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代表制到代表制政體
——再論美國革命時期民主概念的演變

文/李劍鳴

從代表制到代表制政體
——再論美國革命時期民主概念的演變

文/李劍鳴

關于代表制與民主相結合而形成的新型政體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民主，思想界和學術界長期存在激烈的爭論。19世紀前期的法國人托克維爾屬于樂觀主義一派。據他觀察，民主在美國發展得十分順利，代表制的植入并未改變民主的特性。他用飽含贊美之情的筆觸寫道：“美國的各項制度不僅在原則上而且在結果上都是民主的；人民直接選舉其代表，而且大多是每年一選，以便保證其（對人民的）依附性。人民因而是真正的指導力量：盡管政府的形式是代表制，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共同體的意見、偏好、利益乃至激情，都可暢通無阻地對社會發揮持久的影響。”比托克維爾晚出一百多年的政治學家漢娜·皮特金卻是個悲觀主義者。她宣稱，在代表制政府和民主之間不能劃等號，代表制與民主的結合存在許多的問題，因為兩者的歷史并不相同，甚至存在沖突；民主和代表制在現代形成聯系后，民主派希望通過代表制使平等的人能夠參政，而反民主的保守派則把代表制作為抑制民主沖動、控制下層民眾的手段；結果卻是保守派的主張變成了實際，代表制民主成為了“大眾自治政府”的替代，而不是其實現的機制。她進而感嘆道，美國本來有一個富于希望的開端，還有十分有利的條件，可是最終還是把民主變成了一種諷剌。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論斷產生于不同的時代，針對的是不同的問題，誠然不可一概而論。但是，它們也的確能代表評判現代民主的兩種思路，其中涉及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如何看待代表制對現代民主的意義。在當代的民主理論和現代史研究中，這更是一個眾說紛紜、見仁見智的問題。要對這個問題做出可信的解釋，必須回到把代表制嫁接到民主之上的早期歷史語境中。

美國革命時期形成的代表制雖然源自中世紀中后期的英國，但它不再是英國那種以地域和等級為基礎的代表制，而是貫徹到政府所有分支的“人民的代表制”，是體現或落實人民主權的基本機制。不過，革命一代對于這種代表制政體的民主屬性經歷了一個認識過程，并始終持有兩種不同的看法。

美國人對代表制民主屬性的認識過程

作為英國殖民地的美利堅人對代表制并不陌生，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他們就熟悉代表制的概念及其運作機理；到了革命時代，無論激進派還是穩健派，也無論是倡導民主制還是共和制，都沒有撇開代表制來探索新國家的構建。但是在美國革命以前，人們很少把代表制和民主聯系起來，甚至覺得代表制與民主原本是對立的。羅得島拓殖地興建之初，人們把那里的政治體制稱作“民主”，其根據是“有序集會的廣大自由民或他們中的多數，有權力制定正當的法律，用以管理他們自己，并委托他們自己中間的一些代理人，來監督這些法律在人與人中間忠實地施行”。在這里，民主是一種與代表制無涉的政體，這顯然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政治經驗和政體觀念。1765年仍有人說，代表制的產生正是民主無法運行的結果：如果社會把有關自己利益的事務委托給一個代表來處理，就是君主制；委托給兩個或更多的代理人來處理，就是貴族制；只有不用代表制，由一個社會的成員自己親自來處理自己的事務，這才叫做民主制。直到1776年，以“Spartanus”為筆名發表的系列文章《美利堅的利益》在討論政體問題時，依然堅持民主與代表制無關的觀念。文中提到某種“本來的民主制，就是那里的人民自己掌握一切權力，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某人在一定時間內擔任他們的首腦，并按他們的意愿撤換他，制定自己的法律，選擇他們自己的全部官員，并按自己的意愿撤換他們”。文中沒有論及代表制與民主的關系，所謂“首腦”和一切官員均由人民選擇的說法，雖然具有某種代表制的意味，但仍是參照古代民主而言的，指的是人民從自己中間挑選一些人執行公民大會的決策。

進入革命時期以后，美國人逐漸留意到代表制同民主的關聯，并開始思考如何借助代表制來構建一種新型的民主。1776年問世的《人民是最好的統治者》，是一篇宣揚激進民主制的文獻，其中提到了“某種民眾的或代表制的政府”的概念，并說探索“某種由一個代表團體來統治的模式”具有必要性；在這種政府中，立法機構交由代表們掌握，其權力受到限制。這種把代表制納入“民眾政府”的思想，在漢密爾頓1777年的一封信中演變成了“代表制民主”的提法。漢密爾頓把這種政府描述成一院制機構，其中的立法、行政和司法各種權力均由人民挑選出來的代表行使。他宣稱“這種民主最有可能是幸福、正規和持久的”。

精英和民眾對代表制民主屬性的不同認識

到了 80年代，關于代表制與民主的關系的理解有了新的動向，出現了兩種相互對立的意見。帶有民眾主義傾向的論者提出，民主政府的真義在于“所有權力來自于廣大人民”，代表的選舉、所授予的權力的限度、掌權時間的長短，都必須以人民出于“安全和便利”的考慮為準；只要“他們把自己限制在規定的限度內時，他們的行動就是人民的行動”；否則，他們就違背了人民對他們的委托。這就明確地表示，代表制民主的實質是人民通過代表來行使權力。但是，在帶有精英主義傾向的人看來，如果人民把所有權力保留在自己手中，不委托給任何官員或代表，那只不過是一種“完全的無政府狀態”，連政府都稱不上；因之只有采用代表制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也就是說，代表制民主的實質是人民出讓自己的權力，接受代表的領導和控制。

新憲法所引起的辯論極大地激發了美國人的政治想象力，持不同立場的人均對代表制與民主的關系有所闡述，更加清晰地顯現了對待代表制民主的民眾主義和精英主義兩條思路的分歧。從表面看，支持和反對新憲法的兩個對立的陣營，都采用了民主的話語；但是，雙方的政治意圖和價值取向卻截然相反。前者極力把新憲法設計的政府描述成民主政府，而且是一種較直接民主遠為優越的新型民主；后者則憤怒地指責新憲法是徹頭徹尾的反民主的文件，必然把美國引向貴族制和君主制。

在新憲法的辯護者中，詹姆斯·威爾遜最熱衷于采用民主話語。他把《邦聯條例》和新憲法加以比較， 稱在前者中“人民是不知名的”，而在后者中人民得到了代表。他特別強調說，新體制的“出色之處”就在于，“每一種類的所有權威都是通過代表制而來自于人民，而民主的原則貫徹到了政府的各個部分”。

一個頗富意味的現象是《聯邦主義者文集》雖然沒有用“民主”或“代表制民主”來為新憲法設計的體制做辯護性的定性，但在它的三位作者中，卻有兩位都試圖用民主的話語來說服人們接受新憲法。約翰·杰伊在一篇文章中強調新憲法的人民性，宣稱“擬議的政府將是一個人民的政府；所有的官員將是他們的官員，只能行使人民交托給他們的權利”；這些接受委托的人，乃是“人民的代理人和監工”，他們為人民辦事，并且對于人民負責。這樣一種政府，無疑是實行代表制的“人民的統治”。漢密爾頓在1788年7月12日為紐約批準憲法大會準備的發言提綱中，明確地把新憲法提議設立的政府命名為“代表制民主”，并說，這一代表制民主只要與其精髓保持一致，就擁有良好政府的一切特征。

至此，具有政治表達能力的美國人梳理出了兩種類型的民主：一種是人民親身集會行使權力的民主；另一種是人民通過代表制行使權力的民主。按照18世紀80年代中期流行的觀點，在一個社會，假設“人民保留最高的權力”，所有成員擁有平等的權利，那么不論是由他們自己統治，還是由“他們自己選舉的、被授予政府正當權力的代表”統治，其政府都是民主制。不過，在政治立場和價值取向不同的人心目中，這兩種民主在品質和意義上卻有著判若云泥的差別。后世的人們容易忽略民主概念演變的復雜語境，以為當時所有采用民主話語的人，所談論的乃是同一種民主，所采取的是同樣的態度。

馬里蘭的亞歷山大·漢森在1787年指出，人民親自行使立法權的政府，同代表制政府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兩者不可混為一談；一旦采用“代表制政府”，人民就不復可能“有利地自己為自己立法”。他宣稱“代表制政府是作為比廣大人民的政府更可取的形式而得到推薦的”；與其全體人民集合起來行動，不如特意從公民中選出具有出色才干、專門關注公共事務的人，他們能做出很好的判斷。他的立場是再鮮明不過的：較之“嚴格的民主”，代表制政府的品質更加優越，效果更加出色，更適合國家的治理。稍后那些擁護新憲法的人，持有與漢森相同的看法。他們斷言，“只有廣大人民通過代表制行使主權的地方，才有共和主義的自由可言”：古代那種人民一起集會、親自統治的民主， 不僅“不適合人數眾多和居住分散的情況”，而且在收集和反映“數百萬人關于他們福利的問題的意愿”方面，絕對不如美國經由代表而行動的民主制。進一步說，古代那種“純粹的民主或人民的直接統治”不僅不適合于較大的國家，而且也不適合極小的國家或城鎮；而代表制民主則不僅適用于任何規模的國家，而且它在美國通過同聯邦制的結合，能夠永遠保障自由與和平，必將創造出輝煌的歷史。諾亞·韋伯斯特素以質疑人民主權說著稱，也是新憲法的熱烈的擁護者，他在討論約束性指令的“荒謬”和“危害”時，也比較了兩種不同的民主的優劣。他認為，較之于全體人民集會制定法律的民主，通過代表集會來制定法律的“代表制民主”遠為優越；因為人民并不具備“立法者的素質”，而且缺乏知識和信息。唯有選出的代表才具備出色的判斷力，他們既能掌握充分的信息，又可在議會中商議討論，得以去除錯誤，撥云見日，制定真正有利于公共福祉的法律。

上面這些人原本是精英主義政治的信奉者，他們采用民主的話語來詮釋美國革命中的政體變革，應是出于多重考量，包含著復雜的動機。一方面，他們感到為革命所發動的民主熱情十分高漲，民主的價值得到愈益廣泛的肯定，如果一意對抗時風，貶斥民主，他們就可能喪失話語的優勢，無法應對民眾主義者的話語攻勢；另一方面，他們精心地區分純粹的民主和代表制民主兩種類型，刻意貶抑前者而高調頌揚后者，既顯示了擁護民主的姿態，又不會違背其內心不信任民眾和厭惡民主的本意。他們借貶抑原初的民主來突出代表制民主的長處，其暗含的思想取向似乎是肯定代表制而抑制民主。

然則那些帶有民眾主義取向的人，出于其對人民主權的理解和對普通民眾的態度，堅持認為民主在類型上的差別并不意味著品質和效果的高下，民主的真義在于人民保持而非出讓主權；代表制的采用乃是為了增強民主的效力，而不是將人民排除在政府之外。有個新憲法的反對者寫了一篇頗富理論色彩的文章，其中談到，作為現代發展的產物的代表制民主，并不是代表制和民主的簡單結合，而必須遵循嚴格的條件，這就是：代理“公共權力”（主權）的人必須是“人民從他們自己當中選出的代表”。在這位作者看來，代表的產生方式及其政治屬性，乃是判斷代表制政體是否屬于民主的標準。另外，他們也承認古代民主確實存在局限，難以行之于大國；但是，如果民主與代表制和聯邦制相結合，就足以應對治理大國的需要。

歸根結底，不論存在多少分歧和沖突，美國革命一代終于發現，正是代表制的改進才賦予民主以新的可能。正如潘恩所說，代表制和民主雖然是兩回事，但是兩者的結合卻使民主獲得了新的力量。于是，代表制便成了革命一代最引為自豪的政治創新，代表制和民主的結合被認為是開創了現代政府科學的新紀元。

至此不難看出，在代表制和民主開始結合的時代，一直存在著兩種思路的較量。民眾主義者力圖把代表制作為落實人民主權、開辟現代大型國家民眾參與渠道、真正維護人民的自由和安全的機制，也就是借助代表制來實現民主。精英主義者則力主借助代表制來建立人民主權名義下的精英統治，使國家治理走上精英化、職業化和技術化的軌道，建立一種把人民排除在政府過程之外的“人民政府”。在兩種主張及其背后的兩股力量的博弈與妥協，制約了代表制與民主結合的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新型政體的特點與性質。

對代表制民主爭議的回應

回頭審視開篇提到的那兩種對立的論斷。托克維爾可能是受到法美兩國在政治方面的強烈反差的刺激，對美國民主的感受不免顯得過于理想化和浪漫化。他的說法是否符合杰克遜時代美國政治的實際姑且不論，如果用這種眼光來看待美國革命時期的代表制民主，肯定會受到極大的誤導。18世紀中后期的美國雖然迎來了現代民主的誕生，但這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能否長成健壯的民主之軀，則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這時的代表制民主大抵還是觀念交鋒的產物，實際的政治還有待于進一步的民主化。皮特金則似乎是以當前民主的弊端來評判當初代表制與民主的結合，用靜止而單一的眼光看待民主和代表制的含義，偏重以古義來理解民主，也未顧及代表制在現代的轉化。她似乎也沒有意識到兩者在結合過程中發生了相互的改造，沒有考慮到不同的政治力量以及相應觀念的持續博弈和競爭對現代民主形成的意義。18世紀中后期畢竟是一個君主制和貴族制盛行的時代，即便在西歐，人民主權也還只是隱藏在激進思想家的書齋里，并未成為通行的意識形態。這時，忽然有一個國家的人民亮出了人民主權的旗號，試圖以起源于中世紀的代表制來賦予古代的民主第二次生命，這確實是一個具有想象力的政治創舉。代表制與民主的結合，在美國建國時期應當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并且為隨后近半個世紀的民主化浪潮打開了閘門。要求革命一代為后來美國民主所遇到的各種問題承擔責任，似乎有非歷史的苛刻之嫌。

任何一個現代國家以其人口和地域的規模，都不允許全體公民直接參與公共決策，如果不采用領袖或小集團決策的治理方式，代表制乃是最有可能為公民參與政治保留途徑的機制。美國革命一代出于他們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利益考量，圍繞代表制進行了深入而細致的討論，做了多種探索和實驗，可以說是在為民主的現代之旅鋪路架橋，其意義無疑是十分重大的。我們如果忽略時代的特點和歷史的語境，純以某種后設的標準來判斷革命時期的代表制的功能和意義，就難以明了代表制的轉化在現代民主形成中的關鍵作用。另一方面，如果把美國革命和建國初期視為一個民主橫空出世的時刻，也有可能淡化甚至忽略現代民主形成中的種種艱難曲折。有豐富的史料表明，在美國革命時期代表制的轉化中，有多種政治力量參與，受到多種因素的塑造；其中民眾和精英的分歧與沖突，以及民眾主義和精英主義的博弈和折中，發揮了塑造性的影響，舍此便難以深切理解代表制民主的觀念和制度形成的復雜性。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摘自《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