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的詩

李以亮的詩

神游

已是春天。相同的植物，相同的秩序。

星期一的早晨，周而復始的時間。

長鼻子的工程車，作息顛倒的沐浴城。

每一片要長出來的葉子都長出來了。

去杜甫故里的車票沒有買。關于自我

并不重要的認識，已容易接受。

甚至我們之間的戰爭也不再重要。

每一個想到的結局，都在到來。

哈勃望遠鏡攝下了百億年前星云的照片。

人類多么渺小，但也見證了宇宙的誕生。

并從沉默中創造了音樂。以及更多。

比如羅馬人和不列顛的戰爭。羅馬人本應

完善他們的共和國。沒有神祗會替他們完成這項工作。

我們本應和平相處，卻因欲望迷失了本性。

坐著的自畫像

也許有點冷酷。在最好的日子

也難掩深處的憂郁和恐懼。

你視死亡為一種必要的探索，

警惕給人類分配靈魂的圣人

或哲學家。在你所有長輩幾乎

都已離世之后，你卻開始奢望長壽

你想活得更多，結識更多的人，

去荒蠻之地開墾、播下種子，

栗樹、皂角樹，什么都行，但

不是現在。你坐著，在書桌前

感到一種疼痛，它使你保持正常。

現在你仍是身體里那個熟悉的

客人，被東邊打過來的陽光照著。

你，呼吸平穩，期待詩從沉默中涌出。

天氣

一個人能夠做成的，只是

自我完善。每個人

都隨天氣變化，只是他并不知道。

有時，我走到鏡子前

察看來到臉上的積雨云或霧霾。

有時我轉動座椅，看見窗外陰沉的天空。

我看不出它們會帶來什么改變。但在

某一天我所遇到的某個人改變了

我的命運，或被我改變——

因為那天，天氣晴朗或陰沉。

一生里我所經歷的，

太多不在我的設想

或掌握之中，惟有在這間屋子里，寧靜

依然是最高的秩序，仿佛杯子在我手心。

旁聽者

生活在一個最終我必然消失的

地方，為此我繳納了首付、月供

和物業管理費。此刻它是安靜

或寂靜的。千年前的君王、圣者

或詩人擠在一堆書中。一對

情侶租住在我的樓上，此刻他們

正執意打破這安靜或寂靜。我能聽到

彈簧床墊快樂或痛苦的呻吟。

我能感到我的思維，有一刻

隨著他們的加速在加速。而在我的房間

一切都是死的，除了我、一盆水仙

以及最近收留的一只野貓。此刻

樓上也恢復了可疑的秩序，不復

傳遞那活躍而富于生氣的動靜。

一間自己的屋子

建設一間自己的屋子，這是多年前的

計劃。一間自己的屋子，一眼望去

跟別的屋子沒有什么兩樣，仔細瞧瞧

就會發現那窗簾獨具一格的顏色

晴朗的日子，遠處便有鴿子飛來

這間屋子不宜過大，空闊容易產生

一種大師們會有的感覺。屋內放上

幾張桌椅以便熟悉或未知的客人落座

再擺上一張木床，床頭隨手堆放幾本舊書

屋門打開或者合上，都是極自然的事情

多年前我就這樣設想，一間自己的屋子

屋子朝南或者朝北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把自己的鑰匙

以及一種長期住下來的想法

藝術家的早年生活

夏季一過，他就重返孤寂的生活

一只翻飛的雨燕攪亂他的睡眠

他的窗簾久不掀起，褶皺處落滿灰塵

他感到煩躁，不安，而長時間沉默

在他的房子敞開的那部分時間

幾個鄰人走來，一本

失去年代的書，棄置一邊

墻上的鐘停了。他不知道

眼前正值秋天還是冬天，門前的

臺階上鋪滿落葉。凜冽的夜晚

他從外面歸來。空著肚子

畫了一座南方的果園。第二天

清晨，搭上一輛高大的馬車

他永遠離開了那間漏風的房子

黑暗中的光

誰能設想不存一點光亮的黑暗

那失去參照，不被撕破的虛無一團

似盲人不堪忍受的茫茫空間

但彌爾頓失明了，卻能看得更清

我們于此暫留──被眷戀或厭棄的

世界，如今還亮著幾盞星辰？

饑餓的人，夢見閃閃發光的糧食

回家的人，望見一院的燈火通明

我長久守望著這盞詩歌的火焰

仿佛淵底的人子，仰仗一縷光芒從黑暗中上升

是詩歌，讓隱蔽的世界敞開

是愛情，將速朽的肉體照亮

我的生命，你不要在如漆的黑暗中茍延

除非你能獲取彌爾頓曾經領受過的補償

如果我老了

如果我老了，無論六十歲，五十歲

還是更早，我會對自己說：老了

就是老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將自己與年輕人區別開來，不要混跡

青年之中，攪亂他們的游戲。不，我不會

允許自己老不正經，或是假冒天真

如果我寫詩，詩里要有酒

如果我唱歌，調子不會定得太高

如果還有什么雄心壯志，我將只讓

一個人知道。我將時刻提醒自己

什么叫不可能。我不會沉湎于過去

回不到現實中來。我的想法是

活著，就要好好地活著，好讓后生們瞧瞧

幾十年的光陰，會不會從一個人的手中漏掉。

書法

他又有了職業，物業和肉體的

看守，這個退役的老兵

他又開始寫字，隸草行楷

我們古老的書法呵。他也不用

宣紙，他也無需研磨

他只展開廢棄的練習本，昨天的報紙

筆是斗筆，毫是狼毫，墨是墨水

他寫黃河，黃河遠上白云間

他寫長江，不盡長江滾滾來

他的氣沉于丹田，他的眉不夠舒展

他的字，只能算中規中矩

（像他大半輩子千篇一律的日子？）

他的書法，他的屠龍術

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和他一起消磨

讀書

最喜歡做的事，還是讀書。

（可是，讀書能算一個事嗎？）

多年前，它曾是你逃避勞動的一個借口。

（好逸惡勞，是人的本性嗎？）

相比于讀那些終無所獲的

大部頭，你當然更喜歡小冊子

比如《太陽城》或《道德箴言錄》，

（身陷囹圄，或者太過逍遙

似乎都不利于長篇大論）。

這個世界上，偉大的書

往往都是未完成的，仿佛有意

留給后人一些暗示。……未完成

又有多少是完成的？也許

未完成，即在完成的途中。

代替一封信

陽光重又照臨大地，擦亮

東邊的窗戶。耽誤的事情

被繼續耽誤著，我寫著

猶猶豫豫的信，聽見附近小學校的

學生們課間來到操場上如雀的笑聲。

文字像一把梳子，理清了我的

蕪亂、嘈雜。我再一次相信了

我所獲得的語言，是一份命運的賞賜。

那么多的日子，我和你

同病相憐，卻又不可避免。

被踐踏的生活，亙古如一的法則，

和風總是難得的奢侈。

多么不可思議，此刻我渴望的卻是

與你分享這一日開始時的寧靜。

夢見父親

在午后的小睡中竟然又夢見

父親。與生前一樣，落落寡歡的神情

隱隱記得他立在屋后的樹藤下沖澡

（這個背對我們的姿勢）

“只有這件事他站著。”——我曾這樣揶揄

一個在河邊長大的人，終身不曾

下河游泳，他是怎么做到的？

九歲那年，我以舍得一身剮的勇氣逃出

他的掌心，并且無師自通地學會鳧水

以后我更是多次拂逆他的意志。我發誓

他是我的第一個敵人，即便現在

比起他那奇怪的愛，我仍然更鐘情于自由

但我早已學會理解他，這個被時代打倒在地的人

我那一年的童子尿，不過治好了他表面的腰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