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維克多·倪 譯/王玉君
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和社會轉型——一個美國學者的觀察與思考
文/維克多·倪 譯/王玉君
這次在中國出版我市場轉型研究的論文集(將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為我提供了一次極佳的機會來反思經濟社會學以及它在理解中國作為全球經濟強國崛起中的作用。
在1980年的春天,我回到中國,在廈門大學做客座教授,受到孫福生教授的款待。同年夏天我去福建和江西邊界地區(qū)(革命老區(qū))的一個客家村落進行農業(yè)集體化的實地調研。逗留近一個月,我正準備離開村子時,偶然聽到村民們了解到在安徽省基層自發(fā)要回歸家庭耕作的行動,村民們對其預示著什么顯然很興奮,他們急切地期盼著他們所感覺到的土地改革的到來。他們告訴我,他們希望這能允許他們回歸到個體家庭耕作。我離開楊北生產大隊,不知道村民是否了解到某些情況,或只是他們一廂情愿的想法。經濟改革無疑已經在廈大流傳開,但我沒預料到后毛澤東時代的改革會導致如此迅速地廢除集體化農業(yè)。
我第一次訪問廈門大學期間,見到了當時的校長、經濟學家王洛林。他支持我組織一個對該地區(qū)村莊和家庭的大規(guī)模調查。在我從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轉到康奈爾大學任職前,我于1985年1月再次回到廈大準備開始此項調查,而廈大經濟學院的研究生作為小組成員參與了我的調查研究。我們采用了隨機的村莊和住戶樣本,設法收集到豐富寶貴的有關制度變遷和經濟生活的多層次定量數(shù)據(jù)。我親自組織和領導了調查研究工作,并得以訪問樣本中所有30個村莊和多個家庭。我挨個走訪了許多村莊,觀察到在廈門縣城郊區(qū)繁榮的市場上有很多經營私人企業(yè)的企業(yè)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即使在偏遠山區(qū)的村莊也有明顯的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精神,當然這在臨近廈門市的集鎮(zhèn)上最為顯著和突出。
反思我所學到的,我意識到中國走上市場轉型的道路已成定局,大幕已經拉開。當我思考在實地研究中所觀察到的家庭和私營企業(yè)自下而上的創(chuàng)業(yè)活動的重要性時,我早期對國家和革命的興趣開始讓步于活躍的經濟社會學領域。經濟社會學是社會學的分支,這門分支從哈里森·懷特(Harrison White)和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的開創(chuàng)性文章開始,再度引發(fā)美國社會學界的關注。我在實地調研中形成的印象,之后使用我在廈門縣郊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通過對社會結構和經濟活動的定量分析得到了證實。最終,建立在社會學和經濟學經典文獻,特別是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和亞當·斯密(Adam Smith)以及新制度主義等“巨人的肩膀”之上,市場轉型理論的框架要點開始形成。
長期以來,在從史前到現(xiàn)代的人類社會的政治和經濟制度的討論中,跨學科研究的興趣日益增長,其基本假設是制度很重要(institution matters)。在新制度主義社會學看來,社會行為的基本形式體現(xiàn)在社會互動中,為政治和經濟制度等大型社會結構的持續(xù)存在和隨時間發(fā)生變化提供了微觀基礎。喬治·霍曼斯(Homans, 1974)富有洞察力地寫道:“在機構內部,在人與人面對面的關系中,在草根的社會互動中,包含著人類背叛其基本社會團結的行為特征總會一再顯現(xiàn)。”幾個行為假設被提了出來。首先,正如赫伯特·西蒙(Simon, 1957)所觀察到的,人類行動者“主觀意圖是理性的,但只能有限地做到。”換句話說,考慮到信息不對稱和正交易成本,新古典經濟學關于完備的信息、完美的計算能力和無摩擦的交換的假設是站不住腳的。其次,人類受到他們所互動和觀察的他人的選擇的影響。正如謝林(Shelling,1978)指出的,人類追求的效用往往取決于其網絡或社區(qū)中他人可觀察到的行為。最后,社會認同、合法性和地位等非物質獎勵同樣對個人和企業(yè)行動者形成激勵,有時甚至比物質獎勵更有激勵效果。
市場轉型理論,作為一個社會學研究的項目,考察的是大型社會結構以及這些結構能夠持久存在和變化的前因后果。無一例外,偏離國家社會主義(state socialism)的轉型在共產黨的精英政治中自有其政治根源。因此,對市場轉型的研究計劃必須從敘述國家結構開始。我們首先概述了國家結構的起源,聚焦于能為理解國家社會主義提供分析框架的國家理論。
世界各國的國家結構演變,既有很大的多變性,也有令人驚訝的趨同性。從史前社會早期國家的形成,國家結構的演變就與人類社會不同的人文和地理環(huán)境彼此交織,相互作用。早期國家結構根源于靈長類動物的社會行為和人類社會從小型覓食狩獵采集到定居的部落社會的長期演化。因為部落社會要爭奪資源和領地統(tǒng)治,戰(zhàn)爭的組織推動了中央集權的國家結構的出現(xiàn)和擴張。地理條件有利于中東很早就轉向發(fā)展農業(yè)和畜牧業(yè),隨后的制度和技術革新又導致了從地中海邊緣到中國的文明的興起。盡管早期國家形式多變,但在回應國家間的競爭、沖突、合作和戰(zhàn)略聯(lián)盟的過程中,政治結構與國家的共同進化促成了它們的制度化。在20世紀,全球貿易的擴大和國際組織地位的提高加快了國家之間交流的步伐,促進了同構性變化,提高了政治制度的同質化。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資本家控制了國家來推行階級權力和執(zhí)行對工人的剝削;但正如馬克斯·韋伯(Weber,1978)所強調的,配備了現(xiàn)代官僚的中央集權國家,對社會行動者而言,潛在地具有自主組織性力量。在韋伯看來,國家的明顯特征是對其領土范圍內合法使用暴力的壟斷。
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一書中,弗朗西斯·福山(Fukuyama,2011)強調,根據(jù)韋伯的界定,第一個現(xiàn)代國家是在中國建立的,當時秦始皇通過中央集權的官僚政府能夠管理龐大的人口,從而統(tǒng)一中國并鞏固國家權力。秦王朝為中華文明隨后的歷代王朝做出了垂范:在這些王朝中國家配備的技術官僚通過正式的行政事務考試(如科舉制度)來聘用和選拔。
雖然中國是現(xiàn)代國家的發(fā)源地,但恰恰是西方建立了國家結構,可以在集中的國家權力、依法治國和對民眾的意愿負責的政府之間達成穩(wěn)定的平衡。歐洲的分裂和國家之間激烈的競爭促成了自由民主政府的政治制度,并使得它能夠與推動并刺激了現(xiàn)代社會和經濟發(fā)展的國家結構形式在西方世界攜手并進。相比之下,中國的中央集權政府,其國家權力集中在帝王統(tǒng)治機構,致使15世紀的明朝皇帝一個決定就關閉了所有海事勘探和海外貿易。在明朝初年,中國的科學和技術比西方更為先進,其人均收入當時在世界上名列前茅;但此后中國相對財富和權力開始長期下跌,而西方因為工業(yè)革命與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興起,推動了國家權力的迅速擴張,變得更加富裕。換言之,明朝皇帝閉關鎖國政策的后果是技術停滯和生產力逐漸下降。
1.政治制度和經濟發(fā)展
貧窮的社會充斥著由軍隊支持的政治行動者的暴力、腐敗和掠奪性攫取,這幾乎是一個真理。在國家行動者攫取之手的暴力掠奪下,不可避免的脆弱性不僅突顯了薄弱的產權,而且隨之而來的不確定性也削弱了經濟行動者的動力。統(tǒng)治者通過國家對強制力量合法使用的壟斷能從生產者那里攫取資源,既然他們處于這樣的位置,又有什么能夠約束他們的掠奪之手?專注于這一問題的競爭性假說,很好地表明了為何國家理論極其重要。國家以貿易保護和法律仲裁來交換財政收入,這種制度結構隨歷史進程而演化。(North,1981)在這個國家交換的模式中,統(tǒng)治者利用國家強制力量制定和實施產權,并與經濟行動者就交換條款展開談判,以最大化國家的財政收入,與此同時令政治對手無機可乘。統(tǒng)治者面對國內或國外競爭者的政治威脅越大,其與經濟行動者商定的交換條款越好。通過做出可信的承諾(a credible commitment)來限制掠奪性攫取并實施產權制度,統(tǒng)治者確立了從生產力和經濟增長中獲取利益的積極動因。在競爭國家林立和諸多國內對手的世界中,即使是掠奪性的統(tǒng)治者也有興趣限制對私人財富的過度攫取以便繼續(xù)掌權。
不管被界定為是“通道開放”(open access)還是“包容性”(inclusive)的政治秩序,國家理論都認為,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富裕是因為它們已經形成的政治制度結合了4個基本特征:責任政府、依法治國、安全可靠的產權和競爭性市場。通過在中央官僚機構控制下組建軍隊和警察隊伍、限制非法使用暴力,并要求政治精英獲取廣泛的經濟和社會利益群體的支持以繼續(xù)執(zhí)政,這樣的國家有能力引導現(xiàn)代社會和經濟發(fā)展。
在發(fā)達經濟體中可以支持和激勵繁榮富強的政治制度從何而來?自由民主政府在西歐的崛起需要從早期國家結構多樣性說起,它包括從“軍事專家的小型專制統(tǒng)治”到專注于貿易經濟與農業(yè)地租的城邦國家;以及由軍事力量支持并通過行政區(qū)域管理、貿易和下級地方精英的朝貢來擴展的帝國。然而,這些早期國家結構都沒有預見到在19世紀會崛起中央集權的官僚行政管理,它通過強制手段維持對合法暴力的壟斷,并通過財政機制來籌集資本。在早期現(xiàn)代時期,激烈的國家競爭和持續(xù)的戰(zhàn)亂推動了歐洲國家的國家建設、軍事化和帝國主義擴張。在西方自由民主政府崛起的過程中,政客和資本家合作利用國家來確保全球性市場和對偏遠地區(qū)的帝國主義控制。
簡單宣稱民主治理是現(xiàn)代經濟發(fā)展的制度前提沒有考慮到這一命題,即國家結構和經濟發(fā)展從邏輯分析來看是獨立的,且并不一定是緊密耦合(coupled)的。正如東亞發(fā)展型國家領導的經濟奇跡所證明的,促使經濟發(fā)展的政治治理的必要因素,也可在威權政府中找到。韓國、新加坡和現(xiàn)在的中國驗證了威權的政治秩序有能力推動和維持經濟發(fā)展。此外,正如塞繆爾·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Huntington,1968)中所主張的,在發(fā)展中國家的社會中,穩(wěn)定的威權政治秩序相比脆弱的民主具有獨特優(yōu)勢,在他看來這是因為經濟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超出了軟弱的政治制度所具備的容納能力,就容易因不穩(wěn)定而備受干擾。相比之下,在韓國由集權統(tǒng)治者指導的經濟發(fā)展所創(chuàng)造的條件,后來被證明有利于從集權到民主政府的逐步過渡。如果這種東亞模式所導向的切實可行的因果關系,被證明適用于有著新儒家政治秩序之制度遺產的地區(qū),那么中國的市場經濟發(fā)展的持續(xù)成功應能為進一步的民主化轉變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在一個自由民主國家所主導的世界政治秩序中,中國統(tǒng)治精英要確保其合法性和地位就不能不對之有所順應,由此,政治改革有望成為精英集團的核心利益之所在。
世界體系中的趨同性經常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作為獲取繁榮和權力的策略,正在崛起中的國家的政治精英們經常模仿發(fā)達國家的制度形式和實踐。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和隨后日本國家組織啟動了一項雄心勃勃向西方學習的計劃以獲取技術和制度形式,而明治政府精英用這些來引導政治變革和社會變遷。雖然現(xiàn)代日本社會保留了核心文化和民族認同,但明治政府廣泛采用了來自西方社會的法律規(guī)則、制度實踐和組織形式。
2.市場轉型與國家
中國、蘇聯(lián)、東歐和越南放棄中央計劃作為其國家經濟的協(xié)調機制,隨之而來的是其國家結構的相應變化。作為一種政治秩序,國家社會主義與中央計劃經濟的增長模式緊密耦合。該模式依靠集中的強制權力來調動人力和資源,并為強制推動重工業(yè)的發(fā)展提供所需的大量勞動力和資本。盡管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制度隨當?shù)氐倪m應與改編而有所變化,但其基本設計原則反映出對蘇聯(lián)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及組織規(guī)則的機械模仿。盡管各個國家具有不同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國家社會主義的顯著特點是其政治制度引人注目的同質性。在所有國家社會主義社會中,幾乎相同的制度設計提供了國家建設的藍圖。
首先,國家對私有工商業(yè)企業(yè)進行國有化,并將其改組成由政府工商局行政控制下的國有企業(yè)。小型工商業(yè)企業(yè)被集體化并受到地方政府的管理,并仿效中央政府對經濟活動的集中管理。通過這種方式,生產方式和生產力被有效地結構化為政治秩序的擴展部分。
其次,市場被關閉,由計劃經濟取而代之。而在計劃經濟中,所有投入的分配,包括勞動力、資本和原材料,都由中央計劃制定者所管理和控制。相應地,商品和服務也根據(jù)行政配額和指導方針被分配給工作單位和社區(qū)。
再次,耕地國有化和農業(yè)集體化,并形成了由國家所有、政府干部管理的公社農場。在基層,黨政干部組織農民為集體化農業(yè)提供勞動力。最重要的是,集體化農業(yè)使得中央計劃制定者直接行政控制農業(yè)剩余,進而社會主義國家從中提取原始資本積累并為重工業(yè)化提供資金。
最后,在所有國家社會主義社會中,共產黨通過憲法授予自己對國家的壟斷控制權,上至制高點的中央政府下至省/市和地方政府無不掌控。對經濟的政治控制,使得共產黨可以自由利用直接盈余來建立在軍隊和國內警察中的強制力量,并大比例地投資水壩、電廠和地面交通運輸?shù)然A設施,從而支持大規(guī)模的重工業(yè)項目。蘇聯(lián)集團的結果是軍事化的經濟體,并以大眾較低的生活標準為代價。
在國家社會主義中,政客能通過他們的職位權力為自己爭取到準私有產權,對商品和服務的、擴大的官僚式分配權使得他們能將剩余資產分配給自己和家人。無論是作為一個“新階級”或“再分配者階級”,共產黨的某些統(tǒng)治精英都運用國家權力為自己和家人獲取了相當?shù)乃饺素敻缓吞貦唷T?0世紀80年代末,蘇聯(lián)集團國家共產黨執(zhí)政的垮臺和中國隨后的“自由轉向”,導致了20世紀的最大、最雄心勃勃的國家計劃的空前逆轉。蘇聯(lián)和東歐改革的目標是通過“大爆炸”式的改革來建立新的市場經濟,從而取代計劃經濟的體制架構。西方經濟學家和顧問認為,為了從計劃經濟中退出,考慮其復雜的正式和非正式的產權機制以及嵌入在政黨官僚和國家結構中的權益,一個激進的解決方案是必需的。西方經濟顧問一致的意見是,只有求助于“休克療法”,才會產生足夠的速度和勢頭,解除計劃經濟的束縛。這勢必需要應用標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和工具來廢除舊政權國家結構的政治控制。為了恢復正常市場條件下的經濟增長,薩克斯(Sachs,1993)說服波蘭的新政治精英,快速實行價格的自由化、穩(wěn)定化和私有化。價格自由化是消除價格控制的影響,這里價格控制是中央計劃制定者用來維持其資源分配權力的主要機制;穩(wěn)定化的目的是對政府開支實行更嚴格的預算約束;而私有化則旨在消除工商企業(yè)中的國家所有權,并去除國家對經濟生活的直接控制。總而言之,“休克療法”旨在對轉型經濟去政治化。
波蘭的“大爆炸”式改革,恢復了私有企業(yè)的活力,解放了市場,進而為融入西歐市場經濟打開了通道。總的來說,東歐和中歐的市場轉型,從整體而言成功地重建了市場經濟。然而,在俄羅斯,緊隨“休克療法”而來的是嚴重的經濟衰退和生活水平急劇下降。而且“休克療法”沒有剝奪政客對經濟生活的非正式控制,即他們用來使自己和親信暴富的政治資本。有人認為,“休克療法”在俄羅斯沒有其在波蘭成功是因為俄羅斯的政治改革沒有東歐激進。因此,原有國家社會主義政權的關鍵人員得以繼續(xù)掌權。
在中國,沒有“休克療法”也沒有政權更替,但中國作為全球經濟大國崛起并且出現(xiàn)了新興的市場經濟。中國出現(xiàn)的自我強化性的制度變遷現(xiàn)象,引發(fā)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是中國而不是朝鮮(崛起)?在《國家因何失敗》(Why Nations Fail)一書中,達龍·阿西莫格魯和詹姆斯·羅賓遜(Acemoglu and Robinson,2012)指出兩個非常不同的國家結構形式的演化,分別為包容性(inclusive)的政治制度和汲取性(extractive)的政治制度。包容性的政治制度促進多元化并強化了推動經濟發(fā)展的包容性經濟制度。在韓國和美國,政府多元化卻又足夠集中和強大,能履行包容性政治制度的職責。相比之下,由對權力行使較少約束的少數(shù)精英控制的國家結構則是汲取性政治制度。由此種國家結構形式(如斯大林式的增長模式)中的精英構筑的經濟制度,乃是為從生產者中提取資源而設置的。因此,汲取性政治制度往往和汲取性經濟制度緊密結合,兩者的相互作用解釋了為什么這些國家無法發(fā)展并依然貧窮。
中國像朝鮮一樣仍然是共產黨領導一切的政權,并維護其對政治權力的壟斷地位。盡管如此,除了他們政治制度的結構相似性之外,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列出一長串的差異。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實施的財政改革,建立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間新的平衡。(Qian and Weingast,1997)財政分權導致了準聯(lián)邦制政治秩序的形成,從而鼓勵了省級和地方政府為爭奪投資和企業(yè)家而建立有利于經濟增長的基礎設施和制度環(huán)境。
我很幸運,能夠觀察到20世紀80年代從長江三角洲地區(qū)到福建省的東南沿海省份展開的早期經濟改革。這個由國家引導的經濟改革的成功,帶來了中國經濟和社會最引人注目的轉型。經濟改革不僅使數(shù)以百萬計的企業(yè)家得以致富,而且經濟發(fā)展的浪潮也使得其他方面水漲船高,從而惠及廣大人民群眾。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超過6.3億的中國人擺脫了貧困,貧困人口比例從82%減至10%。
2005年,我再次來到長三角地區(qū)開始對中國新私營經濟開展一項新的研究。和我早期的研究一樣,我使用了“混合研究”的方法,既有對7個城市應用分層隨機抽樣獲得的700個企業(yè)和企業(yè)家樣本開展的大規(guī)模調查,也有面對面的訪談。在這6年的研究中,與我一起工作的是一個由社會科學家組成的卓越團隊,包括瑞典隆德大學的經濟學家索妮婭·奧普(Sonia Opper)和康奈爾大學的研究生們(包括本文譯者、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的王玉君)。這個還在進行的研究項目發(fā)表的第一部專著《從下而上的資本主義》(Capitalism from Below,Nee and Opper,2012,中文版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解釋了私有企業(yè)的崛起和快速增長引領了自由市場經濟。該書的敘事中心是長三角地區(qū)產業(yè)集群的私營制造商的自助規(guī)范和網絡。
盡管政治精英們最初反對,但國家通過事后的法律和法規(guī)的改革,逐漸賦予快速增長的私營企業(yè)經濟合法性和產權,這在服務于現(xiàn)實經濟自下而上的變化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為什么共產黨的政治家開始容忍,并且后來正式支持市場經濟發(fā)展?經由一系列的關鍵轉折點,一些具有緊密業(yè)務網絡、志同道合的企業(yè)家們,通過忽略、削弱或規(guī)避進入壁壘和法律規(guī)則發(fā)展了私營企業(yè)經濟。憑借在產業(yè)集群建立自下而上的正式和非正式的市場經濟制度,私營部門企業(yè)家成功地發(fā)展了一種并行經濟,它具有獨立自主的制造商、供應商和經銷商一體化的網絡。
競爭激烈的私營經濟迫使業(yè)務虧損的國有企業(yè)通過破產和私有化而停業(yè)。國家將最大的國有企業(yè)改造成股份公司來鞏固這些企業(yè)并憑借貸款補貼和國家壟斷來保護這些公司。盡管如此,在世紀之交,私營企業(yè)經濟成為中國經濟增長最快的部門、非農就業(yè)的最大途徑和財富積累的不竭之源。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改革者們決定通過法律和法規(guī)改革來容納企業(yè)家,因為私營經濟已成為經濟不可或缺的關鍵部分。這樣做是符合政治精英的利益的——賦予企業(yè)家合法權利和合法地位來換取新的快速增長的納稅收入。
總之,中國的政治精英非但沒有走進死胡同,反而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基礎。因此,與汲取性的朝鮮政治制度相比,改革后中國的政治制度是多元化和包容性的。由國家制定的與時俱進的法律和法規(guī)變革與包容性的政治制度是一致的。此外,國內私營企業(yè)的廣泛參與基礎,是這一趨勢的進一步證明。在維持經濟快速增長的需求的推動下,中國的政治精英進行了意義深遠的對政治治理的改革。楊大利指出這一改革提高了管理質量,迫使軍隊剝離其大部分經濟資產,并試圖解決政府腐敗問題。不僅如此,中國的政治精英也已開始著手于依法治國;只是就此而言,如果共產黨不服從于同一法律規(guī)則,依法治國也就難以達成。現(xiàn)在是時候了,關鍵就看共產黨的精英是否有先見之明和歷史使命感來推行和領導一場與其成功的經濟改革相稱的政治改革。建設一個其權威要獲得公民和世界精英的尊重與贊賞的現(xiàn)代國家結構,勢必能夠產生一種穩(wěn)定的平衡,一種集中的國家權力、依法治國和對民眾的意愿負責的政府之間的平衡。
【維克多·倪(倪志偉,Victor Nee)系美國康奈爾大學Frank & Rosa Rhode社會學教授,王玉君系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副教授;摘自《社會學評論》2016年第3期;原題為《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和社會轉型:一個美國學者的觀察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