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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妹子的萬水千山(報告文學)

2016-11-28 07:13:51余艷
文藝論壇 2016年21期

○余艷

湘妹子的萬水千山(報告文學)

○余艷

一家人長征,三代人解密

引子——旗幟上的鐮刀斧頭

1935年除夕的這個日子,給舊時的大庸城平添了一筆驕傲。

大清早,天地間像注入了一股興奮劑,滿街都是扎著紅布條的年輕人。他們肩頭和腰間別著長短“家伙”,但臉上洋溢的全是掩不住的喜氣。這陰冷的早晨便注入了莫名的溫暖和品得到的甜蜜。隨后,零零星星的炮仗慢慢連成一片,喧天鑼鼓、傳統花燈、龍燈、獅子燈都舞起來。城里的、近郊的,還有像殷成福家這樣的鄉下的,都來了,大家全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著隊,那個高興喲,大人們個個像孩子,孩子們個個像大人……

這是紅軍打勝仗后的第三個上午,說是開大會,殷成福是搞不懂的。一個農家老太婆,整天下地、做飯、砍柴、喂豬一應全包,不是女兒拖著拽著非拉她來,哪得空兒來看熱鬧喲。

那天太陽出得特別好,亮亮的,暖暖的。在臨時搭起的臺子上,殷成福最先看到臺上掛著的那面鮮艷的紅旗。這旗她認得,前晌大兒子問她:曉得紅旗上那圖是么子不?她看了看:咋個像把割禾的鐮刀。

那另一個呢?

——就是個錘頭,還問么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對了!告訴你咯,那錘頭鐮刀是代表工農呢。鐮刀是我們的,錘頭是工人老大哥的……為啥叫工農紅軍,就是這樣來的。”

兒子的興奮并沒澄清她一腦袋的漿糊:為啥子把這土工具掛到旗幟上,還扛著到處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點她明白,就是——這旗看著想著都特別親。

就是這份親這份近,讓她得知兒媳懷孕,她比照那旗幟的紅,在趕制孫兒的兜兜上,圍了旗一樣的紅邊邊。湘西民俗中,圍在孩兒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裝飾,還有一層深意:小孩兒戴上這個,就像拴牛樣地被拴住了,不會輕易丟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記得那天,小兒子九幺兒拿著結實好看的兜兜看來看去,“媽,給這上面再貼個紅五星……”7歲娃兒的一句話,讓殷成福笑了。

“好,我們全家都當紅軍,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紅軍了。”

九幺兒就在媽媽裝滿碎布線頭的大筐里,找了塊裁旗剩下的邊角紅布,殷成福兩下就剪了個紅五星縫上,一會兒,她試著把小兜兜戴在九幺兒脖子上,剛說“看看,好看不?”九幺兒一把扯下:我才不戴,我都是紅軍了!

進入l935年11月,賀龍領導的紅二、六軍團做退出湘鄂川黔根據地、進行戰略轉移的準備。最后定下19日從桑植劉家坪、瑞塔鋪分兩地突圍。

出發前的這頓晚飯,殷成福做得格外用心,省著留過年的湘西臘肉、土家糍粑都弄出來,帶不走就吃了。剩下的食物、包括地里的菜全給了鄉鄰。開吃前,老嗨(湘西女人稱丈夫)侯昌仟說話了:

“你們幺幺(當地話,叔叔)忙著隊伍上的事,一時半會兒不得來,不等了。”他停了停,換一種嚴肅的語調:“我們明天開始要一直往北走,記住,向北。老大、老二男娃我不操心了,小心防著槍炮子彈就行。九幺兒跟著我,背我也要把他背到底;幺妹、大梅跟著你們媽,不許掉隊!后面的事搞不清,女娃掉隊被那些砍腦殼的弄了去,那就慘了……”殷成福在桌下踢丈夫一腳讓他別嚇著孩子,侯昌仟沒理會,繼續說:“萬一有閃失,就是討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找到隊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點要記死——死跟部隊!今天這頓飯吃了,下一頓再聚,說不準就在總會師的地方建新家了。那時候,一家人誰也不許缺,一定都要在!”

這真是生離死別的一頓飯。也因為一家人再也沒能聚到一張飯桌上,殷成福永遠只記得這頓飯香,嘴上念了一輩子,直到1973年臨終前都難以忘懷。

但她又千百次地怪怨老頭兒烏鴉嘴、刀子口。那頓飯的一句句哪是囑咐,一刀刀下去全見了血喲——

“一路討米、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是她老太婆;

“女娃掉隊被那些砍腦殼的弄了去”——是兒媳大梅、女兒幺妹;

小叔子侯昌貴戰場上沒事,擔架連卻累得他滾下了雪山;

而老嗨自己,沒“防著槍炮子彈”,走了。還把個九幺兒遺落在異地他鄉……

只有兒媳肚里的孩子,老嗨沒說。像躲過一劫,那孩子、那紅星兜兜會是什么結局、有怎樣的宿命,成了一家9口、祖孫三代跨越80年——巨大的謎!

死去的永遠不能相見,活下的遠隔萬水千山。鮮血與淚水,盼歸與望鄉,尋找與等待,豈止是侯家的一部傳奇,那是共和國的一段血淚家史!

1.紅星照耀出征

一頓飯吃得每個人心里憂心忡忡,千頭萬緒。殷成福自然懷念早些時候那吃糖喝蜜的日子。

大環境是整個湘西的歡天喜地:賀龍的部隊與任弼時、蕭克、王震的長征先遣隊匯合后,接連攻占了永順、大庸、桑植三縣。1935年初,紅二、六軍團根據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組成了湘鄂川黔軍委分會,鉗制了湖南的敵人,策應了中央紅軍戰略轉移。

小到他們自己,在紅二、六軍團、在四野山鄉,他們全家當紅軍成了人人知曉的新聞。殷成福帶著女兒侯幺妹在后勤處被服廠做軍服、縫繃帶,業余時間發動婦女做草鞋、縫米袋。7歲的小兒子九幺兒和一只土黃狗蹦蹦跳跳地跟著,一家人到哪兒都被人笑迎高看著。殷成福啊,第一回抬頭挺胸,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又哪里只是她殷成福,大庸的婦女們也相繼剪掉經年的長辮子,梳起了革命頭;她們扯掉了束縛已久的纏足布,放開裹得變形的小腳;她們擺脫了童養媳的命運,相繼掙脫封建禮教的羈絆;她們甚至擔任起各級的婦女頭頭,走街串巷宣傳革命;而女兒隊員們,深入敵后搜取情報,幫助窮人翻身解放,還滿腔熱情一路唱著山歌來——

從前女兒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邊,紅軍來了世道變,砸斷封建鐵鎖鏈;

腳不纏,發不盤,剪個毛蓋變紅男,當上女兵殺敵人,跟上隊伍打江山。

老嗨侯昌仟當上了市區東北片的土地委員,每天紅袖套套手臂上一別,帶領鄉友搞土改,沒日沒夜地給各家各戶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那個忙那個盡心盡力喲,鄉親全豎起大拇指,哪有講閑話的。

再后來,他們家在土地改革中也分得十二畝水田、一幢房子和一些農具。他們這才曉得,共產黨、工農紅軍是專門來解救他們窮人的。

靠打柴、挖荒山、種苞谷艱難度日的殷成福、侯昌仟一家,曾經窮得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活,生九個,活活病死餓死了五個。家里的田地被霸占,一家還活生生被地主土匪欺凌。大兒子侯清芝因看管不過來匪連長家的牛,差點沒被毒打致死。女兒幺妹僅僅因為捧喝了地主陳麻子水田里的兩口水,就被抓去罰做一年工抵罪……幸虧紅軍來了,侯家的苦算到了頭。不,是從地獄連翻幾翻——上了天!

前些天,英子告訴她,紅軍要遠征,除青壯年的紅軍戰士,像他們老兩口比賀老總還年長10歲,連同幺妹都收進了遣散離隊的名單。

“留不得喲,你們也走不得。紅軍是我們的觀音菩薩,紅軍來了我們就有好日子。紅軍一走,國民黨卷土重來,我們家,哎喲,那些地主土豪回來,還不先拉我們剝皮抽筋……”殷成福拉著英子的手,戰戰兢兢流著淚,哭求著。

殷成福認識英子時,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軍政治委員任弼時的堂客(湖南話:妻子)。其實,做機要秘書,陳琮英難得有機會出來,那次,她是跟組織部的李貞爭取,想走出辦公室到擴紅一線感受那種熱烈。呵,就那個除夕,讓殷成福碰上了。人山人海的“擴紅”天地,幺妹參軍了。殷成福轉悠了好幾圈,突然站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問:“參軍,你們嫌我老不?”

陳琮英驚愕,反問道:“你……參軍?在家帶帶孫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兒都是紅軍,剩我一個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孫子現在還沒得,我跟他們去,孫子生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帶……”

“哈哈哈……”殷成福的話引來一陣笑聲,英子出來解圍。“大家別笑,這才是‘擴紅’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當紅軍,唯一的自己也不戀家。別以為她真給兒女當‘后勤部長’,那也是支持紅軍、力挺革命。好樣的!”從那時起,殷成福認識了陳琮英。自己被她“福嬸”“福嬸”地叫出好福氣,還依了她叫“英子”“英子”地越來越親。其實,她馬上就知道英子的身份,卻也沒把她當大人物、沒記住她啥子高貴身份,像見每一個紅軍那么親、那么近,一點不生疏,反倒成了可依賴的,嗯,像——娘家人。事實上,在后來的日子里,殷成福一家沒少給這個娘家人添麻煩。

自那天見到英子。老兩口開始開徹夜難眠,一致認為要跟定紅軍走。老太婆說得簡單:悄悄跟在后面,他們走哪兒,我們跟哪兒。紅軍只打反動派,不會把我們打回來。侯昌仟愁苦著臉,紅軍有紀律,你不知道?再說,你只想你過好日子,隊伍遠征挑精兵強將是對的,拖上你們些婆婆媽媽的,咋個跑快?

可是,可是,總不能等死。幫紅軍縫被做衣我跑不脫,你老嗨插標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頭一個開刀的就是你!這下,侯昌仟眉頭擰成麻花樣,好半天長嘆一口氣,吐出一句話:“好日子咋個這么短喲”。

殷成福當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個窮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來哼進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這光景。

正月里來是新春,紅軍發我土地證。四四方方一張紙,圓圓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長工喜洋洋。門前喜鵲叫喳喳,田里泥巴噴噴香。土地黑黑任我種,大田方方等我耕。長工翻身感謝黨,紅軍恩情比海深。

老半天,老嗨說了句“光我倆老家伙都算了,還有幾個娃兒呢……”

這天,在軍總部出現的一幕,讓后來的李貞將軍記了一生——殷成福一家集體請纓。

又是娘家妹英子領來的。好家伙,一家老小一大群,把個原本就小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本是軟磨硬纏地要找連長、指導員求情,沒找著卻碰到李貞。侯昌仟首先說:沒有共產黨和紅軍,就沒有我一家,如今紅軍被迫轉移,我們決不離開紅軍,死也要和紅軍死在一起!

殷成福扒開丈夫搶上前:我們一家人,老頭兒是籌糧隊隊長,他路子熟,糧草先行是隊伍要緊事。我們幾個女人家都在被服隊做縫紉一年了,軍裝糧袋、綁帶鞋襪做得爛熟,也是部隊缺不得的。一家子除了九幺兒,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強力壯,都可以跑長路決不拖后腿。我們家哪個掉了隊不要部隊管;我們受傷、被打死,也不要部隊招呼和收埋!

十六歲的幺妹也鐵了心:莫不準我走,我死也不離開紅軍。你們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最逗樂的是九幺兒,突然蹦出一句稚氣童音:“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兩句口號讓七歲孩子生背下來,顯然是一出精心排練的“戲”,還在家多次“演出”過。

李貞感動了,這個軍組織部長向賀龍匯報時,感慨著說:多好的群眾喲,他們從前拿性命幫紅軍、護革命,如今認定紅軍,全家去闖槍林彈雨。革命不就是有這些人民群眾支持和參與,才有無窮的后勁,才有力量的源泉!

賀龍當場一錘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還擔心未來兒媳大梅,得讓她們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給兒子辦喜事,紅喜事開道。湘西的風俗也叫——沖喜。

殷成福很多年都記得,那是8月的一天,兒子結婚前,老嗨帶她請紅軍首長,賀龍爽朗地笑著;“好哇!紅軍要打好仗,也要多辦喜事,還要辦得熱熱鬧鬧。”當時,賀龍轉身對身邊一女紅軍說:“李貞,你就做主婚人吧!”

“行啊!”說話間,李貞一頭精干的短發出場。殷成福后來知道,這個爽爽快快整天忙活的紅軍干部,年紀不大,革命資歷長,16歲參加紅軍,又有文化,在軍團女同志中是個核心。不論年紀比她大比她小的,都尊稱她“貞姐”。

結婚那天那個紅火喲,滿天像蓋了面大紅旗,紅了一個天!賀龍來啦,貞姐主婚,侯家那屋喲,只差沒被笑聲喜氣掀翻掉了!

晚上,侯昌貴帶著警衛營的一幫紅軍哥去鬧新房,教七歲的小叔唱了首調皮的山歌:

月亮亮光光,兄弟耳朵長;

哥哥一上床,嫂嫂把歌唱。

殷成福一聽,揪住小兒的耳朵:“九幺兒,誰教你唱的?”

“是紅軍哥啊!”九幺兒不知做錯了什么,卻引起全屋的哄堂大笑。

湘西土家風俗,洞房越鬧越興旺。笑得合不攏嘴的殷成福,讓外屋一波波的人鬧去,她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著的賀禮,那些鄉親們送來山里地里的土特產,雞蛋、臘肉、糍粑,全被各色“紅”喜帕蓋著,橘紅、玫紅、大紅、粉紅,歡歡喜喜地擠挨、摟抱在一起,那不就是兩個新人親親熱熱、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孫子呀,不久就會到!

再把一堆紅綢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彩色花,她不由得甩著、晃著,手中魔術般地變成一個個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圍肚兜,鮮艷艷、紅燦燦,都是招孫納貴的。多好的生活喲,小孫孫,你可得快點趕上來喲。

其實,就像殷成福不知道中國革命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只知道生死攸關的當口,她一家必須依靠紅軍。轉移了,紅軍就會建根據地,一家人是換個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紅軍過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過去,是新天地。”可是,后邊的路,她想過艱辛,卻沒想過——毀滅!

“殘陽如血、喇叭聲咽”的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蘇區的鄉親們永遠難忘的一天。這天,風無情地橫掃著敗葉,晚照無力地涂在疲乏困頓的紅軍戰士身上,敵人幾十萬軍隊的瘋狂“圍剿”,根據地已難以守衛。紅二、六軍團從桑植劉家坪和水獺鋪出發開始長征。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殷成福一家八口都在這1.8萬人中。在那高高飄揚的軍旗下,一起依依惜別桑植,踏上漫漫長征路。

侯昌仟牽著匹叫棕棕的小馬,馬背上搖籃里趴著7歲的九幺兒,另一筐裝些行李和糧食,像一座移動的家,幾口人跟在小棕馬前后,走著。

殷成福家是出發前得了這寶貝,這得感謝老嗨。陳家河和桃子溪兩天打兩個大勝仗,敵人一個縱隊基本消滅,俘敵參謀長以下官兵200多人,繳獲紅軍從未使用過的鋼炮2門、電臺1部、槍械2000多支。侯昌仟在打掃戰場時,發現兩大一小三匹馬陷在水田的泥濘里,費了好半天周折才帶出來。在上交軍部時,賀龍笑咪著夸侯老倌,說他兒子仗打得不錯,你老嗨籌糧餉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籌到一千多大洋,是個能手!

侯昌仟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可沒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會的那些進步商人,敬重您賀老總和紅軍掏的腰包。

賀龍笑著沒接話兒,朝馬一指:這三匹馬,小馬留給你用,家里不是還有個六、七歲的小娃嗎?以后行軍打仗時馱著他,還可以放點家當……

就是這匹賀老總送的小棕馬,后來馱著九幺兒、馱著大肚子的兒媳爬雪山,也載著病重的殷成福長征。可惜,這個有功之臣最后……唉。

殷成福為此糾結怪怨了自己一輩子。湘西人都是知恩圖報的,唯獨她做了件恩將仇報的事。她后來永遠地為這匹小棕馬在心里立了塊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像祭奠親人一樣為它燒紙、送冥錢。它,就是她的親人,活在她的一生里!

待殷成福一家隨后勤機關和家屬連從大庸黃家鋪站在澧水河邊,強渡澧水之戰已接近尾聲。那個慘烈哦,死了好多紅軍!沒見過這慘烈現場的劉大梅突然流淚了,她對丈夫說:“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們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著大梅,心里有些難過。他找到父母悄悄說:大梅懷孕反應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臉一陰:“回去?你哪還有家?隊伍才是你的家。你沒聽說每次隊伍撤走,紅軍家屬被國民黨挖心肝、剝腦殼皮?慘喲!”殷成福也對大梅說:“你娘家也沒人了,你回去還不是送死被殺?”說完,她從包袱底層翻出“紅星肚兜”放到兒媳手上。這兜兜,是用你們的結婚喜帕做的,貼上紅五星、圍上紅邊邊,就當它是護身符,會保佑你們母子、保佑我的孫兒的。

殷成福一路再說些“好歹一家人在一起,還不舍出性命保你們娘倆?”再豪氣地拍胸脯、催兒子:大梅由我來照應,娘的性命擔保,你放心帶兵打仗!

大部隊都過了河,一只船撐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紅軍戰士冒著生命危險特地護送他們。船到河心,敵機瘋狂轟炸,炮火在小船周圍濺起數丈高的水柱。看那些沖鋒陷陣、身強力壯的戰士,圍在前后左右邊打槍邊踩水過河,殷成福感慨地寬慰兒媳:只有紅軍才把我們放手心里托著,這安全、這保險哪里有哦。

11月21日,紅軍突破了澧水封鎖線,隨后幾天急行軍,殷成福一家人跟著隊伍,就遠遠地離開了故鄉……

2.女兵,愛和痛的交織

幺妹一出湖南進貴州就負了傷,飛機轟炸中幾塊彈片鉆進了她的腿,住進衛生隊。本是養傷的,因勤快能吃苦,又活潑單純,還唱得一口好山歌,被留在那里做了衛生員。

蹇先任是賀龍的堂客(湖南話,妻子),因帶孩子行軍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隊。蹇先生沒出月子身體虛弱,還抱個18天的嬰兒出征,被編在傷病員一起,沿途好由醫務人員幫助照應。衛生隊和被服隊同屬后勤行軍在一起。那一段,殷成福一家三口就幾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幺妹和大梅都竭盡全力地幫著這位紅軍母親。大梅還爭著給孩子接屎接尿,說是“提前實習”,把個殷成福樂得啥苦都忘了,樂呵呵地一到宿營地就燒水燙腳。

這天,一個并不太大的臉盆三雙腳擠擠挨挨地全泡進去。這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時候。跟蹇先生能在一個盆里相互溫暖、共除疲勞,泡出的又不僅僅是溫暖,更是積蓄一種精神熱量。

最初,她們還是知道貴賤的,單獨給蹇先生一盆熱水。但這位沒有架子的女紅軍硬是在她倆泡腳、福嬸一旁添水時,把自己一雙腳伸進來,融進一盆親昵,并馬上講一家人永遠愛聽的故事。

記得蹇先生第一次講女兒捷生帶上長征,是附加了“條件”的。

那是開完專門的緊急會議后給女兒放行,紀律準許不等于家規能過。當天晚上,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說了聲“……必要的時候用。不能因為自己的孩子讓紅軍隊伍受損。”說完遞過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蹇先生一看,是兩顆手榴彈!

她抬頭望一眼丈夫,沒有半點遲疑接過來,狠狠地在他面前點點頭,像接受一項光榮任務。從此,這兩坨鐵就隨身帶著。

“難怪,你那包袱總那么重。”幺妹恍然大悟。

蹇先任,這個紅軍將士和蘇區人民都稱她先生的女子,一直是全軍的文化教員,寫得一筆好字,還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不識字的殷成福當然沒記住這些,卻記住這個曾用三年時間歷盡磨難追找隊伍。殷成福這個50歲的老太婆,后來也經歷了跟先生一樣的坎坷,用幾個月走8000多公里、閻王爺處是幾進幾出才找到部隊。那份執著和堅韌,是不是受這段“泡腳”的影響,不得而知。

好在,因為有了那次特別會議,紅二六軍團長征的隊伍里,多了包括捷生在內4個嬰兒,那是任弼時的女兒任遠征,蕭克的兒子蕭堡生(后被日本侵略軍毒殺),吳德峰的女兒吳岷生。4個孩子,都留下了一串關于長征的生動故事。對此,美國作家斯諾在他的《西行漫記》中除稱蹇先生是紅軍隊伍里能文能武的“女英雄”,還對這幾個孩子有著生動的記述,只是殷成福沒看到而已。

從那時開始,殷成福一家與蹇先生更是沒了你我、沒了高低,在這最淺的溫暖、最有力的支撐中,以一種親情的力量,一起熬過那最寒冷的季節、挺過最脆弱的初始歲月。點點力量就從絲絲熱量中沉淀,顆顆星火也被點燃成——精神火把。一次次溫情的傳遞、精神的滋潤,溫暖了何止是殷成福一樣普通戰士,其實是溫暖了那段艱辛而苦痛的歲月!

這天,路過集鎮、村寨時,走在隊伍中的蹇先生母女一下引來群眾、特別是婦女們驚異的目光。每當這個時候,蹇先任趁機講上一段:“鄉親們,我們紅軍英勇奮戰,目的就是要北上抗日救國救民,創造一個新社會,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過安居樂業的幸福生活。”話音一落,便引起一片嘆息:帶著這么小的孩子,還宣傳革命,女紅軍真不容易啊!有些熱心的婦女就把蹇先生拉到家中,燒了熱水給捷生洗澡。當她們解開襁褓,看到孩子幼嫩的皮膚被屎尿浸泡得處處發炎,有些地方都潰爛了,母親的心都被深深觸動,不禁唏噓落淚,對紅軍更加欽佩,也更加信服。

大梅回來就感嘆不已。一臉的不可思議:帶著18天的嬰兒,竟然一天也沒掉隊?產后18天遠征,多虛弱,怎么挺過來的……

殷成福趕緊湊過來接話:“都是人呢,人家蹇先生細皮嫩肉是富家女,還是總指揮的女人,她可以享福的,就是和我們一樣吃苦受累,她又為了啥子嘛?”殷成福也說不上來,想了一會兒,突然一大步跨到兒媳面前,差點沒嚇著她。“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賀氏家族的賀桂如,帶病指揮沖鋒,喊出那句‘為我們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飯,沖啊!’就中彈犧牲了。對,就是為了下一代,為我們的娃兒能過上好日子,多少人不怕累,像蹇先生;多少人不怕死,像賀桂如。想想也是,天上不得落大米,我們活著的人不舍命吃苦,哪能讓地主惡霸自己趴下;我們天天享福享受,咋個為那些犧牲的人還愿?像你現在,保護娃兒,保住血脈,將來讓孩子過上幸福日子,今天的苦就值得吃。”

當然,解放后的日子里,殷成福也知道當年的賀老總當了國家元帥、蹇先生成了中央組織部的大秘書長。她無數次地獨自榮光卻又心里一震:當年要知道他們今天當這大的官,還敢收他的小棕馬?還敢跟她一盆子泡腳?有一點,即使老到80的殷成福也知道:當年跟我們親成一個人、近成一家人的他們,掌管國家,我們一百個放心!

放心,讓殷成福從來沒因當年的近和親去麻煩他們,奉獻和犧牲,她懂;

相信,又讓她遠遠地注視著,卻還如當年一樣在心里——永遠地追隨。

但是,無論怎么說,身子越來越重的大梅都更難了。有次,一場戰斗后犧牲了好多紅軍,她又流淚了,自言自語說:死了也好,不要受罪了……真不想走了,哪天炮火打中我吧,孩子能早投胎。要不,生在荒野途中,再受我一樣的苦,最后還是……死!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堅強不行,要抓“榜樣”當活教材。

這天,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一個女紅軍邁著雙血痕斑斑的小腳,和大家一道跌打滾爬,備嘗艱辛。殷成福借勢跟大梅說:那雙“三寸金蓮”要走這萬水千山,惡風苦雨,她又為啥子喲,不也是為你肚里的孩子將來過上好日子?

英子在一個傍晚來了,見福嬸不停地遞過眼神,便摟過大梅親昵起來。梅呀,我和你一樣重負在身,這時候就靠我們自己撐了。人家李貞部長身子金貴吧,不和我們一樣挺著肚子天天走?你還有兩個專門照護,李部長把自己的馬都讓給傷員,跟你一樣走,還得不停地指揮部隊、照顧隊伍。

中央紅軍那邊有個叫曾玉的戰功卓著的女團長。在江西蘇區時就已懷孕,長征出發時本沒有她,她是跟著長征隊伍后面偷著追上來的。部隊過老山界時,忽然又遭遇敵人襲擊,曾玉偏偏這時發作,痛得已經騎不成馬,姐妹們只好扶著她堅持著,一步步往前挪。忽然,一股鮮血從她下身涌出,伴隨撕裂般的疼痛,她暈過去了。原來,嬰兒的頭已經出來,產婦暈倒又不能給力,情況異常危急。董必武同志趕忙招呼了三個女同志,兩個抬著已昏死的曾玉,一個抬著嬰兒的頭,朝臨近的小村子走去。

最后,在一堆干草上,曾玉死去活來生下了兒子……她緊緊地摟著,知道第二天凌晨就要出發,自己只能做一夜母親!

出發的號聲響了,她從熟睡中的嬰兒身旁爬起,一絲不掛的孩子就蓋了幾片樹葉放在地上,一張寫好的字條壓在他身下。唉,誰知會是被好心人撿呢,還是餓死、凍死,甚至可能被狼……咬死。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女紅軍們架起欲哭無淚、一步三回頭的曾玉,走出了那間屋子,繼續趕路。

聽到這,幾個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開始叨叨:都是當娘的,哪丟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親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為了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部隊不停地趕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戰士,盡管腹部絞痛、兩腿發抖,也只能捂著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饑寒潮濕和過度疲勞,加之長時間的營養不良,使她們經期紊亂,許多同志閉了經,得了婦女病,有的甚至從此終身不育。最苦的算紅軍母親們,極其惡劣的環境下分娩,會導致終身“心疾”纏身;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丟棄。那種痛,勝過多少倍身體的痛啊!

可是,你看到一個女紅軍退縮嗎?沒有,她們有大目標,她們的信仰是——革命勝利!

不知大梅是聽進去了英子的這番話,有了心中的榜樣,讓她年紀輕輕韌性滿滿。還是歷盡磨難,意志得到歷練。當她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來養到一歲就托付他人,毅然拉著幺妹去找紅軍、找隊伍,去實現她們的使命:爭取革命勝利,再解放更多窮人和他們的孩子。

英子那晚臨走留下一雙鞋。幺妹那雙被掛傷、磨破、還有凍瘡包裹成兩個“大面包”的腳,只套了雙爛草鞋。無論腳腫腳痛,依然踩在疾走的行軍路上。16歲的花季少女很久都沒鞋穿,腳板都走爛了,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拒絕:“我穿的是天生的皮鞋,磨不破穿不爛,能穿一輩子呢。”英子眼含淚水脫下腳上的鞋,說了聲“我還備了一雙”就赤腳走了。幺妹傻傻地目送著,殷成福又嘮叨:這哪是官呀,就是我們窮人的娘家妹喲!

是真情的感動,還是精神的感召。反正,倆女子是那么堅定,頂著風險一路往前闖。直闖到最后音信全無,直闖到在人間徹底蒸發……

3.青春,在苦難中綻放

1936年2月27日,紅二、六軍團撤出畢節,沿著畢節至威寧的一條道路西行。過金沙江,紅軍當初選擇河上有條鐵索橋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滇軍先一步將鐵索橋牢牢控制起來,奪橋久戰不決,使紅二、六軍團陷入東、西、北三面包圍之中。形勢危急,險象叢生。

前方戰事吃緊,后方女兵焦急。

幺妹在醫療隊當護士,仗打急了,人手不夠,她便跟著擔架隊去搶救傷員。17歲的小小年紀,那把力氣和膽量真不含糊。

最初,一批批傷員從戰場上送下來,腦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開大窟窿的,望著白花花的骨頭,幺妹害怕;再一批腸子流在外頭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攏邊。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淚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瞇著眼清洗。為纏滿繃帶的紅軍處理傷口,為他們小心翼翼地包扎勸慰。

“護士啊,我的胳膊癢死了!你快給我打開看看吧!”一位傷員慘叫著。幺妹把紗布一層層打開,哇,傷口已經霉爛成黑色,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動著,順著繃帶往下掉。幺妹轉身跑出去,把僅有的一點東西都吐出來。可轉身,幺妹再把紗布撕成條,蘸上水,給這個傷員輕輕擦拭。每擦一下,傷員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那揪心的聲音呵,幺妹嚇得渾身是汗。一連很多天,半夜的噩夢能把幺妹嚇醒……

在害怕中磨練、在恐懼中成長。好在幺妹活潑開朗、能唱會跳,上下左右、尤其傷員見她就安靜。她知道他們想聽支歌。

冬月飄雪花,勸郎莫想家,莫把妹牽掛,多把敵來殺。

這天正唱歌的幺妹,見一年輕傷員抬來一動不動,幺妹左看右看不相信他死了,附身在傷員的鼻翼處感覺還有細若游絲的呼吸,就開始細心按摩、推拿,喂水喂藥。再不行,含著淚念念有詞,唱著歌安慰呼喚……

“有人想你呢,你醒來呀——”

唱:小小園中一堵墻,苦瓜絲瓜種兩行,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絲瓜思想郎。

“有人寫信來,起來看嘛——”

唱:八月十五桂花香,妹從千里寫信來。生前不見妹的面,死也不準進棺材。

“許了愿保佑你,活過來啊——”

唱:走也愁來坐也愁,娘娘廟里許豬頭,許了豬頭還了愿,保佑哥哥到白頭。

兩天兩夜,活了,那傷員在幺妹手上奇跡般地活過來!幺妹那個高興啊,像自己死里逃生,像她做了一回在世觀音……

漸漸地,幺妹愛上了這份又臟又累的苦差使。

在殷成福的被服隊,還有幺妹的衛生隊,都是女紅軍成堆的地方。天天戰事不斷,死人的事經常發生。女紅軍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榮”了。每到宿營時分,她們談得最多的還是“那個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見“那個人”一面;

怎么,又想“那個人”了?身邊的姐妹半開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們的平安呀……

殷成福觀察,如果時間允許,任務不急,女紅軍們便開始尋找自己的“目標”,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處是熱切而充滿焦慮的眼睛。婚戀自由,紅軍戰士伴隨真摯、熱烈的愛,那種思念和眷戀哦,一起在撐著艱難苦痛的歲月。

以媽媽的身份,殷成福為這些女兒們祈禱:老天爺行行好,花兒樣的年華,她們就這點對愛的期盼、對未來的向往。一朵蓓蕾,剛剛綻放,您讓她們在苦水里也能花開燦爛;一點火種,剛吐星光,您讓她們在黑夜里也能照亮希望。

幺妹“進步”挺大,卻并不是殷成福所望。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該這么堅強的,不該這么老練的,不該這么懂事的。她偷懶貪玩、沒心沒肺才正常。

艱苦征戰和犧牲,幺妹小小年紀找到了那份擔當。可母親多么盼望女兒能在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她生命的柔軟——女孩青春的快樂。

幺妹從那些豆蔻年華的女戰友熱盼眼神中露出她的初蒙,當娘的殷成福早看出來,只是裝麻木、不過問。近段,幺妹常帶回一些衛生隊的消息,讓娘和嫂子跟著歡喜和憂傷。臉上的笑明顯跟原來大不相同,還把她們湘西情歌哼進哼出。

生不丟來死不丟,除非螞蟻生骨頭;除非冷飯又發芽,石頭巖上生石榴;

郎不丟來妹不丟,與郎牽手看水流;變鳥跟郎同棲樹,變魚和郎共水游。

后來才知道有小伙子省口糧給她,口糧是命哇,用命護著女兒的男人,真好;還知道,一個紅軍營長老把馬讓給她騎。有人疼著那雙受傷的腳,就夠!看著女兒整日疲憊卻幸福的臉上,有了親人都逗不出的笑,有任何愛都替不了的幸福,當娘的心啊總算寬寬地舒了一口氣。

畢竟,這苦熬苦捱的歲月,苦得只剩下點真情能度日、能撐命喲。女兒呀,有幾多快樂你都要,有多少甜蜜你都收。娘希望,就用這情和愛撐過艱難、趟過苦難。畢竟,你花樣年華不該承受這生命之重。

殷成福還多少次默默幻想:漂亮、活潑的女兒,不久就能領個帥帥的紅軍哥來見他。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樣,天天想、夜夜盼,日子就因盼頭多了色彩,哪怕也有苦加甜呢。若打勝仗回來,一家人聚起來慶功,我啊,下灶火的本事拿出來,還不饞死一批人喲。

望著辛苦一天的女兒疲憊地熟睡,一個個晚上,在甜蜜的夢中露出淡淡的笑,當娘的,咀嚼鮮蓮心一般從苦里嚼出一點點甜。

幺妹這夜回得很晚,說了句才從戰場下來,殷成福看一眼她的臉色,問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幺妹嘴一別就哭了,“是小蓮,她……”小蓮?成福知道她,一個整天盼丈夫盼了三個月,幺妹的好伙伴。“她,她男人……”幺妹點點頭,繼而推出一幅凄美的畫面。

戰斗剛結束,那個尸橫遍地喲,我們衛生隊上陣地掩埋尸體。突然,跑在前面的小蓮遠遠地看見靠在冒煙樹桿上的“他”,她沒命地撲上去就抱住了。她哭呀喊呀,眼淚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唉,小蓮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幾個月的提心吊膽,天天盼著能意外相見,卻見了他最后一面……

姐妹們都替她流淚難過,為她祝福祈禱。可那些有相好、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為小蓮祈福的同時,也都在為自己男人祈福平安。看著小蓮脫下外套裹住丈夫身體,再細細擦掉他臉上血污、把隨身的手絹蓋上去,大家的心都碎了。

最后,好不容易把小蓮拉開,她哭著又兩次撲向丈夫……再被強行拉走,直到走遠不再回頭,我們才掩埋了她的丈夫……

殷成福的心一陣緊一陣聽女兒的述說,她死死地盯著幺妹,總覺得她身上的柔軟開始堅硬,還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散去。殷成福想說: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萬不能絕望……

可不多久,殷成福哭不出更笑不出——日子全讓心驚肉跳給占滿了。

幺妹這天凌晨才回,一身的黃土不洗不除,倒頭就睡。臉上灰黑灰黑的,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張灰紙鋪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問馬憶湘,她畏畏縮縮地半天才說:幺妹不準我告訴你們……那個營長,就是常把馬讓她騎、把口糧省給她吃的高個小伙兒,在昨天的敵機轟炸中……犧牲了。

“啊——”殷成福張開大口,木呆呆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憶湘不說殷成福也能猜到幾分。我們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義,能擔敢扛。那個高個營長犧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來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墳,“掩埋”了這位年輕的戰士。可幺妹覺得對不住他,當夜去附近村莊借來鏟子鋤頭,也不跟任何人說,一鏟鏟、一鋤鋤,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沒停的淚水,硬是獨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的幺妹,我可憐的幺妹喲……殷成福沒法知道女兒是怎樣獨自苦著累著,心痛著,背扛著;怎么跟高個營長說了一夜的心里話;又怎么把身上可以當信物的東西一起埋葬。可幺妹呀,媽為你驕傲!你讓一個紅軍戰士心安了、魂定了。盡管,他沒福哦,他沒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他又有福呢,你為他付出這番情,夠他回味來生!媽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兒,夠情義,有擔當,好樣的!只是,該說的你對他說了一夜,該做的你為他做了終生。一段情……埋葬了。可長征還得繼續,生活還要重來。只要你……別把自己埋葬,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勝利……

太累太痛的幺妹躺在地上,死人般地睡著了,活跳在她臉上的青春光芒變成揮不去的死灰般的陰霾,殷成福只看得脊背發涼、心在流血。

第二天,幺妹就剃了光頭!

天啦,殷成福心里知道,在別的女戰士因一頭虱子、省去清洗和梳頭麻煩的時候,幺妹對此從未動心,茂密的短發再麻煩,她也堅持女兒的美。如今,是真奔“尼姑”去?還是照她自己的話說:不走完長征,決不奢求幸福!

關鍵,殷成福看到了一種絕望:剃了光頭的少女,眼光很硬、臉色很黑,表情很鋼、情緒很沖。能上的戰場她都上,能打的沖鋒絕不孬——她每天“猛子”一樣頻繁出入戰場!都說人怕槍子,她那樣,是槍子都怕了她!

女兒呀,你給媽留條活路。媽愛你,可媽知道,媽的愛當不得你心上人;媽疼你,可媽曉得,媽又沒能耐替換你的痛。要怎樣替你分擔啊,才能……才能換你心不死。

何況,槍子炮彈真不認人!

事實上,殷成福擔心不是多余。幺妹在一個個戰友犧牲和情感起落中,像不再奢求遠處的光亮,只埋頭踏實穿越長長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扛扼腕心痛,只求孤獨走過艱難、越過坎坷。幺妹悄悄將心身的笑容掐掉、將愛的火苗熄滅了,而只做一往無前的勇猛救護。她是一夜之間長大的,“大”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分每秒都在揪心。

后幾回,幺妹去戰地救護,抬擔架過河她能把傷員舉過頭頂;上坡時,專抬前面,她跪地攀登。那是摳住路面、手腳并用著往上攀。很快,她的膝蓋、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紅的鮮血滴滴淌在土路上……

這天,正擔心著等女兒回來,誰在不遠處吼著一首熟悉的歌,夾著曠野的蒼涼、透心的寒冷傳過來。

要吃辣椒不怕辣,要當紅軍不怕殺,刀子架在脖子上,砍掉腦殼碗大個疤。

呸呸呸,這時候唱什么唱?殷成福動氣了。小豆子鬼們,光圖自己痛快,曉得爹娘都等你們回轉,吃了辣椒也要躲刀槍,腦袋只許立在脖子上!拿刀槍殺敵人要記得留住命,不能“光榮了”那是刀槍往爹娘心口捅,生不如死喲。

殷成福從那會兒開始,幾乎天天歇斯底里在心里喊天:老天爺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愛、滅她的夢想、斷她的希望。只求你,槍子繞她走、炮彈落別處。你讓我可憐的幺妹活著,對,也讓眾多的娃兒們活著!讓他們活著回來,我給您磕頭、燒高香了。娃們活著,讓他們愛、讓他們美,也讓我們做爹娘的,看著家族的血脈——不掉鏈。

好在,虔誠感動了上天,衛生隊給了殷成福一個緩和的機會——幺妹兩次奉命“寄養”傷員。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絕對漂亮。

說的是幺妹奉命和幾位女戰士用牦牛拉著100多位傷員,將他們寄養到深山里的老鄉家。傷員們哭著鬧著不愿離開部隊,許多人拉著她們的衣服流著淚求。幺妹這時像小大人一樣,她深知傷員離開部隊,那是羊羔離開了羊群,隨時都會被抓、被殺、被出賣。可小丫頭也得奉命執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這是殘酷的戰爭年代,紅軍要保持機動靈活的戰斗力,不可能帶著這么多傷病員行軍作戰,那樣會有全軍覆沒的危險……”隨后,幺妹寧可多留些日子,把傷員一個個安置在老鄉家中,還盡可能牽線搭橋讓他們做干兒子、做女婿。當小妹子把生活費一一發出,給每人備好二兩鴉片,療傷、換糧。二天要離去,幺妹呀,就給這些傷員唱到很晚很晚。

參加農會不怕殺,哪怕挖眼又板牙,樹樹兒吹了樁樁兒在,冬去春來又發芽。枯樹劈柴不用刀,千柴只等星火燒,賀龍只要繞一繞,千山萬嶺舉梭鏢。

“唱個情歌,唱個情歌……”傷員聚在一塊起吆喝。幺妹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看依依不舍的他們。唱就唱——

姐在園里摘黃瓜,郎在田壟使犁耙;要吃黃瓜喊就是,偏要故意丟泥巴。

在唱最后一曲時,幺妹說話了:“好日子就在后頭,大家一定要有信心。過段時間就來接你們,不久我們就會再相見”。

紅軍來了晴了天,窮苦人家笑連連。五荒六月有飯吃,十冬臘月有衣添。

…………

湘西有句老話:太聰明的娃兒不好帶,太好吃的果兒不好栽。幺妹越是這樣,當娘的越是預感后面有坎,就邊行軍邊“吃齋念佛”——半年沒聞肉腥早是“素食”,沒進廟門心早已“念佛”不停。再一天也沒歇著給老天爺磕頭,總算看著女兒過雪山草地。

其實,還有一百多公里就走出草地,就能歡呼長征的初步勝利。可是,那一個漆黑的晚上改變了命運……

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哈巴山了。從史料上看,從1936年4月25日,紅二、六軍團以第四師為先鋒,從石鼓勝利渡過金沙江。連續奮戰三晝夜,1.8萬人全部渡過江去,進入人煙稀少的康藏高原。哈巴山是他們翻越的第一座雪山。

“哈巴山,哈巴山,海拔上下五千三,終年積雪鳥不飛,十人上山九不還。”還沒上山,就聽藏族老鄉描畫那里的“山妖”:“……它要發起怒來,吹上一口氣,就會刮起一陣狂風,眨眼功夫,就能把人吹得無影無蹤。它還有魔法,幾分鐘前,山上還陽光明媚,一眨眼烏云翻滾,下起拳頭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會把人打懵。山上沒有路,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雪窟窿。那都是山妖的嘴,掉進去,人就全被山妖吃了……”

最后,全是忠告: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凍死餓死,就是被“山妖”抓去連尸體都找不到。

“去去去,莫聽他的。”殷成福趕著小棕馬,拉開大梅和幺妹。幺妹及時給大梅壓驚:“我們紅軍多強大,幾十萬的國民黨都不怕,也奈不何,會怕山妖?”

可“山妖”還是慢慢露出了猙獰:

牛毛雨突然變成了紛紛的雪花,滿山滿嶺就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冷啊,冷到骨頭里!

暗雪窩子吃人,是腳跟先陷進去,跌倒后頃刻間像箭一樣“飚”出去,人落在懸崖下、草堆里就看你的命,下到深崖中,想救也救不了。

大梅過了半山腰就開始頭暈眼花,喘不上氣來。殷成福搞不懂這是空氣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悶憋屈得像要炸開似的。再看幺妹,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隨時都會一頭倒下去。好在身邊不時有戰友提醒:“千萬不能坐下去,誰坐下去,誰就會在這‘天國’里變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間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空氣更稀薄、呼吸更困難,憋得臉發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親眼看見一個小戰士臉色慘白,嘴唇烏紫,喘不過氣來。大家七手八腳地還沒忙過來,他就倒下去再沒爬起來。

——這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倔強的母親開始借著那匹馬,將大梅捆在馬上,和幺妹一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再后來,又換成大梅抓著馬尾巴,婆婆在后面頂、妹妹在前面引。三個女人始終互相鼓勵、互相攙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雪山再高,也在縮小;前路再長,也有盡頭。大雪山啊,在弱女子面前終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頭。

可是,更兇險的“下山難”到了。千難萬險地登到山頂,一望下山的陡,幾個人腿肚子就打顫。

別人都圖省事滾著下山,一滾就是三、四十米,刮傷摔壞都值。可殷成福和幺妹護著個孕婦,想都不敢想。

其實幺妹有嚴重的腳傷,她要滾下山,簡單利索殷成福不會攔。而眼下每走一步,她是先扎實地踩出個窩,再牽著負重的嫂子往上踩。一個快臨盆的孕婦,走平路都直往前栽,何況又陡又滑,又呼吸艱難、還饑寒交迫。一步步殷實地往前挪。可憐的幺妹,那受傷的腳,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紅的梅花……

——又到唱國際歌的時候!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氣在心里喊:福嬸,挺住!出發時你說好不給部隊添麻煩;說好千難萬險也要闖過去。“我們哪個掉了隊,不要部隊管;我們受傷,被打死,也不要部隊招呼和收埋!”福嬸,這是你說的,你沒有退路,只能挺住!只能向前!

殷成福甚至不知道她們拼上性命翻過的哈巴雪山有海拔5300米,只知道沿先頭部隊踏出的一條雪路,有鼓士氣的雪地宣傳隊,有隨時能幫的戰友,還有不多遠就能望到的紅旗。朝前走,咬牙走,甚至背性命走!希望——就在前頭!

多少年后,殷成福叫家人讀報讀書,讀到了這一段:

國民黨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為了堵擊紅軍,從打箭爐派了一個營翻過雪山,結果死了一半人才到了巴安。今天,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農紅軍。有的同志走累了,別的同志架著他走;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別的同志拉著走;紅旗引著路,鼓動的口號此呼彼應。這樣,同志們團結一致,互相幫助,勝利地翻過了雪山……

4月30日這天是殷成福能記八輩子的,與山下的紅軍隊伍相會,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歸隊,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她一屁股坐地上埋頭痛哭……突然,懂事動情的小馬前蹄一蹬,興奮一躍,它是在歡呼!同時,馬背上馱著的包袱抖落一地,散開那些破衣爛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紅艷的——紅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紅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說“寶寶,咱們闖過來了,闖過來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雙手合十喃喃念詞:“北斗星啊,你保佑我們闖過了難關,我們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無災無難。還有十天,找個有人家的地方,讓我家孫兒平安出世吧。”

然而,就在這一天,1936年4月30日,殷成福她們是翻過來了,另一個親人卻永遠留在了雪山上。

人稱為“鐵肩膀”連長的小叔子侯昌貴,就這天被“山妖”的雪窩子吃掉了。他體力嚴重透支還生病無力,猛不防腳底一滑,從冰峰上“飆”飛下去,倒在雪山頂上,長眠在雪窩里……

知道這事已是幾個月以后。可殷成福哪里知道,前面那一望無際的草地,更大的兇險在等著她們。

4.拐杖,撐著追趕隊伍

翻過哈巴雪山,紅二六軍團又翻過大雪山、小雪山、茨布臘山、扎拉牙卡山、藏巴拉雪山、東隆山和米拉山。

殷成福九死一生連翻幾座雪山,經白玉到甘孜與四方面軍會師,才見到兩個兒子。這一見,殷成福病倒了。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貴沒走出雪山,犧牲了,悲痛。又擔心老嗨侯昌仟萬一負傷,九幺兒會不會成沒人照顧的孤兒,到處流浪……

殷成福就暈暈乎乎地發著高燒,再糊糊涂涂地展開想象:原來的約定已經打破,后面還有什么犧牲咋個料到?她不敢想,又必須想。整天以淚洗面,整天把幾個孩子拖到身邊。這天,大兒清芝勸她想轉來,她才知道兒子也多次死里逃生。

“犧牲了那么多紅軍,哪個不是娘的兒?哪個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親人?要革命就有犧牲,紅軍又沒騙你,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著來,還說‘不要埋不要收尸’。哪么這下想不轉了?還把我們幾姊妹困到你這兒,馬上又要出發了。”

殷成福一蹦著從床上翻起,開始要吃要喝。等幺妹她們把一切侍候到位,她又變成原來吃得苦、霸得蠻的女戰士了。

接下來,幺妹從衛生隊不停地有好消息帶來:好朋友英子生了,難產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墜地,任弼時為女兒起名“遠征”;蹇家二妹子也有驚無險。苦難的男嬰在藏民放牧遺棄的土圍子降生,蕭克給孩子取名“堡生”。殷成福就想:紅軍里多大的官也和我們一樣吃苦受累。英子夫婦生育5個孩子,都在艱苦的斗爭環境中夭折或失散。什么緣啊,咋跟我丟的孩子一樣多?我是被地主老財剝削的,她是干革命犧牲的。為啥紅軍和我們心相連,是大緣深緣,是老百姓和紅軍同病相憐。

接下來,有個壞消息讓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那是李貞部長的孩子沒了。也是部隊進入茫茫草地,草地沒有凈水,也沒有給養。過度勞累加上營養不良,使懷孕7個月的李貞早產了。李貞缺乏營養補充,沒有奶水。沒過幾天,這個可憐的小生命便夭折了。

很多年殷成福才知道,就是這次早產,后來成為共和國將軍、當年給兒子做主婚人的李貞,一輩子再沒孕育自己的孩子,而撫養了20多個烈士遺孤。

“紅軍媽媽產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動,應有的休養和調理都沒有。本來,女人不應該屬于殺機四伏、血肉橫飛的戰場!但是,她們與丈夫、兄弟并肩戰斗。穿同樣的軍衣,吃同樣的干糧,隨時準備沖進敵陣。雖然女紅軍少有和敵人正面拼殺,但她們所經歷的,并不亞于一場惡戰中的白刃格斗,那是與自己的生命在抗爭,還一定要打贏活下來!盡管這樣,戰爭還是無情地奪走了她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英子的話殷成福不全懂,但記住了,成了鼓舞。眼下希望和磨難并存,她知道,她們是在艱難險阻不斷考驗和磨礪中,讓每個人像孩子一樣在增斗志、添韌性中慢慢成長。想想,自己不也是從什么都不懂的鄉下老太婆成長為有一定社會見識、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紅軍戰士。就是這成長,改變了個人,改變了集體,也會改變——中國?

道理歸道理,殷成福扳指頭算,兩個好消息搭一壞消息,后面,還要為壞事準備擔當。會是什么呢?

進入康藏,一直到茫茫草原過草地后期,能吃的吃完了,不該吃的也吃了。吃不得的吃了,還毒死了人。萬般無奈,為了一群蓬頭垢面,骨瘦如柴,還要死命北上的紅軍哥能爬出草地,有人提議,殺馬。

乍一聽,殷成福心里一揪,有預感:小棕馬會保不住!

不不不!我們就是餓死、困死也決不動小棕馬!就是小棕馬戰死,我們也會豁出性命保護它。它是我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湘西土家人,沒有恩將仇報的種!

最終,殷成福是自己主動交出了小棕馬。她是聽說——賀老總要殺掉他那匹大黑馬,救紅軍戰士。

那匹戰功卓著的大黑馬,殷成福見過。高大威猛,特別通人性。跟隨老總南征北戰,還保護主人救過老總的命。前段時間病了,賀老總含著眼淚送它治病去,那難舍哦,那就是兄弟!隊伍可以沒有你侯家幾口,也可以丟棄一些笨拙的戰備,唯獨賀老總得威武著。他是軍隊的主,他是長征的魂。他必須坐鎮,馬必須坐騎。殺了他的馬,敵人來了咋個指揮?乘勝追擊咋個飛奔?

可是,要奔前線的將士已餓得奄奄一息,這么多紅軍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荒地。賀老總哪能見死不救?怎么叫顧全大局,怎么叫目光遠大?殷成福這個鄉下老太婆意識到這點,終于覺得自己要主動舍棄和犧牲點什么,才配做一個紅軍戰士。

這天,她悄悄地給小棕馬洗了個澡。太陽底下,舒服的小馬用柔情的目光“謝”她。殷成福卻內疚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她一直低著頭,老想著能變魔術變出一盆黃豆拌草麩,那是棕棕的最愛。哪怕再給她半個月,她是一定能把小棕馬養得膘肥體壯,也不負它這一番壯行。

“媽,你這是要……送走小棕馬?不,不要!它像咱家的親人跟了這么久,沒累死卻被我們……殺死,您忍心啊?”殷成福沒抬頭,是大梅在流淚,大梅在求她,大梅會阻擋,她都知道。她依然靜靜地給小棕馬系上一根紅帶子,不知是想讓它漂亮地走,還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吉祥的路。

已經來人接了,小棕馬像知道自己的命運,一聲仰天長嘯,原地蹦了兩圈,突然,它朝主人前腿跪下、再低頭——他在謝恩!

“棕棕,受不起啊,我們受不起……”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馬,撕心裂肺地哭嚎。

“不,我的小棕棕……”跑回來的是幺妹。她擋住小馬,上前抱著它就不松手。臉貼著臉,與小棕馬耳鬢廝磨,悲戚地親熱著。幺妹哭得沒了聲,小馬亮亮的眼睛也滾出了清淚……突然,殷成福一句吼:“幺妹,放手!”

是沒了力氣,還是知道無法挽回,幺妹軟軟的手抓不住了。小棕馬像再沒有留戀,沒有遺憾,快速朝陌生來人走去……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氣,朝著小棕馬的背影撲去,再一生凄厲呼喚:“棕棕哇——”

起伏的草丘,凸顯的是悲壯和無奈;呼嘯的風濤,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茫茫曠野、浩渺荒涼,留不住溫柔的夕陽。冷月寒輝、無邊黑夜,灑給了受傷的孤沙……

正因為空氣中彌漫著馬肉味,心身欲裂的殷成福又開始發燒,還堅持要離得遠遠的,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她還想,明天一早,早早走,走出這滿草地的馬肉味,再擠出時間、找一地方給小棕馬壘處墳。幺妹和大梅都鼓著一雙紅腫腫的核桃眼,護在娘左右,卻沒半點睡意。

這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殷成福沒停止過詛咒這一天,就是殺馬的這一天!幺妹本該在衛生隊,她常值夜不回來。我不病她沒準就不會在身邊;大梅呢,如果不是自己高燒不退,她也許在被服隊的姐妹們那里走走,說不定就不會在這么個偏僻的角落里,守著她。

天色暗下,家屬連傳下就地宿營的命令,幺妹是請了假回來照顧老媽的。因小棕馬,大家都沉悶悶地不說話。身子笨重的嫂子還有幾天就該生了,幺妹扶她躺下。再摸摸媽的頭,還高燒著,沒有藥,只能喂點水。

突然,一陣悶雷似的聲音巨濤般地席卷過來,等感覺到就已在眼前。二三十個身穿藏服,留著長發,像厲鬼一樣嗷嗷尖叫的人,打馬朝這邊沖來——藏人土匪!

一片慌亂中,10多個持槍還擊的男同志很快犧牲,蠻子們開始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拋石器和馬鞭對付女人。本來已經虛弱得撐不住的女人,哪里經得住很有準頭的黑石頭和噼啪疾響的馬鞭,頓時把她們打得頭破血流,有的當即昏死。殷成福想起來護著兒媳,卻挨了一馬鞭,一頭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曉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殷成福悠悠醒轉,輕輕叫了兩聲:“幺妹!大梅!”周圍寂靜無聲。她定下神來,起身察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戰士們早沒了氣息,這些尸體中并不見自己兩個人。一時間,天塌地陷、天旋地轉,她再一次昏死過去……

待殷成福最后清醒,已不知過了幾時辰還是幾天,癡愣愣地她回憶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悲傷、恐懼、饑餓、寒冷一起襲來。“大梅呀,幺妹呀,你們在哪兒呢?我的大孫兒喲,過4、5天就要生了。侯家的骨血呀,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漆黑無邊的曠野,沒有回聲。殷成福也沒有任何的過度,是直接呼天搶地的叫喊,悲徹心骨的嚎哭。人像要哭死過去,昏昏死去又醒來。活轉來又揪心扯肺地接著哭嚎,直到再也發不出聲,直到再也流不出淚……

又過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頓告別飯上說的,“萬一有閃失,就是討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隊伍。找到隊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點要記死——往西北去!”對,找到部隊就能找到親人,殷成福啊,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翻身從地上爬起。不好,頭昏目眩天昏地轉又倒下。

這以后,殷成福開始走走爬爬。可哪里是路,前面隊伍走過的路在哪兒呀?

殷成福慢慢辨認著無邊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彈殼;架鍋燒火的殘灰;餓極的人扯過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時能見前面部隊留下的犧牲戰友。這些人中,有的是餓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個被馬刀砍斷了腰,有個像她一樣被鐵器擊中了頭,腦漿都流出了——都是蠻子干的。殷成福仿佛從犧牲的戰友擺放成線辨認著隊伍前進的路線。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煙的地方,老太太已完全變成一個人見人怕的叫花子。

討飯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貼身武器。這天天黑了,她著急趕路隨便在路邊背風處歇下。可半夜給撕扯醒了,睜眼一看,只見綠瑩瑩的“鬼火”正圍著她轉。她想,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來的還怕你,愛轉就轉吧,倒頭又睡。再過一會,好像不對,又有什么東西來扯她的頭發拖她的腿,還有長長的舌頭在她臉上舔。她一下子坐起來,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圍著她轉,綠瑩瑩的眼睛一閃一閃。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惡霸、國民黨、土匪不給我留活路,連你們這些畜生也欺負起我來?她突然蹦起,揚著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沖去。再閉眼橫心、發瘋式地旋轉著打。野狗們沒見過這不要命的,嚇傻了迅速結隊逃去。

殷成福望著它們逃竄的膘肥體壯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開了——我一個瘦骨伶仃的孤老婆子,有啥吃的嘛,嗚嗚……吃在嘴里還硌牙呢,嗚嗚……

也就哭了一陣子,殷成福突然憶起指導員曾說過的一段話:我們革命者不靠別人同情,不要別人施舍,要靠自己奮斗。打擊敵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傷心沒用,退卻更不可取,沖上去跟他們拼!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敵人是這樣,狼狗也是這樣。殷成福懂得,這時候單槍匹馬,他的敵人還不止是國民黨,還有野狗、災難,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是敵人和不是敵人的——對手。

起風了,走了一陣子,渾身發熱,微風吹來剛感覺涼爽。一剎那陰暗的天邊像卷來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體。徐徐的微風,也一下變成怒吼的狂風,還滾過刺耳的呼嘯。空曠的黃土丘上,千軍萬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時,滂沱大雨劈頭蓋腦地鞭打下來。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著、顫抖著,卻仰頭飽飽地喝飽了、填足了。也怪,冷熱疼痛已沒了知覺,任何天地萬物的給予都當恩賜。原來還傷風感冒呢?頭疼腰痛呢?什么時候災難全變成超級力量、濃縮能量了?老天不是使盡招數考驗我、修理我嗎?來吧,再來!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敗將!

就用我單瘦的身體,與災難抗衡,與敵人抗衡,與未來抗衡!殷成福終于在廢墟上、災難中真正站起來,強大成——與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然而,每每這時,她都懷念失散的隊伍。也是下雨,行進的隊伍常響起的陣陣歌聲;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體溫互相取暖。她也會想想湘西老家,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清澈碧綠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冷風吹來,河面上掀起一層魚鱗樣的漣波,揚著白帆的木船駛向遠方。一群群的鴨子發出嘎嘎嘎的叫聲,不時地翹起尾巴把頭伸進水里去覓食。尤其紅軍到來后,河邊的沙坪里總傳來正操練的紅軍戰士整齊有力的刺殺聲……

修煉不夠、磨難不到,好東西是不會輕易給你。

接下來,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馬步芳、馬鴻奎的那些兵順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邊的石頭擋住,被路過的老鄉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難接一難,殷成福一一趟過,在精神上便開始如履平地。

離開了紅軍比離開了親娘還艱難。親娘只給我們身子,紅軍給了我們靈魂。殷成福記得在家的時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曉得,沒有遠遠的……什么?她卡殼了,想半天沒想起來。算了,做夢去。對,夢,是——夢想!殷成福為自己想起這個詞而在心里歡呼雀躍。“夢想連著理想”,還是指導員的話。

她現在才體會,如果沒有追找紅軍的理想,她死了倒輕松了;紅軍若沒有走出長征的夢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話。解放窮苦大眾是他們的理想,窮人都過上好日子是我們大家的夢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實現這些夢想理想。再想想,原來在家受那么多欺壓,多少次都覺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從參加了紅軍,短短的十個月,知道了世界上還有許多許多的事兒要做,不僅為自己,是為天下的窮苦百姓,殷成福就下決心: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我絕不離開紅軍。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隊!

這天,殷成福又遇沙塵暴,她躲進一小洼地,縮成最小的一團。你愛鬧不鬧,我正好歇會兒,腳板是真疼啊。

一雙天生的大腳板,殷成福這輩子就沒有她服過輸的路。曾經,一百多斤山貨挑起就走,靠腳;前后各一娃兒背著扛著,靠腳。老嗨侯昌仟年輕時就說“老侯家就從這雙大腳板起根發源喲”。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謠。還真說對了,一雙大腳卻命比黃連苦。其實,殷成福打小就被纏腳。因為長得乖致,是個美人胚、不纏腳可惜了一副好身條、一張好臉蛋。可爹娘纏,轉身她就放。腳沒纏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長成一副大腳板。為此,無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丟下一句話:長大了看誰會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爭,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為葬爹,母親把10歲的她賣做童養媳。狠婆婆不把她當人,打罵是常事。這一年,婆婆家請來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樣被使喚,又吃不飽,就天天從自己的口糧里省下點塞給她。幾個月過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遞給她一雙新布鞋,說:大姑娘了,冰雪天還穿草鞋,不冷嗎?還親手給小姑娘脫掉草鞋穿新鞋。為不讓她謝,就謊編:鞋是別人抵工錢來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適。

就那一刻,殷成福認定,除了爹娘,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這個木匠了。“木匠大哥,你帶我走吧,我給你當媳婦。”木匠嚇得直往后退,面紅耳赤。“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話,不得好死!”

木匠害怕被抓,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靈巧。“我的腳板大、跑得快,抓不住的。我啥事都會干,你娶了我,不會吃虧。”木匠也不知是心痛她還是早愛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風高,她和木匠雙雙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處,天當房,地當床,兩廂情愿、情意綿綿。他們一邊把情煽得呼呼生風、熊熊燃燒,一邊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隨后,殷成福身子越來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幾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孫子……

大腳板,腳板大,大腳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離了家,生兒育女開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腳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謠旋律悠長。一陣吟唱,漠風都飽含著綿綿情意,無邊黃土都張開了深情的擁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張開溫存的臂膀,深情地抱著蘭花蕊沉醉;婉約的畫眉放開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此時的大漠孤煙是縹緲、孱弱的。一個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堅強挺拔的耀眼風景。從柔弱中迸發出的韌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嘗不是一種強者的精神所在!

后來,我們在《大庸縣革命文化史料匯編》的書上找到了這首紅歌,還有下段:

大腳板,腳板大,苦命的人兒為了啥

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兒要說話

一口米,一口氣,腳板眼兒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噠,從前的日子莫記掛,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備注:“此歌曾流傳于紅二六軍團縫紉連。原創作者不詳。”我知道,殷成福是紅二六軍團縫紉連的班長,那里有劉大梅、侯幺妹,還有九幺兒這樣的孩子,一首歌流傳下來就太正常不過了。

時隔80年,我們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卻是極具湘女個性的一類。從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愛敢恨的湘妹子;當紅軍、跟黨走,又是敢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說,艱苦長征、報國安民是熱血男兒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候也不是她農婦的誘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發,就一往無前;向前,就絕不后退。一句承諾,兌現的是永遠;一種韌性,撐到的一定是——革命勝利!

好樣的湘妹子,走過大漠,走成一部夢想與榮光;

不屈的殷成福,錚錚鐵骨,鑄成一段歷史與輝煌!

就在那個大漠黃昏收斂了狂躁、服輸了倔強,殷成福順手摸過拐杖,撥了撥火灰中閃耀的光亮,突覺心里通紅通亮。沒指導員有文化,要不,她能說出“夢想驅走黑暗,星火照亮未來”。缺文化,她就堅定地站起來,感覺蓄足了力量,感覺有勢不可擋的精神。再認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黃沙里與她作伴的褐色胡楊,邁開她一瘸一瘸、卻是堅定的大腳板,把那片曠野、那片凄涼、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曠野里就有個聲音:胡楊——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5.向北,追趕那面旗

向北,一路向北。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到了天涼了、葉黃了,殷成福還在往北走;再到霜降了,下雪了,地凍了,老太太還在往北走。直走到這年11月底,她沿途乞討到陜西富平縣境內,聽到激烈的槍炮聲,愣了愣,卻一下來了精神。哪管槍子炮彈會吃人,直往密集深處鉆。可惜跑近一看,是國民黨兵。幸虧跑得快,差點沒被他們抓去當炮灰。

等逃出來,又想:有國民黨就有紅軍,國民黨對抗的肯定是共產黨呀。等等,就在這附近等。紅軍只打勝仗,等著我們的隊伍沖過來,這幫龜孫子都倒地死光光,我不就看到勝利后的紅軍了。

太累的她,趁著夜色在一處草垛子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殷成福是被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的,她一蹦而起:這是紅軍的軍號聲!太熟悉的軍號喲,這就是紅二六軍團的號聲!她撒開腿就往冒著硝煙的戰場上跑。終于看到打掃戰場的紅軍戰士,終于在押一隊戰俘中找到了隊伍。

從四川經甘肅到陜西徒步8000余里、歷時幾個月,殷成福才在陜西富平縣叫莊里鎮的地方找到了紅二六軍團。準確時間是1936年12月。

當殷成福站定村中央,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紅旗。她奔過去仰望飄飛的紅,撲上去抱住旗桿就失聲痛哭。

“福嬸……是福嬸!”殷成福直聽到熟悉的聲音才轉身。“英子啊——”

陳琮英待殷成福平靜一陣,帶她洗個澡、換套新軍裝。

一頂嶄新的軍帽遞到殷成福面前,久久地、久久地她摸著帽子上的紅五星,大滴大滴的淚珠滴落下來。多少個日夜,被人欺、被人踹,她想著等追上隊伍,紅星照耀拿起槍,一定解救這不平的世道;多少次遇險,好孤獨、更寂寞,她想重新頂著紅五星,跟著旗幟走跟著隊伍去,再也不離開。

一陣急促腳步,老遠“福嬸”“福嬸”地就近了,是蹇先生和李貞部長。兩人幾乎是同時抱著殷成福。抱著瘦弱得像秋風敗草一樣的老人,都流出了心疼的熱淚。

殷成福是從肩背上那濕濕熱熱的打濕一片中清醒。再不是幻想,再不是做夢,是終于回家,終于溫暖,終于重新活過來!是有人痛著她的痛、苦著她的苦,真真實實回到疼愛她的戰友中,回到紅二、六軍團的戰斗序列里

——她,真的又活回來了。

福嬸,你受苦了。怎么找回來的喲;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能……重新開始。幾人抱著哭一氣,殷成福面對她們的問話還是搖頭不說話,意思是“說不完呀,苦完了”。可當李貞問:“幺妹呢?”蹇先生一句“大梅生了個啥?”殷成福“哇——”一聲慘到地獄的哭聲,身子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找到部隊、找到兩兒子、重新穿上軍裝,殷成福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溫暖集體,但就是惦念還沒見到的親人,心底里一刻沒忘失散的倆女娃。拼命工作,仿佛像女兒幺妹那樣沖鋒;堅定信念,又如兒媳大梅那樣執著。

這晚,英子、馬憶湘她們都來了。不涉世事的馬憶湘突然問:福嬸,要你再選擇,你還會當紅軍嗎?殷成福沒回答,只是狠狠地點點頭。

送走她們,正是皓月當空,殷成福對著清澈透明的月亮,想著親人、念著部隊,她回答了憶湘妹子的問話——再讓我選擇,我還會當紅軍!其實,在裝聾作啞、裝瘋賣傻追趕部隊的路上,殷成福曾無數次問過這個話題。是的,為當紅軍,我把兩輩子的苦都吃盡了,親人還死的死、散的散。可是,我怎么……還是一百個愿意、打心眼里就是喜歡這支隊伍喲!一個鄉下女人,沒半點見識,走向革命才有了覺悟、參加紅軍才懂了道理。也知道想事了、想遠了,這不就是——成長?湘西有句話:“冬瓜吊大的,細娃兒跌大的。”像一個孩子,磕磕碰碰地長,懂事了、能干了才算長大。正是有千千萬萬像我一樣成長了的戰士,紅軍隊伍壯大了,革命才前進了。紅軍——就是從一個嬰孩的趴著、坐起,到蹣跚學步、到穩穩站起!

“餡餅不是從天上掉的,但甜一定是苦里熬出的。”殷成福說了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話。

接下,她又問自己:兩個女娃加一個孫子,萬一都沒了,你殷老太連祖墳都不進不去了,下輩子還會帶一家當紅軍?殷成福這下沒爽快地直接回答。

唉,幺妹呀,18歲的幺妹,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仙女哦,娘愿意用無數回的死換你的生。可是,就算你生命戛然而止在蓓蕾年華,人見人痛,可媽還是覺得你——值!你在鄉下活到我這歲數又如何,一個沒走出過三里地、只會苦做、只會任命的鄉下女,結婚、生子,糊糊涂涂過一生,有啥意思?像你救護傷員人人夸;像你槍林彈雨往前闖,像你被人寵愛眉開眼笑心花怒放,這是叫活出了什么——“價值”?就是值吧。是的,與其糊糊涂涂過一世,不如精精彩彩活一春。媽為你驕傲,李貞部長、英子大姨、蹇先生,還有你賀伯伯,他們都會記著你,記著你18歲的漂亮,記著你18歲的出彩,女兒呀,值呢。

大梅呀,你是一個母親,你看了多少紅軍媽媽,我相信你是頑強堅定的,你會想法兒活下來,把孩子生下來。還會為自己的孩子吃苦,也會為眾人的孩子拼命……

時間到了1937年8月,紅軍改編為八路軍。

部隊要整裝待發奔赴抗日前線,對老弱病殘動員復員回鄉。殷成福九死一生回來,從來都沒想要離開部隊。雪山草地都過來了,打日本再苦,也苦不過長征。何況,打日本她不怕死,更不怕苦。可聽著聽著宣傳,她久久看看自己一條致殘的手臂和大不如從前的身體,年過半百年老體弱,跟著部隊打仗是部隊的累贅喲……

不要上級動員,不講任何價錢,殷成福主動復員回鄉。為此,上級把她當轉軌的好榜樣,號召被精減的老弱病殘者向她看齊。其實,她自己知道,她也要回去等失散的親人。

請求已被首長批準,戴上大紅花時,殷成福字正腔圓地一句軍人利落話:堅決服從命令!身上軍裝沒了領章帽徽,卻以一個并不標準、卻融滿全部心力的軍禮——謝幕,再轉身。

6.回家,劃不出一個圓

1950年5月的一天。

大庸縣城接連兩天標語紅旗、張燈結彩,說是歡迎一個紅軍大官。別的不知道,只知道姓侯。殷成福就想:這個大官肯定是跟賀老總出去的,當年大庸紅軍姓侯的不多,留下來的就更少。莫不是老嗨侯昌仟,或是大兒侯清芝。無論是誰都是她喜得倒地的事。十二年了,一刻沒停地盼親人、等親人,像封凍已久的冰山,終于老天給了大太陽,解凍了。她一夜沒合眼,天沒亮就直往彩旗掛得最密的地方去。

等到腰鼓敲起來、秧歌扭起來,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那人,殷成福老眼昏花卻一眼看清,是他兒子——他大兒子侯清芝!就不顧一切,就撐臂攔馬……

“媽——”一聲凄厲的呼喊,翻身下馬,單腿跪拜。隨著另一聲“我的個兒哎——”母子抱頭痛哭。

又馬上收住哭,殷成福直叨叨:還活著?我摸摸,你的腳手都在啵?話沒出去,戰戰兢兢的手,摸完了頭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摸腿。最后還往褲襠里去。當她感覺兒子身上該有的都有,一樣也不缺,哭也不哭了,拉著兒子的手轉身就走:“兒啊,跟媽回家去。”

從此,殷成福在心里再也沒松開兒子的手。想得太苦、盼得太痛,她不能讓他再走了,她要抓住他、抓緊他。聽說兒子當大官是分在省城叫什么長沙的地方,不去,我不去。清芝,你也不許去。咱家的親人都沒回,我們走,他們會找不到家。

清芝當然知道,一家人還有大半了無音訊,當娘的心是碎的。他就守著娘那顆破碎的心,讓它慢慢愈合。為此,侯清芝還真的推辭去省城,在大庸做了首任軍事長官——縣武裝大隊長。為苦難深重的母親,犧牲點官職,應該。

殷成福知道兒子是公家的人,什么時候說走就走。要永久地留住兒子,必須給他建個家。可是,我的大梅喲,你在哪兒呢?

其實,已到解放的第二年,殷成福和侯清芝都知道,要有人,也早該回來了。現在沒回,多半……不行,侯家的子孫不能斷,血脈還得向前奔!

這天晚上,頂著一頭月亮,母子倆樹下歇涼。這么多年,兒啊,你就沒看上個合適的媳婦?知道你一直打仗,現在回來該想想了。兒子說想過,可…可……大梅她……一個名字戳痛了兩個人,殷成福知道,兒子的婚事,母子倆都要跨過內心的溝坎,而且她得率先跨。就這晚,她把早物色的人選說給兒子。說是腰鼓隊的領隊、四區婦女會主任……侯清芝笑了,蠻有眼水嘛,這姑娘叫龔倫齊,有點兒像大梅,蠻好的。

殷成福一拍大腿,興奮地跳起來:怪不得我跟她一認識就合眼,不光有緣,原來是像大梅,還真是,越想越像呢。

沒費多少周折,兒子與龔倫齊的婚事就定下來了。其實,殷成福會看女人的身子。那姑娘打著腰鼓,腰身靈活,臉蛋紅潤,寬臀大腚,她看得懂——那是生兒育女的好身胚。

果真,加上兒子是戰場上的神槍手,這好本領發揮到生兒育女上,在后來二十年的光景里,幾乎沒有歇氣地生下9個兒女。

老侯家終于在死散多人之后,迎來了又一輪的家丁興旺。

家里是好了,可殷成福心里一直沒停過隱隱作痛。過去近20年的事,總像噩夢一樣浮現在她眼前:雪山、藏匪、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草原……幺妹和大梅一定還活在世上!丈夫老嗨和小兒子還活著嗎?她有時真想沿著過去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找回自己的親人。

好在,1956年秋,家里終于有了九幺兒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侯清芝以一個地方官員的名義,不斷向甘肅的文水、武都、康縣、成縣等地民政局寫信,要求他們幫助尋找父親侯昌仟和小弟侯宗元的下落。收到無數次“查無此人”后,在1963年侯清芝終于接到甘肅成縣民政局的來信:

侯清芝大隊長:

我們縣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線索去查找,你父親侯昌仟查無此人,而你說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與你說的很接近。他叫何維俊,現在擔任成縣泡沙鄉高級社大隊長,據他自己說,他姓過侯,父親是紅軍……

于是,雙方密切通信,還寄去母親和他們一家的合影。只是,沒九成把握,侯清芝不敢告訴母親。那段時間,他找到一個安撫母親痛苦思念的方法:念報刊書籍,是專挑紅二六軍團她老熟悉的人和事。只有這時候,她專注的情感和內心,讓她慢慢回到激情燃燒的歲月。

劉伯承元帥的夫人汪榮華曾回憶:“深秋來臨,寒風凜冽,我們身著單衣,在無垠的沼澤地里行軍,兩腳泡在又臭又冷的水里,糧食越來越少,不幾天,我們就把剛進草地時帶的一袋青稞面和一塊雞蛋大的鹽巴吃光了。大家只得吃野菜,有的把臉都吃腫了。最后連野菜也不好找到,只好找來一些牛皮,把皮上的毛燒掉,用水煮著吃。”為了把牛皮鞋底制作成“美味佳肴”,女紅軍們還編了一首打油詩:

“牛皮鞋底六寸長,草地中間好干糧;開水煮來別有味,野火燒后分外香。

兩寸拿來熬野菜,兩寸拿來做清湯;一菜一湯好花樣,留下兩寸戰友嘗。”

“唉——野菜、皮帶,我們是什么都吃了,還不行,才殺馬。我……我那個棕棕喲……翻雪山那個苦,沒法說。那妖風、妖坑還有妖病,害了我們多少紅軍戰士。那時候,好多人得些怪病,后來一想,沒得吃又艱苦,不病往哪兒跑。辛虧大家護著幫著。哪么講:那雪山,也只有紅軍能翻過去,”

那天,念著念著書摘,就念起了何維俊的來信。信里還夾著照片。侯清芝是有把握,何維俊就是九幺兒,他不再瞞了。信的開頭這樣說:

母親大人身體好么?哥哥嫂嫂工作忙么?侄兒男女都好么……

一封長信把長征事、失散事和他的現狀都說了。完全吻合,沒有絲毫差別。信還在念,殷成福就一直喊著“我的兒啊——”早哭成淚人。再看到隨信寄來的兒子的結婚照,“是我的小九兒,是我的兒喲。”殷成福臉上的淚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再從照片上滾下來……

1957年臘月初七,知道九幺兒帶著媳婦就要到家,白發老人從初一開始立在門邊、站在街口,望啊望,盼呀盼。

冷風夾著雪花飄個不停,老人滿頭白發被吹得凌亂不堪,窗外冷得無人來回,她卻始終不愿離去……

走到街頭拐角處,彎背老人背風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誰家一曲《望兒歸》從空中飄來:

一更里天黑黑,撐起燈兒望兒歸;二更里喲黑全全,望兒不歸淚漣漣……

壯年步入老年,黑發等成白發,殷成福啊,心里的傷痛無法觸碰,眺望的眼神怎忍目睹。一天天盼,她寧愿相信親人還活著;一日日等,寧愿不屈等待還能感動上蒼!等啊盼啊,思兒的淚未干,晴天又遇霹靂

——丈夫老嗨早20年前就已犧牲!

欲哭無淚,欲泣無聲。一幕幕不堪回首的歲月,到見著九幺兒的一瞬間,她的心被掏空了。整個人木了、散了,靈魂不在了。那一天,她大喜大悲,離合悲歡,最終生不如死,心碎如齏粉——30年盼夫回歸的幻影終成冰冷的現實!

原來,走完雪山進隴南的1936年9月,在成縣五龍山戰役中,侯昌仟帶著小久兒和戰友們到石嘴沖搬運彈藥,遭敵人伏擊受重傷,戰友們把他送到一個叫何天頌的老鄉家養傷。哪敢公開收養紅軍呀,何天頌藏他于拋沙鄉一個廢棄的淘金洞里,因缺醫少藥沒有治療,十天后就不行了。犧牲前,吊著一口氣,將最后的兩塊銀元交給何天頌,看著他點頭收九幺兒當養子,他才閉上眼睛。

鄉親們含淚將他就收埋在洞里,依他的交代,讓他身體朝北,對著紅軍北去、親人前行的方向……直到解放后,1960年1月成縣政府將洞口封住,洞前才立了一塊碑,又在烈士陵園立了紀念碑。因此侯昌仟成為縣里唯一一個立了兩塊碑的紅軍。

九幺兒從那時起給無兒無女的何天頌當兒子。一晃20多年過去,小九兒長大了,養父母也都去世了,他更加想念親人,一天都沒忘等家人來找他。

有一個細節,1950年4月侯宗久參軍不到一年,小道消息說部隊要整編,再去朝鮮打仗。去朝鮮?侯宗久內心不想去。不是怕死,是擔心去的太遠,家里來人找不到他。他相信,仗打完了,一定會有親人來成縣找他。他的“隱情”跟部隊領導一說,沒多久他復員了,他被分到成縣地方工作,是方便等親人……

好在兒子回來了,給那份巨大的悲傷緩解了不少。殷成福又是緊緊拉著九幺兒的手,一刻也不愿松開。隨后無奈的幾年中,母子倆雖離別,再聚;又離別,又再聚。到了1961年,殷成福連哄帶騙加高壓,把九幺兒徹底遷回大庸來。

這一住半個世紀,從此,九幺兒兩口子就沒回過甘肅。殷成福從大兒清芝家搬出,大部分時間和他們住在一起。

幾個兒子中,殷成福最心疼九幺兒。她說——她欠他太多太多!

7.諾言,說出就是一輩子

殷成福是看了《白毛女》電影,硬要大兒子清芝到四川藏區一帶找兩個女娃。她固執地相信,她們也像喜兒一樣躲進了山洞,不知世事是何年。“大春”不去找,喜兒再白頭20年也不會出來。

這時候,侯清芝因身體不佳離職休養。他參加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又從東北大軍南下,在作戰中五處負傷,肢體傷殘,又身患多種疾病,1955年42歲就休養了。這一年,他被授予上校軍銜,為正團職軍官。

對殷成福來說,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久幺兒終于回到身邊,總算是了了一樁心愿。可“白毛女”又強烈地喚醒她要找幺妹與大梅的意志,這兩個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后來的壽命似乎就為這兩人撐。她天天癡愣愣地坐在家門口,朝遠處張望,期望著遙遠的地方突然會走來兩個她魂繞夢牽的女人。

慢慢,她開始對大兒子不滿。她認為,之所以這么多年沒有結果,是因為兒子沒到現場找。關鍵,他根本不想把人找到。你想啊,首先他有了新老婆,有了幾個生龍活虎的兒女,他是甜蜜地實現了他的共產主義,還想什么呢?另外,他找回那兩個人,尤其劉大梅回來,他該咋個辦?他兩房太太,政府不允許,他會自己找罪受?

記得長征出發過澧水河,她殷成福是說過兩句死話的。她先對大梅保證:“好歹一家人在一起,還不舍出性命保你們娘倆?”事后,把她們娘倆丟了,你還活著。第二句是豪氣地拍胸脯、催兒子,對全家人保證:“大梅由我來照應,娘的性命擔保,你放心帶兵打仗!”沒擔下保,全家沒怪不等于你能忘了諾言。留下性命干什么?就是兌現承諾!要不,殷成福,你還是個人?!終有一天你要在陰間和兩女相見,更長的歲月,咋個處?

不行,兒子就是“大春”,去遍地山洞找、角角落落找,我家的“白毛女”說不定就能找到。

這時,只有九幺兒能說:“媽,西康那兒是茫茫草地,沒得山,哪里有山洞可藏。”殷成福就“耍賴”:沒得山洞,草地里一個個坑去尋。你們要不去,我去。我還記得遭遇藏匪的地方,那里的路我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我熟……

這一招,嚇得全家再不敢吭聲。有段時間,三個兒子都出去了一段,老太太還真以為他們都成“大春”了,就安靜地在家等她的“白毛女”。

可是不久,殷老太開始罵人,而且只罵大兒子侯清芝。

沒當好“大春”挨罵是一方面,老二兒子侯清平一世憋屈,也是大兒子把他們侯家祖上的氣運占多了。祖上的氣運是有數的,一人沾得多,其他人就暗淡無光。這道理很簡單,撒下一把樹種子,哪棵樹長得高大,其他樹就長不大。她還說,你看像毛主席,像賀老總,他們自己成就了,親人們就得遭殃。他倆都高大偉大吧,卻都是家人死了六口人才撐起的。那些開國元勛,像彭德懷、朱德,哪個不是這樣?親人和戰士連片成堆的死,才讓他們坐江山、當元帥。我們國家也一樣,沒得成千上萬的革命戰士犧牲,哪里能站起成今天的……啥子?哦——東方巨人!長征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連二兒子侯清平后半輩子不得志,是碎石沙土做了基石橋墩,全堆上去架成他侯清芝這座高橋!

其實,清芝也真冤枉。媽媽不同一般老人,精神上,她既是兒女供著的活菩薩,又是支撐全家的不倒翁。可現實里,她早已是個“玻璃人”。災難讓她再不能撐愁苦,失散又給她永遠的痛。作為老大,他身先士卒順著老媽,讓孝順和溫馨慢慢化解她老心中的傷。

1956年,老人死活不愿待省城長沙,侯清芝中止了桂林軍官學校的學習,丟了省軍區副參謀長的職位,回到家鄉,陪著老人等親人。

這期間有個巨大榮譽,被老媽活生生丟掉——毛主席的接見,她居然沒去!

事情是這樣的。因一家八口上長征,殷成福被評為“紅軍母親”,國慶節由兒子侯清芝陪同去北京。

殷成福本來住在九幺兒家,一聽說這大好事,自愿搬到城里來。她還拿出攢了好多年的私房錢,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寧裝,那是幾十年前初見女紅軍,就想了一輩子的時髦。那段時間,家里隨時都能聽到她爽朗的笑。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見熟人就說她要去見毛主席了。

殷成福到底沒去成。沒見著毛主席不說,因為臨時變卦,讓當地政府緊急叫了僅收養紅軍傷員的劉四婆頂替,很多人說,糟蹋了“紅軍母親”這榮譽。

事因幾個孩子的議論。奶奶要去見毛主席了,一群的孩子熱血沸騰,這個說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臺灣,也可能是與蘇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見他的老兵干什么?那天,侯清芝只想跟孩子們泡一下,就打開話匣子,告訴他們臺灣這一仗該怎么打?可能會什么時候打?能打多久……

平時講戰斗故事,侯清芝要避一避母親,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正酣暢淋漓時,“啪——”一茶杯碎在地上,再看一旁已是淚流滿面的老人,他們知道犯錯了,錯犯大了!

果然老人哭喊起來,打!打!打!你們還嫌打得不夠呀?我恨的就是打仗……然后號啕大哭。其實,一家大小都知道老人懷念死散的親人,她的情緒時常像陰云一樣,一來就在家里籠罩好多天。可這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后果是殷成福提著東西就回鄉下小兒家去了。

進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侯清芝把湖南省軍區專門配置的一套新軍裝熨了又熨,再戴上珍藏的那些軍功章,試穿了一遍又一遍。可突然小弟來報信,說母親閃了腰。當侯清芝看到腰上貼滿膏藥、躺在床上呻吟的母親,還苦苦地求他不要去北京,她可能只這幾天的日子了……兒子能說什么,這位在延安抗大時期幾次見過毛主席的老紅軍,只好坐在床前陪伴母親,放棄了一生中最后一次見毛主席的機會。

讓人終于醒悟的是,進京的日子剛過去,殷成福就好了。又上山背柴、扯豬草。其實,殷成福以稱病在床,實現了一次她的“陰謀”——他要留住兒子,不讓毛主席點他的將,再上戰場。

就像她后來說過多次:老天咋個把我留下?像洪家關的湯小妹一家兩代死光光,沒人痛苦。現在,我那死散的人還沒回來,咋個……咋個都不許再打仗!

又其實,侯清芝一直非常懷念結發妻子劉大梅,雖然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他在沒有確定妻子死亡之前,就另娶她人,生了一大幫兒女,實在是有愧。他相信大梅被藏匪抓去不會輕易死,一定會想辦法把孩子生下來,養大成人。多少個夢里,在千里無人的藏區,一個孩子與牛羊為伴,那雙望著藍天、望著遠方的清澈眼睛,是想親生父親去接他回家的日夜盼望哇。多少回夢中相見,雪域高原與孩子嬉戲,帶著孩子見到家里親人的團圓場面,一次次讓他在大汗淋漓的失落中醒來。

兒啊,你在哪兒呢?為找你,爸爸用了幾十年,寫了多少信都石沉大海。兒啊,無論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在爸爸的心里,永遠都是不可替代的長子,爸爸的心肝,爸爸的寶貝啊。殷成福后來慢慢理解大兒子的不易,是從他們兩口子吵架。

見丈夫總是一包一包的信往外寄,都寄一輩子了,一腔心思沒在現在的家里,龔倫齊就鬧:“我是給你生了九個兒女的大活人,就當不得你死了幾十年的一個冤魂鬼。”說這句話的那次,侯清芝給了她一巴掌,把個龔倫齊打得回娘家住了好久。如今,醋了大半輩子的她變得平和了,抑或是麻木的不再那么激烈了。見六七十歲的丈夫還在寫呀寄。龔倫齊只淡淡地說:又想遙遠的西邊,天蒼蒼、野茫茫,無垠曠野、無際草原……侯清芝也不像年輕時辯個你死我活,也是淡淡地:想不想前妻你管不著。想想小妹,不行啊?

幺妹呀,如花似玉的花骨朵,會唱會跳的花仙子,咋說走就不回來了呢?

大梅呀,說好了走完長征我們就再不分開,哪怕重回家鄉也要遠離戰爭。可你帶著孩子躲哪去了,一躲就是幾十年!

殷成福再往后“最愛”找兒媳龔倫齊念書報,家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事實上,就這樣念著念著,龔倫齊夫婦不再吵架了。

女戰士在鼓舞士氣、宣傳群眾、執行民族政策方面成績卓著,在救死扶傷、給養籌運、服裝保障、修路架橋等各項后勤工作盡職盡責。聶榮臻非常感動說:“這些女同志真是令人可欽可佩!”長征途中,她們克服特殊的生理困難。來月經時,找不到一張紙、一塊布,只能任經血從褲管往下流……

“幺妹就是這樣,造孽哦。那時候咋個那么苦喲,苦了我的幺妹,苦了多少姐妹。”穿插一句感慨,殷成福又慢慢瞇上眼睛,龔倫齊就知道繼續。

曾任康克清警衛員的女戰士羅坤,當時只有13歲。她帶著11個“紅小鬼”外出宣傳遲歸,回來時部隊已經北上。一路上,他們靠乞討、挖野菜過活,戰勝了疾病、饑餓,躲過了野獸、土匪,終于在3個多月后追上了隊伍。

“我就追了半年多,吃盡了苦……”。瞇著眼的老太太永遠都不會睡著,時不時她就插上一句。不想讓老人傷感,龔倫齊開始選陽光的結尾、鼓士氣的精段——媽,你再聽這一段,說得多好。

“革命理想高于天”是口號,更是信仰。那是最高、最大、最強的意志表現,又是道義、仁愛、真理的體現。她們追求高于天的理想,是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主宰著不是天,而是覺悟人的自身。這本身就是女性的覺醒,更預示著一個時代的覺醒……

殷成福摔了一跤后就躺床上了,也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段時間,兒孫來看她的多,尤其放暑假,孩子們就鬧著要她講故事。那天,老五孫、也就是后來跟我們采訪的侯德山,就把這一天的故事寫成了作文。奇怪的是,1996年出版的《紅二方面軍征戰紀實》有下面這段,跟那篇作文的內容幾乎一致。只是他稱呼的“奶奶”以“殷成福”三個字出現——

奶奶什么時候也給別人講了這段故事?

殷成福最初參加紅軍,是在被服廠做工。每做一套衣服,就可以得到三吊錢。

在被服廠工作是有定額的,每天做一套軍服、10頂八角帽,當然都是手工完成。做帽子有很大難度,上帽檐需要一定技巧,帽圈也不好上,但殷成福總能按時完成。最難的是子彈袋,尺寸要大小一致,如果做大了,子彈很容易掉出,如果做小了,子彈又裝不進去,殷成福就在布上事先畫上格子,以保證尺寸。和其他女戰士一樣,雖然沒有縫紉設備,但她一針一針地縫出來的子彈袋和機器做的一樣好。那時候殷成福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休息一會兒,吃完飯就又馬上投入。

由于條件艱苦,她和同在被服廠工作的十幾個女同志常常圍坐在一盞油燈旁,借著昏暗的燈光趕活,有時候根本看不到光亮,只能摸黑熟能生巧。作為班長的殷成福不僅要注意工作進度,還要幫助其他做得慢的同志,因為只有把頭一天做的東西交上去,才能領到第二天的活兒,而不耽誤工作進度。

聽說老五孫子德山作文在學校獲獎,殷成福把他叫來:長大以后寫本書吧,不要寫奶奶,奶奶沒想揚名、也沒啥子可寫。有好多的紅軍爺爺和紅軍奶奶,他們的故事好著呢,寫出來。你們小輩呀,要記住當年打江山的不易喲。

德山重重點頭的時候,趁老街坊鄰居來看奶奶。奶奶一高興,又說了兩段:

那時候,官兵都一樣地吃苦喲。過澧水河,總指揮的老婆蹇先生最后一船過河,差點沒被炸彈炸得翻船喲。那抱在懷里的20天的嬰兒差點沒憋死,兩天一夜的趕路,孩子一身的屎尿把個小屁屁都捂爛了。

任弼時的官大得狠呢,那時候患了瘧疾、馬又走丟了,哪里有力氣走嘛,只好躺上了擔架。本來擔架員有四個,長途跋涉和對前途絕望,那些人病的病、走的走、掉隊的掉隊,最后只剩下一個人。記得那小伙子人姓毛,他咬牙背著任弼時行軍。陳琮英,也就是跟我好關系的英子,在后面用雙手抬著丈夫的腳,一步一步地跟著走,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那個苦喲。

再往后,殷成福的日子只有最后半個月,她就開始哼歌,都是些老歌。

正月里是新年,窮人好可憐,沒吃沒穿到處游,富人穿金帶銀住高樓;

二月里是花朝,工農紅軍到,打土豪分田地,廣大窮人翻身了……

太陽出來滿山紅,紅軍來了大翻身。如今工農管天下,紅軍窮人情意深。

在兒孫的記憶中,殷成福平素并不太唱歌。聽說她老年輕時唱桑植民歌是把好手,畢竟滿心的懷念與糾結,讓她把歌都憋回心里,但并不等于她忘了。為什么在最后的時日,她一首首唱出來?

而此刻,她回到了最本真的自我,要帶著這情感去見地下的親人和曾經共同征戰的紅軍戰友了。輕輕哼著的,是那曲當年擴紅唱的《不打勝仗不回鄉》。

紅漆桌子四四方,紙筆墨硯擺呀中央。若要文的動筆墨哎,若要武的動呀刀槍。有情妹妹等呀等著我,不打勝仗不呀回鄉。

親情,衷情,放不下的情,飽經滄桑的殷成福老人——一個苦藤上的苦娃娃、地地道道的長征女兵。一輩子不曾有過一官半職,跟光耀殊榮也沒太大緣,晚年也沒享受優惠待遇。如此這般默默無聞、普普通通、辛辛苦苦一輩子,幾十年不停念叨的就是,“紅軍過草地,我們一家八口,大梅、幺妹都沒音信。還有大梅肚子里的孩子……誰知都在不在人世?”

殷成福唱的最后一首歌是《當兵就要當紅軍》。她那輕聲哼出的聲音,把守著她的清芝、清平和九幺兒都帶到了那段難忘的歲月。不滅的樂觀歌聲,曾感染前進的部隊,漫長而艱險的長征路途就一段段縮短,在今天呈現出的卻是長長的生氣和活力。

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來歡迎,官長士兵都一樣,沒有人來壓迫人

當兵就要當紅軍,工農配合殺敵人,買辦豪紳和地主,堅決打他不留情

這是1973年。

殷成福臨終前,把大兒子叫到床前,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這段時間,我越來越覺得,我那大孫子他還活著!在藏人那里,他眼巴巴地望啊盼啊,幾十年了,一個孩子盼成了老人。就盼他的父親、親人去接他,接他回……家。”

侯清芝的淚水就從指縫中流出,一家的子孫都淚水連連守望著老人。

“清芝,你要接著找,孫兒們……也要找。他是侯家的骨血,是……是紅軍的血脈。要是找到了,把他帶到我墳上來……”

又是1987年。

元旦剛過的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侯清芝軍人般地直腰坐在兒子房間,鄭重其事說:“德永啊!記得奶奶去世時那雙期盼的眼睛吧?雪山、草地留下了侯家的骨肉親人,要團圓啊。有一天有了你那哥哥或姐姐的消息,你一定要去找找。你要告訴他,爸爸生前一直找他們母子,只是沒有找到。”

一個月后,侯清芝患腦溢血。病榻上,戎馬半生的紅軍老戰士生命燭光即將熄滅,可他居然跟他的母親一樣,那一雙企盼的眼神,望著窗外的夕陽,久久不能瞑目。時而吃力地抬手指西北方向,時而斷斷續續嚅動嘴唇,卻說不出話。最后,那雙眼睛追著大兒子侯德永,直直地看著,兩顆老淚掛在眼角,久久不墜。等到兒子俯下身對著他耳朵說:爸爸,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記住了。侯清芝這才落下最后一口氣,但那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閉上……

尾聲——揭秘,一個不凡與傳奇

時間一下又過了12年,到2004年的這天。

侯家突然看到中央電視臺播出個節目,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紅原縣瓦切鄉,一個藏名叫羅爾伍、漢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紅軍在尋找他湖南大庸的親人。這可給平湖上丟了一顆靚麗的石子,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這消息來臨時,集成狂飆巨浪,朝紅原,他們心中的圣地涌去。

76歲的侯宗元(九幺兒),這個親歷長征唯一活著的侯家人,親自掛帥尋親團出征。當他們一行站定在叫侯德明的“藏族”老人面前,不會漢話的他,僅能說“湖南”“大庸”“侯德明”。但他神秘身世卻一層層被揭開。

我從小就沒見過父母。我是跟寺廟里的羅巴喇嘛長大的。我母親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里。母親走的時候對羅巴喇嘛說,她和姑姑都是紅軍。羅巴喇嘛要母親給我取個名字。母親說,孩子的父親姓侯,德字輩,就叫他侯德明吧。

羅巴喇嘛告訴我,母親和姑姑,還有其他幾位女紅軍,當初都是土匪搶來的。土匪把她們帶到一個湖邊,喊來幾位有錢人向他們出賣。從那里過路的羅巴喇嘛看母親懷有身孕,便出錢買下了母親。母親在寺廟里生下了我……

阿媽臨走時說,假如,她們今后不能回來接我,只要來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親人……

說到這,侯德明起身捧出早已準備好的布包,一層層打開。一屋人齊刷刷的眼神盯過去,出現了,一個孩子戴的圍兜。最顯眼的是那顆紅五星,依然保持著歷久的鮮亮!

首先是78歲的侯宗元哽咽了,他奔上前一把抱住親侄兒,“德明啊……總算,總算找到了。”他接過紅星兜兜,顫抖的雙手捧著它,也捧著一串串掉落的淚滴,記憶穿越70年的時光隧道,遙遠的回聲清晰地傳過來——

“媽,給這上面再貼個紅五星……”

“好,我們全家都當紅軍,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紅軍了。”

“看看,好看不?”

“我才不戴,我都是紅軍了!”

小小房間里,早已是淚花一片。一段不凡與傳奇,合著古老的湘西民俗,民謠般優美地飄來:

小孩兒戴上這個,就像拴牛樣地被拴住了,不會輕易丟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2005年春暖花開的時節,侯德明踏上了回湖南大庸的故鄉之旅。走在這條母親和姑姑都走過的地方,還有奶奶殷成福當年一個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討追趕部隊的路上,侯德明心情抑郁沉重。

其實阿媽從一開始就相信姑姑一定會來找她。姑姑被賣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來寺廟找她。

阿媽生下我,就成活佛家的人。一邊哺乳我,一邊外出放牧。聽原來的老人說,她學會了擠牛奶、打酥油、煮奶茶,藏語也講得十分流利。我長到一歲多,姑姑找來了。阿媽和姑姑是在我睡著以后悄悄走的,她身著藏服到很遠很遠的北方,找紅軍找親人去了。臨走時,一張紙條把我托付給活佛的家人……

我小時候一直給土司家放羊,光身子穿著羊皮藏袍,腰里別一根打狗鐵棒,赤腳在草地上奔來跑去。長大成人后,土司見我忠厚老實,手腳勤快,會理財管家過日子,就招我為上門女婿。婚后,我們生有兩兒兩女……60多年過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阿媽和姑姑能回來,到已滿頭白發,也沒有一點兒消息。

但我記住了羅巴喇嘛一再囑咐我的:“你要把自己身世記住。記住了,它就會像血一樣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會忘記來路和歸途。”

可是,大梅和幺妹到底去了哪里?

離開瓦切鄉,離開紅原,大家越發深深懷念大梅和幺妹。一路上,茫茫高原上一晃而過的每一垅土丘,都感覺像是姑嫂倆最后的棲居地。車到查子梁子山啞口,侯德明老人叫停。他說,走出紅原一直往北,這里是阿媽、姑姑,也是奶奶當年的必經之路——“我們祭奠,再帶她們……回家!”

查子梁子山啞口,是長江黃河分水嶺,海拔4800多米,遠眺一條河流一分為二,南北分流,向南流入長江,向北進入黃河。它是進入方圓數百公里茫茫草原的最后一個山嶺門戶。

附近不遠有一大峽谷,一側雪山巍峨、銀裝素裹,宛若仙女披上潔白的羽衣;另一側則灌木蔥蘢、百花溢香、生機盎然。純凈的雪山冰川融化成了一條清澈的谷間山溪——這么美的地方,誰會想到,雪崩和山洪隨時發生!

又像青藏鐵路這一段,氣候惡劣、地質條件差、施工難度大。冬春季節氣溫很低,寒風凜冽,七八月份天氣稍微轉暖——看著美麗的云彩飄過來,不是雨雪就是冰雹!

車停下、人肅穆。沒有墳的跪拜,酹者、拜者、哭者皆是。跪著,自然伸手為墓除草添土;合掌,全當親人就在膝前。錢紙燃膝頭,焚楮錠次。一刀刀紙幻化了,祭奠親人的在天之靈;一串串淚水灑下了,那是告慰兩位親人——從此,不再做大漠荒草的孤魂野鬼。“阿媽,姑姑,我們接你倆——回家!”

侯德明老人手搖轉經筒,嘴里像對親人念念有詞:

這些年,我的年歲一天天增長,對家鄉對親人的思念一天更比一天強烈……我雖成了地道的藏民,但我時刻都記著,我是大庸人。我身上什么都可以改變,但流著的血不會改變!

突然,一陣風卷烏云,下雨了——老天垂淚啊。再極目遠望,大雨欲來,雄渾吶喊。查子梁子山啞口的深處,留下何止是侯家的親人?那些喋血黃沙的湘妹子、錚錚鐵骨的好男兒,他們遠離三湘四水,忠骨卻留在四野八方。他們或深陷沼澤、眼望天空;或沖鋒陷陣,血染荒原。原野之上,有他們山一般的不死精神;雪峰之間,更多的英魂卻思念故鄉。眼望家鄉和父母妻兒,他們睜著永遠無法閉上的思念之眸,成大漠雪山上一縷無名忠魂。

此時,仿若風吼雨嘯,抑或就要山崩地裂!喊魂,招魂,湖湘的好兒女們,我們來了,祈愿天堂在上,我們導引忠魂;祈愿再不孤獨,靈魂安寧一路回家。

跪著的,站起了;站起的,整隊了。侯家的兩排親人,將最后的幾沓香紙化作串串黑紅蝴蝶飛向曠野,招呼著浩浩蕩蕩站起的一地英雄!一句句泣血扼腕的呼喚,集合山口凜冽的嘶鳴;一句句揪心扯肺的吶喊,匯聚峽谷的虎嘯狼嚎。一起啊,化作雷霆萬鈞的招魂和聲——

回家啦,回來喲……

回來喲,回家啦……

2005年的清明節。一大早,張家界靠西北的山坡上,一個步履蹣跚的白發老人,一個滿臉皺紋老遠就抽動著嘴角遲來的孫兒,“咚”地跪下了——

“奶……奶,孫兒沒有死,我回來了啊……”

“阿爸……對不起,兒子沒趕上……讓您看上一眼。”

“咚,咚,咚!”三聲響頭磕得地動山搖。頓時,高山脫帽,澧水默哀。

凝視著碑上兩張瓷像,老人撕心裂肺,抽動著雙肩,當他用一捧老淚擦洗完墓碑,口里念念叨叨:“阿爸呀,奶奶,對不起,讓你們等了一生。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我也是苦苦等待,才撐到……撐到今天……”

老人跪著,對著奶奶和父親,完整的說全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個有湖水的地方,搶來的女紅軍站成一排,任有錢人挑選。姑姑緊緊拉著阿媽的手也在里面。好幾個有錢人看上了姑姑,愿出高價買她,可她誰也不跟。土匪就用馬鞭狠狠抽她,還抓住她的腿在草地上倒著拖。母親那時懷著我,腆著個肚子沒人要。姑姑不從,她們就把母親趕到湖里,實行水葬。看著母親一步一步地往水深處走,姑姑只好答應,愿意跟他們走,可她硬要一起帶走我母親,買主又不愿意。正在雙方相持不下、土匪又要把母親趕下湖,羅巴喇嘛出錢買下了我母親。他要一同買走姑姑,土匪又不干。羅巴喇嘛只能答應姑姑,請她放心,他一定好好對待我母親,并讓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來……”

“你的母親是桑植人,老家是湖南大庸瑞塔鋪六斗溪(現在改叫新坪村)。”羅巴喇嘛直到紅原解放,沒了土司和土匪,才告訴我身世的來龍去脈。

照亮的香燭、燃燒的香紙,已在足前燃成火紅一片。老人從懷里顫顫悠悠拿出那個——紅星兜兜,再跪下。“奶奶,阿爸,這個拴牛兜,真讓走失的孩兒找回家,讓飄失的孫兒回故里。你們丟失在草原的孩子沒有迷失,今天,他把兜兜送來給你們,見物見人。你們放心,他找到家了,他有大庸的親人了。”

兜兜架在那一片火紅的虔誠上,慢慢地,紅紅火焰在跳動、一片殷紅在飄飛。多像盈盈天地間,這里曾到處飄揚的旗;又似崢嶸歲月里,這里曾吶喊著催征的號!

那顆紅五星喲,更紅更亮了。那是奶奶殷成福、爸爸侯清芝、媽媽劉大梅、姑姑侯幺妹,戴著八角帽,亮著紅五星,年輕著、微笑著,走來,走來……

余艷,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文創一級,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湖南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作品在《人民文學》《新華文摘》《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近百家報刊上發表。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隨筆集、長篇報告文學等18部個人專著,文學、影視作品共500多萬字。代表作:《板倉絕唱》《楊開慧》《后院夫人》三部曲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2013年報告文學年度獎和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湖南報告文學一等獎、《人民文學》新秀獎等國家和省內獎項十多次。

責任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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