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00)
論元代理學影響下的元末遺民的忠義觀
李 娜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00)
忠義觀是傳統士大夫道德精神的準則之一,成為不斷支撐他們行為準則的內在動力。元代理學成為元代士人的人生信仰和行為準則,不斷強化他們的綱常意識和君臣觀念。元明鼎革之際,一大批士大夫心系天下興衰成敗,社稷百姓安危,恪守儒家道統忠義觀念,竭忠盡智,死而后已,紛紛為元廷死節效命,堅持節士情操,為挽救元朝做出最后努力。在這些士大夫中,既有在任官員,也有在野文人雅士,既有進士舉人,也有生員儒士。他們雖然身份地位不同,但都把忠君節義的觀念作為為人臣子的基本價值取向。
元末遺民;忠義觀;程朱理學
《史記·伯夷列傳》中記載:“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遂餓死于首陽山。”此史實造成的影響即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成為中國古代社會抱節守志的典范,更成為后世文人志士對遺民及遺民現象的評判標準。歷代社會的遺民及遺民現象引起了后世學者的廣泛關注,諸如近世的宋元之交、元明之交、明清之交出現的龐大的遺民群體歷來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之一。遺民群體及遺民現象成為研究傳統士大夫精神的重要切入點。然而處于元明之交的元代遺民長久以來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甚至備受貶斥,究其根本源于元遺民所效忠的是由蒙古少數民族所建立的統一政權。與此差別甚大的是宋代遺民和明朝遺民因為堅持民族大義,忠于漢民族正統而備受稱頌。后世文人曾經這樣批評過元代遺民,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就痛斥元代及元明之際的士人為“敗類之儒,鬻道統于夷狄盜賊而使竊”;史學大家錢穆先生也在上世紀60年代在《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及其《續篇》兩篇長文當中,嚴重批判元明之際士人夷夏意識淡漠、明初文臣普遍懷戀蒙元這一“大不如后人讀史者想像”的奇特歷史現象。
忠義觀是傳統士大夫道德精神的準則之一,成為不斷支撐他們行為準則的內在動力。忠義觀的形成源于儒家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在中國歷史上,它的起源可以追溯至《論語·八佾》:“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國語·晉語九》中也提到:“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聞違命。”經過兩宋程朱理學的不斷渲染,忠義觀愈加濃厚,如“君臣父子,定位不移”,“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諸如此類的觀念逐漸成為人倫綱常的重要環節而為士大夫所倡揚和皈依。遼宋金時期,由于各民族政權長期對峙,致使南北“聲教不通”,阻斷了理學的發展。尤其是金與南宋的南北分治,更使得理學限于流傳江南一帶。元朝統一中國(1279年)后,打通了南北思想文化交流的界限,為理學的發展提供了有利的政治環境。隨著元朝科舉取士的實行,尤其是摒棄唐宋以來以詩詞歌賦取士“華而不實”的特點,取而代之以宋儒朱熹的《四書集注》為科舉考試的標準,以程朱理學作為科舉考試出題的范圍,真正將理學應用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力推動了理學的發展。
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造成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中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馬上征服天下的蒙古統治者也不能違背這一必然規律。蒙古游牧文化與漢族農耕文化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文化,當兩種文化產生交集時,勢必會造成一系列的沖突與矛盾。入主中原后在如何統治中原地區的問題上,蒙古統治階級內部發生了分歧。據史料記載,當時有個叫別迭的中使建議“雖得漢人亦無用處,不若盡去之,使草木暢茂,以為牧地”,要求“以蒙變夏”。蒙古人善于征戰,重實用,鄙空談,經理之學本身不能給重實用的蒙古人帶來立竿見影的效用,再加上他們對漢文化知之甚少,造成他們對所謂的文人儒士群體及其冷漠。甚至包括元初期不少統治者也把科舉當做“無用之文”,他們認為南宋和金之所以會滅亡的主要原因在于科舉出身的文人以空談誤天下,一些儒士崇尚空談,窮極古經,缺少對問題的看法,更談不上具有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元儒學者胡祗遹曾在《紫山集》中這樣評價過儒士文人的,“記誦章句、訓詁、注疏之學,圣經一言,而訓釋百言、千萬言,愈博而愈不知其要,勞苦終身而心無所得,何功之有!”兩宋之際以經義、詩詞歌賦錄取的滿腹經綸之士更是在游牧民族的鐵騎面前屢失疆土,使得儒家理學聲譽俱損。
然而,蒙古統治者終究擺脫不了馬克思所說的“永恒的歷史規律”。從成吉思汗的丘處機、太宗窩闊臺時期的耶律楚材到世祖忽必烈任用王鄂、許衡,隨著儒士文臣漸漸融入蒙元上層統治圈,統治者逐漸淡化了對中原文化的排斥,他們逐漸接受學習漢文化。主要表現方式就是公元1313年仁宗接受李孟建議“人才所出,固非一途。然漢、唐、宋、金,科舉得人為勝。金欲興天下之能,如以科舉取之,猶勝于多門而進;然必先德行經術,而后文辭,乃可得真才也”,以行科舉詔頒布天下,決定恢復自太宗十年(公元1238年)“戊戌選試”之后被中止76年的科舉取士制度。
元代科舉承襲宋制,也分為鄉試、會試、殿試,除此之外,又結合自身統治需要進行了部分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在考試內容上廢棄了以詩賦取士而確立了以經義取士,強調實用。當時儒士蘇天爵在《濟陽文會序》中云:“我國家奄有中華,治安日久,使以設科取士。其為制也,詢之孝悌信義,蓋欲其行之有常;試之經義疑問,蓋欲其學之有本;繼以古賦詔誥章表,欲其敷揚宏體,以備代言之選,策以經史實務,欲其經濟斯世,發為有用之學,是則朝廷設科取士之意。”元仁宗在詔令中也明確規定:“若稽三代以來,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則以經術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最終廢止了科舉詩賦取士之法,而以經義取士代之,并且經義以程朱理學的注釋為評判標準。這種務實精神實是元代科舉的一大特色,開辟科舉制度發展史的新階段,對后世的明清兩朝影響深遠。
自元朝正式實行科舉取士以來,對考試內容作了明確規定,“專以周、程、朱子之說為主,定為國是,而曲學異說悉罷黜之。是則列圣所以明道術以正人心、育賢才以興治化,其功用顧不重且大歟!”“朱氏諸書,定為國是,學者尊信,無敢疑二”。至此,程朱理學取得了科舉考試的正統地位,被尊為官學,開始了理學官學化的進程。為了入仕,各族世子不得不精心研讀儒家經典,大大加快了儒學的傳播與發展。
元代理學之所以能夠長期傳播發展,除了繼承宋代理學中的天人關系、天道觀、心性觀、知行觀等基本原則之外,不斷適應元代社會的需要,適應統治者的需要完善自己,如不再空談,而轉向注重現實人生和社會,注重實用性。元代統治者充分利用程朱理學強調“道統”的特性。所謂“道統”其思想本質在于強調文化的本質是什么,怎樣傳承,而不側重該文化由誰來傳承。除此之外,程朱理學強調“道統”高于“政統”,這是衡量一切政治行為合法性的最高標準。也就是說,人們判別政權合法性的標準不再看它是華夏主政還是夷敵主政,而看主政者是否傳承了儒家文化的“道統”,這從理論上顛覆了春秋以來“不予夷敵之主中國”的傳統民族觀念。
元代理學從理論上論證了元統治的合理性,解決了漢族士子出仕元朝的心理障礙和價值困惑。當時的著名儒士郝經就最先提出“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的觀念,打破了作為“中國之主”的政權的民族界限,進一步從理論上承認了“夷敵之主中國”的合法性,為蒙元統治政權合法性提供了理論依據。他在《與宋兩淮制置使書》中提到:“天無必與,惟善是與。民無必從,惟德之從。中國而既亡矣,豈必中國之人而善治哉!圣人有云: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茍有善者,與之可也。”這種對蒙元統治合法性的論證,使得多數文人儒士漸漸承認元政權,與元朝政權合作。
元統治合理性的觀念深入士人心中,蒙古統治者為正統成為元士人的政治信仰,這正是元遺民的思想核心和心理特征。元代理學成為元代士人的人生信仰和行為準則,不斷強化他們的綱常意識和君臣觀念。元明鼎革之際,一大批士大夫心系天下興衰成敗,社稷百姓安危,恪守儒家道統忠義觀念,竭忠盡智,死而后已,紛紛為元廷死節效命,堅持節士情操,為挽救元朝做出最后努力。在這些士大夫中,既有在任官員,也有在野文人雅士,既有進士舉人,也有生員儒士。他們雖然身份地位不同,但都把忠君節義的觀念作為為人臣子的基本價值取向。
桂棲鵬在《元代進士在元末農民戰爭時期的動向》一文中提到自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劉福通潁上起事,直至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元統治被推翻,元王朝能夠在農民戰爭中茍延殘喘17年之久,進士群體所起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他們作為元統治階級的成員,堅決與農民軍為敵,忠實維護元王朝統治。清人趙翼曾說:“元代不重儒術,延祐中始設科取士,順帝時又停二科始復。其時所謂進士者,已屬積輕之勢矣,然末年仗節死義者,乃多在進士出身之人。”楊維楨亦云:“至元初盜作,元臣大將守封疆者不以死殉,而以死節聞者大率科舉之士也。”據《同治南昌府志》記載:“兵興以來,凡死節效命,舉進士、知經者為多。”除此之外,在展龍先生的《論元末士大夫忠義觀念與國家意識》一文中提到,元末死難進士人數為62人。這些從科場走出來的精英群體,從反對“異族入侵”到認同元朝統治,最后為保護元朝而獻身,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踐行著忠義觀,這正是程朱理學熏陶的結果。從這個意義而言,元朝之后的科舉取士確實收到了效果。如余闕,字廷心,守安慶,誓以死報國,嘗謂:“男兒生則為韋孝寬,死則為張巡、徐遠,不可為不義屈意。”至城陷,自剄沉水死。李黼,字子威,守江州,抵御徐壽輝軍,堅守孤城,城陷被執,不屈被殺,“可謂仁義之勇矣”。作為士大夫中的精英群體,進士登第被認為是國家所賜予的莫大榮耀,故大多進士會對朝廷感恩戴德,盡力圖報,而守節獻身也成為他們報效國家的唯一方式。
元末遺民除了上述所說的進士群體之外,還有其他很多自愿殉元的士大夫。李士瞻說過:“本朝自立國以來,仁義忠孝之道陶濡百年,士大夫以名節自立者風滿天下。兵興十年余,仗節死義之人故不為少。”如趙弘毅,字仁卿,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明兵入京城時,嘆曰:“忠臣不二君,烈女不二夫。我今力不能救社稷,但有一死報國耳。”于是同妻解氏自縊而死。劉燾孫,字長吾,茶陵(今湖南)人。至元初,紅巾軍起,常寧陷,其大罵曰:“賊狗奴,我天子諸生,受國明爵,義當死報國,死吾所也。”遂遇害。吳德新,字止善,建昌(今江西南城)人,義軍至,迫其降,德新厲聲曰:“我生為皇元人,死做皇元鬼,誓不從爾賊!”遂被害。這些非進士的士大夫雖然身份地位不如進士出身文人顯要,可是他們以自己的忠君愛國之心踐行了程朱理學的道德傳統,將封建的忠義氣節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時,由于他們對農民軍的鎮壓與抵抗,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蒙元王朝的覆亡。
元遺民的核心價值是為元盡君臣之義、不仕二姓正是元代理學外化的體現。元末遺民之所以堅守忠義觀念,具有幾方面的原因。首先與元代科舉制密切相關,尤其是元代科舉以程朱理學為考試內容,更確立了程朱理學在思想上的統治地位,也使得應仕文人成為程朱理學的忠實追隨者。程朱理學一再強調“道統”,強調綱常倫理,更是把忠君思想擺在首位。元末士人的以身殉國正是程朱理學熏陶和教育的結果。其次,傳統的“夷夏”觀念逐漸淡薄,再加上元中期以來不斷推行漢法,崇尚儒學,將大部分漢族文人納入國家統治階層中,他們逐漸承認元朝政權的合法性,正統性,進而在元末農民戰爭中維護元王朝。再次,與唐宋朝相比,元朝科舉取士少,進士及第被視為朝廷賞賜的莫大榮耀,因而得仕文人會以“死節效命”來對國家感恩圖報。
[1] (漢)司馬遷撰,《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二冊,第8頁。
[2] (清)王夫之撰,《讀通鑒論》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80頁。
[3] (民國)錢穆撰,《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續篇》,收入氏著:《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4] (春秋)孔子等撰,《論語·八佾》卷一五,《衛靈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5] (春秋)左丘明撰,《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6] (北宋)程頤,程顥撰,《二程集》卷五,《河南程氏遺書·二先生語五》,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李娜,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2015級中國古代史專業在讀研究生,2016年6月申請云南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基金科研項目,并獲得立項。
K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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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11-019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