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奇富 王鈺
民主代表的“標準解釋”及其新進展
文/林奇富 王鈺
近代以來,民主代表的主要功能是為了解決民主授權與政治責任,即權力的合法性來源和民意回應問題??梢哉f,近代政治理論家無論是霍布斯、柏克、西耶士、密爾,還是聯邦黨人和反聯邦黨人,爭論的焦點都在代表與被代表者(選民)的關系層面,即代表如何產生和如何行動。當代政治理論家漢娜·皮特金對此給出了經典的、開創性的理論解釋,她的解釋包括“授權”“責任”和“為他人利益而行動”等三個層面,皮特金的理論闡釋被后來的政治學者譽為民主代表“標準解釋”。
作為第一個全面、系統闡釋代表概念的政治學者,皮特金的影響是巨大的。她從代表一詞的語義出發,綜合運用概念史的分析方法,以霍布斯的代表理論為切入點,考察了人們熟知的代表概念在不同語境下的多樣性政治內涵及其沖突。皮特金對政治代表分析的突出貢獻在于她細致地區分了代表的不同形態,并從形式和實質兩個維度上對代表做了類型學的劃分:從形式維度上講,代表包括了授權和責任兩個層面,這兩個層面也從時間序列上界定了代表的起始與結束;從實質維度上講,代表又包括象征與行動兩個層面,分別體現選民對代表的心理認同與利益期待。此外,她還根據代表與選民間的關系,將行動層面的代表區分為獨立模式與指令模式等兩種類型。
透過皮特金對代表概念分析的整體框架,可以發現她主要關注了以下主題:(1)形式維度的代表,關注的是代表如何獲得被代表者的授權以及如何促進和檢驗代表對授權者的責任(如再次當選的壓力);(2)象征維度的代表,關注的是代表的主體資格與選民的心理認同,即什么樣的人可以成為選民的代表;(3)行動維度的代表,關注的則是代表應如何行動,是自主按照他對公共利益的獨立理解來促進公共福祉,還是僅僅充當選民的代理人、使者甚至仆人,進而傳達和實現被代表者的意愿?
20世紀70年代,伯奇(A.H.Birch)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維度,即回應性。將回應性作為一種對民主代表的解釋維度,在后來的學者中取得了較大的認同,20世紀80年代以來大部分的研究和討論,都將回應性納入民主代表分析范疇之列。伯奇認為,以回應性為分類標準可以更接近代表概念體系的“真實本質”,并根據代表對選民的回應性程度的強弱,梳理了各種既有的代表模式。伯奇提出,在整個政治代表的概念體系中,依據代表對選民的回應性程度,由強到弱分別是:委任代表、選舉代表、微縮代表、象征代表等。伯奇的貢獻在于他從政治代表的現實經驗中抽象出代表的回應性分類標準,并援引諸多具體案例給予充分的論證和說明,這為后來研究者側重從實際政治過程和效果分析代表的模式變化提供了新思路。
對于民主代表的“標準解釋”,哈佛大學的曼斯布里奇教授做了較好的總結。她認為,標準的代表模式始終著眼于這樣一種觀念:將代表首次競選期間對選民做出的承諾作為分析的立足點,這種承諾使投票人對遠方的代表保持著一種法律上或道德上的約束。代表應基于承諾對他的選民負責、接受選民的約束。他們或遵循選民的指令行事,或按照選民的意愿履職,或致力于促進選民的長期或整體利益表達。這一模式從總體上使代表與選民呈現出線性權力關系,曼斯布里奇將這種民主代表模式稱為約定型代表。通過曼斯布里奇的分析和總結,可以清晰地看出約定型代表中所內涵的皮特金“標準模式”的全部理論內涵,即代表和選民間權力關系,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在空間序列中,都確保了“授權”“責任”和“為他人利益而行動”三者的有效統一。
伴隨著民主化進程的發展,各國針對本國國情設計并發展出各具特色的政黨、選舉與代議制度,在民主實踐中代表的模式也呈現諸多新變化和新特征,這就使得既有的“標準解釋”很難解釋民主代表發展的新態勢。
在總結過去20年實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曼斯布里奇教授2003年在《美國政治科學評論》發表了《代表的再思考》一文,標志著民主代表模式的分類標準研究的新進展。曼斯布里奇提出,在過去20年來的實證主義研究成果中,至少已經形成了三種可辨明的、不同于“標準模式”的三種新模式,分別是預期型代表、自主型代表和代理型代表。
預期型政治代表重點剖析已當選代表在履職期間的表現,與約定型代表中選民的權力是前瞻性的相比,這類代表更加關注的下次選舉時“未來選民”的偏好,并將這些偏好作為其行動的目標。在這種模式下,預期型代表的權力關系具有了較大互動性。
自主型代表模式的政治實踐來源于許多以鮮明黨紀為特征的民主國家,這一類型的代表堅持特定的方向和目標,他們像陀螺一樣在自己的軸心上輪流更替。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源于他們對政黨宗旨和原則的忠誠,因為如果違背了本黨的原則和方向,他們會受到政黨的懲罰而失去下一次被政黨提名為候選人的機會。在自主型代表模式中代表的偏好由政黨內部決定,而不為選民的偏好所誘導。選民對代表的控制,很大程度上就轉變為選民對政黨目標和行動的控制。由此可見,這一類型的代表與選民關系分析,必須加入政黨的因素,因為政治代表對政黨的責任要遠遠高于他們對選民的責任,這是一種深層次的團體歸屬和行動目標。實際上,這也在很大程度上疏離了選民與代表間的緊密聯系。
代理型代表是指作為一個選區獲得提名的代表,在本選區并沒有得到多數支持,相反卻在另一個選區中當選。這就使得代表與本選區的選民沒有產生直接的選舉權力關系,而代表卻與其他選區的選民存在著直接的權力與責任關系。此外,代理型代表也有可能是某些特殊群體或組織的利益代表,這些特殊群體或組織如婦女群體、移民群體、環境保護主義組織或同性戀者等。這些特殊族群團體成了代理型代表的堅定支持者。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出現,不僅表征了全球化時代族群關系的多元與沖突狀況,還能使少數族群的重要觀點得到有效體現,并在客觀上影響諸多立法和政策議程。
當代民主選舉和政治生活中出現的這三種代表新模式,在不同程度上都偏離了傳統的解釋標準。甚至偏離了以選區為基礎的聚合性利益表達的特征,納入了更多的協商性民主要素,并從整體上將選民與代表的互動性層面呈現出來。曼斯布里奇指出,傳統的立足于代表與選民關系的二元標準解釋,已無法提供一套對民主代表新模式的系統解釋。而且,在當代民主政治體制中,合理的代表方式應該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這就需要我們提出一套更具系統性、兼容性的理論規范與解釋標準。
曼斯布里奇從民主經驗出發對代表模式的重新評估與分析,引發了學術界的反思。雷菲爾德就指出,曼斯布里奇的分析盡管在批評傳統的二元分析結構時有意義,但她也將代表的分析引入了更為復雜的境地,因為她將選民與代表的權力關系一分為二,既是武斷的,也不合于實際。與曼斯布里奇一樣,雷菲爾德也不認同傳統“委托代理”的二元分析結構,認為傳統的分析已經無法適應當代情境。不過,雷菲爾德更贊同從規范角度提出分類標準和理由,他認為傳統的二元分析結構,簡化并遮蔽了對代表而言至關重要的三個核心層面,即“代表的目標”“判斷的來源”和“代表的回應性”。所謂代表的目標指是的代表致力于整體的善,還是部分人或選區的利益;判斷的來源指的是由誰來決定代表的判斷,是自恃地依賴自己的判斷,還是遵從選區選民的觀點進行判斷;代表的回應性指的是代表基于再次當選壓力,而產生的對選民制裁的回應程度。雷菲爾德提出,如果不將這三個層面的內容加以清晰化,就很難對代表體系有一個準確的理解。相反,如果我們將這三個層次的所有內容都考慮進去并加以匹配,將呈現出更加清晰、全面和準確的八種代表模式,分別是:(1)柏克式的受托人;(2)公務員;(3)麥迪遜式的立法者;(4)反聯邦黨人;(5)志愿者;(6)使節;(7)專業人士;(8)簡單的代理人。
首先,雷菲爾德與曼斯布里奇的爭論焦點主要集中在代表的分類標準和模式上,以及我們是否要建構一個實質性的代表概念。
其次,不論是皮特金對民主代表的“標準解釋”,還是曼斯布里奇的拓展解釋,都是把民主與代表的關系視為一個必然的、穩定的“聯姻”,多多少少“把民主與代表劃了等號,或者至少與代議制政府劃了等號”。也就是說,她們的研究成果很大程度上沒有擺脫民主代議制的政治情境,還是以議會為中心、從民主視角理解政治代表。
最后,從雷菲爾德與曼斯布里奇的學術爭論中,我們可以看到雷菲爾德重視從規范角度對代表做出重新分類,這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曼斯布里奇僅從經驗中歸納和提煉出代表模式的局限性。不過,檢視雷菲爾德與曼斯布里奇的爭論,盡管雷菲爾德的八種代表模式中有幾種與民主并無必然的聯系,但他所提出分類標準的預設前提還是代議制民主中的“核心規范問題”,即公民偏好與法律的沖突問題,關注的重點仍然是選民與代表關系。
(林奇富系吉林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王玨系吉林大學行政學院碩士研究生;摘自《江海學刊》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