融入了春景之樂與精神愉悅的趣味。
我們可以從西晉時期著名士人王濟、王衍、張華、裴頠等人的洛水解禊說起?!妒勒f新語·言語》中有記載: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p>
洛水是西晉時期洛陽士人祓禊的勝地,三月三日洛水祓禊已經成為西晉文士吟詠的對象,如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詩》、成公綏《洛禊賦》、張協《洛禊賦》等。這些詩文中,有春之美景之樂:“川流清泠以汪濊,原隰蔥翠以龍鱗。游魚瀺灂於淥波,玄鳥鼓翼于高云。美節慶之動物,悅群生之樂欣?!保◤垍f《洛禊賦》)又有眾人游春之樂,“妖童媛女,嬉游河曲?;蛘窭w手,或濯素足。臨清流,坐沙場。列罍樽,飛羽觴”(成公綏《洛禊賦》),“臨岸濯素手,涉水搴輕衣。沉鉤出比目,舉弋落雙飛。羽觴乘波進,素卵隨流歸”(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詩》)洛水春日天氣和睦,百花盛開,又有清泠蔥翠、游魚飛鳥,眾人于嚴冬之后來到水邊,在春景之中振手濯足、舉樽對飲,實是清新脫俗之樂事。陸機在《櫂歌行》一詩也描寫了洛水祓禊時洛陽人泛舟河川、嬉戲游玩的圖景:“遲遲暮春日,天氣柔且嘉。元吉降初巳,濯穢游黃河。龍舟浮鹢首,羽旗垂藻葩。乘風宣飛景,逍遙戲中波。名謳激清唱,榜人縱櫂歌。投綸沈洪川,飛繳入紫霞。”溫暖的春氣帶來輕柔美好的春天,人們在洛水濯穢,乘船游玩嬉游,整個畫面歡快承平,充滿愉悅歡樂的審美體驗。
洛陽的名士們也在這樣的集會中進行清談論議。在此次洛水祓禊中,王濟、王衍、張華、裴頠等人相聚進行談論。裴頠談名理,張華論史漢,王衍、王濟品評人物。而對他們的談論的品評則是“混混有雅致”、“靡靡可聽”、“超超玄著”。裴頠所談滔滔不絕且有高雅之趣味,張華所論娓娓動聽、綿延不絕,王衍王濟所評超然脫俗、玄遠透徹。這次談論給人特殊的審美享受,內容不一,達到的審美效果也不一,但總體來看這是清談論議帶給人的高雅的趣味,而這種趣味不僅僅只是從談論者中來,它亦附著在洛水春景之中。士人對與春的追求與體味,也不僅僅停留在美景之中,而是由文義之會、清談之言引導,轉而朝向人生與宇宙的聯系去探索。士人們對自然的深情與哲思,都突然出他們超然自由的人生境界。
四時之序給人以不同的生命體驗,而春帶來的是生命愉悅的享受。兩晉文士們在與春氣的交感中做出“樂”的回應,這種“樂”不僅體現了春日生氣勃發的生命力量及春景給人的清新溫麗的審美感受,且更多的蘊藉了士人游春之樂。士人在游春之時,與自然萬物相互贈答感應,同時在春景之中談論文義或吟詩詠懷,從而獲得精神上的獨特的審美感受,沉淀為一種自然之趣,融入到士人的人生趣味之中。
[1][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M].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
[2][清]蘇輿撰,鐘哲點校[M].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1.
[3]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M].藝文類聚,北京:中華書局,1982.
[5]余嘉錫撰,周祖謨,余淑宜整理[M].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新聞學院)
本文系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博士項目(批準號:2014BS067)。
黎臻(1988-),女,土家族,重慶石柱人,講師,文學博士,單位:重慶大學新聞學院,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中國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