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的詩

老四的詩

少年游之縣城

天空落了下來，停在伸手可及的彼岸

雪定居在路邊；一條狗

從這個村里逃出來，竄進那個村

我們四個人，在后半夜要去縣城

走著走著，夜晚把路封住了

月亮把我們封住了。走著走著

就不知到了哪里。那是十五年前

至今我仍記得那片野地；我們走了一夜

縣城遙不可及，縣城從未出現

好似多少年后的我們

走著走著就散了，而縣城

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將我們拋棄

泰山

十一年了，每年都會從山腳路過

至少十一次，卻從未有攀登的念頭

至今我依然堅持，除非強行逼迫

絕不試圖征服這個凸起的人間

那些前來朝圣的人，徒步或騎自行車

更多的人開車或乘火車，從遙遠的

北方和南方，或地球的另一邊趕來

他們走在我的反面

經常看見我孤獨的背影被一座山厭棄

有一次我去了岱廟，被漢代的柏樹吸引

柏樹遙遙無期的晚年

和我徒有的青春對峙了一個上午

有一次我爬上環山路邊的一座小丘

在荒野間和草木追逐，摘了滿兜的

酸棗和栗子，這是泰山給我的

惟一的饋贈。有一次我鉆進臥龍峪

在齊長城的廢墟上瞻仰流逝的時光

和齊魯兩國的戰士飲酒暢談

這些年來，我總是在泰山周圍打游擊

卻拒絕被它的命運俘虜

不得不承認，拒絕的背后

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

有一個人走到我面前，掏出手槍

或一個征服我的理由，拎著我登山

那個人可以是同性，也可以是異性

如果是異性，她必須有著精準的身體

如黑洞般的思想能夠填滿十萬具我的尸體

泰安至兗州道上

低緩的山丘之上是

我的楊樹，我的玉米地

我的女人以及

我的男人

滿眼嫩綠。拔苗的玉米

在楊樹的煽動下向我問好

搔首弄姿，試圖讓我

承認他們也是我的家族里

不可救藥的一部分

泰安是路過，兗州也不是目的地

此行我不為金錢，不為官祿

不為挑動心扉的美色

我要去魯國的東邊，顓臾國的東邊

孔子和他的敵人的東邊

去臨沂啊，找一群和我一樣

熱愛拔節的玉米，張狂的楊樹

熱愛中華人民共和國

也熱愛此行的火車一閃而過的瞬間

的小伙伴

平邑至蒙陰徒步行于蒙山道上

鬼谷子①鬼谷子，戰國時魏國人，縱橫家鼻祖，相傳曾隱居于蒙山。吹過的山風，搜刮著我的臉

鬼谷子走過的山石路，曲折蜿蜒

把我引向人生的密林

鬼谷子飲過的山泉水，當我走過，恰好停止噴涌

肆虐了兩千年的泉水

停頓在未來數千年的時間入口處

下揚州

牽著一群油菜花，一路南下

不駕鶴，不腰纏萬貫

不去二十四橋，不入麗春院

吹簫的玉人了無蹤影。

不食肉，不飲酒，不問蒼生

把皮囊也丟給衰老的北方

穿上袈裟，我就立地成佛

走出寺廟，回到煙花三月

施個魔法，把當代的高樓恢復成畫舫的姿勢

從宋朝走出來的女子，把我引薦給歐陽修

也引薦給她自己

最終，我還是做了花和尚

油菜花帶來江南的消息，卻長在了江北

海陽至濟南過濰坊

此刻，大巴車從海濱駛向內陸

從這個世界的盡頭，駛向它三十歲時的樣子

車窗外，我看到了一個我

他不是我，是這個世界的一根稻草

他在麥田里，捆扎一只老鼠

在楊樹林里，捕捉一只兔子

他騎電動車，在麥田和楊樹林之間的土路上

在大地上測算速度的流量

高速路邊的小院，每一間都有他的痕跡

吃飯、做愛，他的流量征服了所有的空氣

此刻，我看到一百個我，在人間

一百個我隨著大巴車駛向三十歲的終點

夜行臨沂蒙陰道上

做了貓頭鷹，或蝙蝠，從一座大城

到一座小城。中間是一片又一片山坡

黑夜給我蓋上厚厚的被子

三年前，一個急于回鄉的人

把夜晚當作了白晝。整個晚上

他從一個異鄉到了另一個異鄉

小城也是異鄉，故鄉也是異鄉

貓頭鷹也是異鄉，蝙蝠也是異鄉

只有黑夜才能給他溫暖的鄉愁

他鉆進小城，鉆進小院，鉆進真實的被窩

把頭蒙進被子，把黑暗蒙進黑暗

他很快入睡，而眼睛始終沒有閉上

蒙陰至平邑過白馬關

一條魚在山間游來游去

一只野兔，從山的這一面

跑到另一面

拼命沖上高坡，然后勒緊褲腰帶

沖下去

做邊境貿易的商人

從魯國的偏遠小城，換了通關文牒

進入顓臾國的領地

我是一條魚，一只野兔，一個商人

水族，獸界，人間

每一個世界，我沖上山頂的姿勢都是一樣的

沖下去之后，在平邑（顓臾）

那個和我做生意的人

賣給我一個世界，不要錢

要我用一生去償還

她給了我一個兒子，一個春天

一個關口常年免稅和免簽

過東平湖

連綿的水草，在干枯的太陽底下

成了落敗的漁夫

歪曲縱橫的漁網，被水草追趕

浮出水面的魚成了天底下惟一的

偶然事件

我從岸邊經過，烈日下

走在干涸的脊背上

好不容易遇到幾個真實的漁夫

他們慵懶地立在船頭

回想祖先們站立的姿勢

丟下漁網，他們就真的成了祖先

阮氏三兄弟朝我奔來

帶著他們的漁網

網里跳躍的鯉魚

水泊唱起了舊時的歡歌

此時，梁山上的一群農民

正在朝東平府進發

準備掀掉一個朝代的蓋頭

他們歡快的腳步

在此刻

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水草

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頭

想找一家洗浴中心

一個不需要前戲的姑娘

想喝一場酒

敲開姑娘的身體

以及她的前因后果

走著走著

陷入一場巨大的孤獨

這個城成了我的

一個異鄉人做了城主

承擔所有人的孤獨

繼續走

身旁兩個姑娘在討論《簡·愛》和《紅樓夢》

言情小說她們沒說瓊瑤

我試圖告訴她們我是一個詩人

此刻滿懷性欲

我不需要做愛

只需要在暗夜里穿過這座城

那是在我的床上翻滾了七十二場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