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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短篇小說)

2016-11-28 07:13:51小昌
文藝論壇 2016年21期

○小昌

大俠(短篇小說)

○小昌

小昌

原名劉俊昌,1982年出生。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學》《江南》《小說界》等雜志發表小說若干,有作品在《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小說集《小河夭夭》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5卷),曾獲2013年度廣西文學金嗓子中篇小說獎。

1

過了李記包子鋪,就是一條死胡同。胡同里有個人影晃悠著往外走,像是喝醉了。再往前就是醫院的太平間了。門上了鎖,我湊近看了看,像是許久沒被打開過。幾年前,我在太平間假裝過僵尸,從這頭跳到那頭,又從這扇門里跳出來。那天是喝多了,其他人沖我豎大拇指,說我是好樣的。后來我就后悔了,怕遭報應,太平間陰魂不散,不是鬧著玩兒的。幾年過去了,我像是果真遭了報應,干什么都干不好,有我沒我都一樣。

繼續向前走,就是醫院的圍墻,箭簇似的指著天。門口一邊一個乞丐在地上趴著,姿態各異。我猶豫了一下,沒掏出錢來。進了醫院,萬青青不見人影。我四處轉悠,還是沒找到她。救護車徑直開過來了,有個人被抬了進去。那家伙瞧了我一眼,像是要給我好看。我被猛地拍了一下,一扭身,就瞧見了她。好個萬青青,一身藍,身后的馬尾一甩甩的,隨時會轉身消失在某個轉角。我說:“護士不都一身白么。”她沒回答我,讓我跟她走,像是害怕被人瞧見。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只能聽她的。

頭一陣子,我們約好了要去世外桃源的,她卻沒來。上學那會兒,她就不把我當回事。我像是很少被人當回事。有幾次,我已經站在懸崖邊上了,或者是公司17層的窗口,我點起一支煙,說好的,一支煙燃完,我就一躍而下。我給自己數數,就像睡不著數羊似的(后來我開始數面包了,我家樓下就是面包店)。數到99的時候,也許是98,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不敢向下跳的局面。我把煙頭扔了,又點起一支。往下跳這個事也就被擱置了。

她沒有來。我很想扼住她的咽喉問,為什么不來。還有什么比世外桃源更像世外桃源呢。推開窗,就是鳥語花香。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是把窗戶推開了,給她打電話,想讓她聽聽鳥叫。她不接我的電話。她像是消失了,或者從來沒出現過。過一段時間,她還會來找我,說要不來世外桃源吧。我又信了她的鬼話,事情就像我要跳樓似的,沒一次是真的。是時候嚇她一跳了。要不然總以為我就是一顆臺球,被打進去了,就會自動滾回來。

她走在我前面,在我印象里,她總是在我前面走。

她說:“不是說好了,不要來找我。”她回頭瞧我一眼。

我說:“不是說好了,去世外桃源么。”

她說:“你是不是來好幾天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

她說:“你像條狗似的,在我家樓下轉悠。”

我說:“我只是想趁你不備,突然出現,好嚇你一跳。”

我已經走在她的斜后方了。

她說:“好嚇人呀,我好怕怕。”她側過頭做了個害怕的動作。

我說:“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她說:“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我說:“知道,沒人比我更知道你了。”

她說:“你知道個屁,我想讓你滾。越遠越好。”

我說:“我知道你會這么說,我無處可去了。”

我們不再說話了,只是習慣性向前走。一路走下去,進了住院部,這里真是別有洞天。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著病服的四散開來,曬太陽,或者發呆。太陽哧溜下不見了。我想大概是哧溜一下。沒有陽光,這些病人猛地晦暗下去。

我率先開口:“你要帶我去哪里。”

她說:“太平間。”

我說:“太平間的路應該往回走。”

她說:“那個太平間早就廢棄了。現在是倉庫。”

我問:“你帶我去太平間干什么。”

她說:“你這種人就該去那種地方。”

我說:“我是哪種人。”

她說:“都是我的錯。那天我就不該伸手過去。”

我說:“你的手真像老人的手。”

她說:“你真把自己當回事。”

我說:“那天,你伸手過來,我早就預料到了。你一伸過來,我就抓住了。我以為你憋了很久,才把手伸過來的。你早就想把手伸過來了。我說的對嗎,你別不好意思承認。我早就等不及了。”

我們開始并肩走。我開始回想那天的情景。電影院,爆米花,一只手悄悄伸了過來,我一把抓住。濕漉漉的,是因為我手心里的汗,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出手汗。

她說:“我喝多了。而且你這人看上去尤其可憐,可憐蟲似的。”

我說:“你把我玩膩了,就想甩我。”

她哈哈笑起來。她笑起來總是旁若無人,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我們進了放射區,天色將晚,CT兩個字母躍然墻上。有不少人拿著片子,從大樓里走出來了。有個家伙還對著天光照,好像是不相信那一根根骨頭是他的。她問我做過CT嗎,我說做過。我想起之前做CT的事來了,一下子忘了正和萬青青走著。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并和萬青青肩并肩走著。

她說:“婚姻就是一臺CT機,一旦進去,什么東西都現了形。”

我說:“本來就在,你只是看不見而已。”

她側過身子看我,說:“他媽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讓人惡心。”

她又惡狠狠地說:“這輩子最討厭什么都知道的人,恨透了,簡直恨透了。”

她把我甩在身后,繼續向前走。

2

這里有個小門,是個不容易被發現的偏門。誰能想到這里還會有個偏門呢。我問萬青青:“是不是一腳進去,就沒有回頭路了。”萬青青笑了笑,像是沒什么好笑的才笑了一下。她說:“你早就沒有回頭路了。”

出了這個門,就是幾棟高樓。我們進了醫院家屬區,幾株梧桐樹在道路兩旁站著崗,像是什么都知道。

我的手機響了。鈴聲乍然響起,嚇了我一跳。估計那幾個朋友有些不耐煩了,想問問我怎么還沒消息。萬青青回頭看我,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我沒有接,鈴聲又響起了。這家伙就是個急性子。我接了電話,沒等對方說什么,我就說:“急個毛,等我消息。”

萬青青并沒把我的電話當回事,繼續向前走。后來想起什么來,就把腳步放慢了。我們倆又開始并肩走。她說起了一個女病人。說這個女病人讓她想起了我。

我問:“為什么會想起我。”

她讓我聽她講下去。

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你。”

那個女病人手術很成功,恢復不錯,像是從沒生過病的樣子,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迎接新生活。她就在病床上干坐著等她老公,老公開車,說是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突然感到不適,到了衛生間就吐血不止,經過半小時搶救,沒搶救回來。她老公到了醫院,見了一具女尸,萬萬沒想到。

她說:“我就覺得那男的是你。”

一路走下去,就出了那個小區。迎面就是縣城的南環路了。一座大橋橫跨護城河。叫它大橋是因為之前的小橋。小橋還沒拆,沿著南環路再走上兩站,就能看見它了。大橋赫然就在眼前,還沒有華燈初上,有些風塵仆仆。

我想著那個女病人呆坐在床上,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出神。那人應該很瘦,眼神閃爍,又毫無內容。

我說:“那個女的可能是不想回去了。感覺回去也沒什么意思,這么一想,整個人就特別沮喪。我也有這樣的體會,本來好好的,什么也沒發生,突然覺得沒意思,干什么也沒意思。打個比方,我去了家好吃的飯館,菜都上來了,剛準備大吃一頓。這時候,想起某件事或者某個人來,胃口瞬間消失了,像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甚至會跑到廁所里干嘔上一陣。胃口這東西真是說不清楚,就像人活著,也是說不清楚,難以預料。誰也不知道半小時后會發生什么。”

萬青青不說話,像是想起什么來了。整個人顯得有些落寞。

我問萬青青:“你要帶我去哪兒。”

她說:“就是這里。記得上學那會兒,我們老來這里轉悠,那時候還沒有這座大橋。時間過得真快,一切都變了。”

護城河邊是很多人遛狗散步的地方。她靠在石頭欄桿上,拉開陣勢,要和我聊聊。風吹過來,她的樣子有些撩人。

她說:“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我說的。”

我說:“我以為你有什么要和我說。”

她說:“那你他媽的跑這么遠,跟蹤我,像條狗似的在我家附近轉悠,想要干啥。”

我說:“有一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了你家旁邊的棉紡廠。棉紡廠收棉花的時候,棉花堆得像山一樣,你還記得嗎。”

她說:“就為了一個夢,一堆破棉花?”

我繼續說:“小時候,我爹趕著小驢車,走上幾十里的路過來賣棉花。我就坐在高高的棉花堆上,浩浩蕩蕩進了縣城。一過那個小橋,我就知道棉紡廠快到了。我爹那樣笑,像我這樣笑,我笑給你看。就是這樣。數著錢,我就有很多好吃的,李記的包子,張公的燒雞等等。棉紡廠好白呀,人人都是白的,像是每個人都會騰云駕霧。”

她說:“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你是為了一堆破棉花來的,和我屁關系沒有。”

我說:“后來你就從那堆棉花了出來了。”

她說:“然后呢。”

我說:“沒有然后了,然后我就來找你了。又不想讓你知道,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說:“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說:“我離婚了,你是不是知道我離婚了。我又養了條狗。”

我說:“我不知道你離婚了。這是你不來世外桃源的原因嗎。”

她說:“你混蛋。”

我說:“我不知道你離婚了。”

她說:“和你沒關系。”

我說:“你約我來這里,就是告訴我你離婚了,還說和我沒關系。”

她說:“你是不是想對我下手。”

我說:“你怎么看出來了。”

她說:“瞧你鬼鬼祟祟的。你要真對我下手嗎。”

我問:“是因為那個電話嗎。”

她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你找了兩個人貓起來,綁架我,把我弄到一個小黑屋里,想干啥干啥。你是不是這么想的。你是不是這么想的。”

我說:“又被你猜到了。”

她說:“快點,我早就等不及了。快點下手,綁架我。你這個混蛋。”

我說:“你真有想象力。”

她說:“是你太有想象力了。你是不是一見我,就想上我。”

我說:“我在你眼里真是好樣的。”

她不再說話了,扭過頭看那座橋。橋上的燈亮了,天還沒黑透,閃爍的燈光顯得很傻。

她突然說:“你看那里。”她把胳膊伸了出去,五指張開。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去橋洞。橋洞倒也是個世外桃源。”

她說:“你開始想象了,是嗎。”

我好好看了看她,說:“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我來找你,就想問問你,為什么不來世外桃源。”

她又指了指,指向了第一個橋洞。為了看清楚那個橋洞,我們不得不向橋那邊又走了幾十步。

她問:“你知道這里面住著誰嗎。”

我問:“是不是老神仙。”

她說:“王超。”

我問:“王超是誰。”

她說:“還有幾個王超。”

我說:“中國有那么多王超。”

她說:“你的同桌。”

我想起來了。想起了王超,我的同桌。這家伙穿著綠軍裝的樣子,恍如眼前。

3

那時候,王超總是穿著綠軍裝,日子久了,綠軍裝就變黃了。我問萬青青是不是這樣,她說記不太清了。我還記得他喜歡吹泡泡,舌頭上卷,聚集一些唾液,就開始不停地吹氣。唾液就像肥皂泡似的,被他吹出去。一個接一個,有時候小泡泡會吹到前排女生的馬尾上,就破掉了。我笑個沒完,王超讓我住嘴。后來我就向他學這一招,始終沒學會。我的舌頭沒法子上卷,生物學里也學過,跟染色體什么的有關系。我一下子明白了,有的人輕而易舉做到的事,你一輩子也可能做不到。

我喊:“王超。”

只有風聲,沒人應。

萬青青說:“你喊個屁,他還沒回來。”

我說:“真是王超么,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萬青青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說:“你不是答應我要來世外桃源的么。這不是騙我么。”

萬青青說:“我只是說讓你等我。我又沒說一定會去。”

我又大聲喊:“王超。”像是發了狠,給萬青青點顏色瞧瞧。

萬青青說:“說了他不在,你還不信。再說了,他還記得你嗎。”

我說:“他怎么了。”

萬青青說:“我也不清楚,有同學說他成了大俠,我死活也不信。大俠你懂吧,就是瘋子,他們都管瘋子叫大俠。我沒事就在這里轉悠,那一天我看見了他,披頭散發,惡狠狠看我一眼,我一瞧,不是王超還能是誰。他真像別人說的那樣,瘋了。你知道么,他就那樣盯了我一眼,我嚇了一大跳,跑回了醫院,差點被車撞上。想不到王超竟然成了一個大俠。”

我說:“你帶我來這里,就是告訴我這個。”

萬青青說:“我想和你說世事無常。”

我繼續注視那個橋洞。那是最大的一個橋洞,墻壁上掛著不少塑料袋,有白色的,黑色的,還有黃色的,像是一面面小旗幟。萬青青說那是他吃的東西,從垃圾堆里或者什么地方撿回來的東西放在塑料袋里掛起來。我問她怎么知道。她說別人說的。

我沒什么好說的了。

萬青青說:“我還想告訴你,咱們就到此為止。”

我說:“到此為止是什么意思。”

萬青青說:“意思是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說:“剛才還說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到此為止了。”

萬青青說:“就是為了說到此為止,我才這么說的。”

手機鈴聲響起來,是我的手機。那個家伙又要催我了。我還在猶豫,王超的那些塑料袋讓我有些沮喪,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接了電話,等他說話。

“還干不干。不干我就去干別的了。”

我說:“你再等等。”

掛了電話,我對萬青青說:“我們再走走吧。”

我給那人偷偷發了短信,說我們就要去小橋頭了。意思是讓他們去那里貓著。

天快黑了,有不少人晚飯后出來遛狗了。有條狗湊過來聞我的褲腿。我很想俯下身子拍拍它的腦袋。還沒等我想好,它就放棄我了,繼續向前走了,把那條狗鏈子扯得筆直。

萬青青說:“我要離開這里了。穿上這身衣服我就渾身不自在。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有很多人在撓你似的。”

我有些驚詫,問她:“你要去哪兒。”

萬青青說:“不告訴你。萬一你再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把我嚇個半死。”說完就笑了起來,她說起要離開這個地方,整個人也不一樣了。

瞧她這副樣子,我又不忍心下手了。我就給那個家伙偷偷發了消息,告訴他算了,一切都算了,就像我從來沒這么說過,讓他們該干啥干啥。沒想到這家伙又把電話打過來了,質問我說:“你是不是在耍我,不干也得干。”我就急了說:“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那家伙說:“你是不是心軟了。”我把電話掛了。萬青青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沒什么事,鬧著玩兒。”萬青青說我一點正經事沒有。

我說:“往回走吧。”

萬青青說:“不走了。我該回去了。”

我說:“我還想和你說說話。”

萬青青說:“我想和這個世界一刀兩斷。你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和你一刀兩斷。”

我說:“為什么。”

萬青青說:“你還記得寫作文嗎。這一張沒寫好,我就把它撕了,再換一張。就是這樣。”

萬青青說有人等她,那人就在小橋頭。我們就此分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馬尾一甩甩地走向了新世界。我竟對她的新世界毫無興趣。也許是王超的緣故。

4

我折了回去,想看看王超回來沒有。天黑下來了,想要看清那個橋洞,沒那么容易了。我就喊:“王超。”一聲接著一聲。還是沒人應我。

我就在附近轉悠,過橋,盤桓一陣子,再過橋,如此往復。我也像個大俠了。

我繼續想王超,卻怎么也想不起這家伙的具體模樣來了,只知道他總穿綠軍裝或者黃軍裝,喜歡吐泡泡。他學習說不上好,也并不壞。有些人注定讓人忘記,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年高中讀下來,就像是沒這個人。要不是萬青青告訴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他來了。

遠遠走過來一個人,穿綠軍裝,老是回頭看,像是后面有人似的,嘴里念念有詞。我喊:“王超。”他沒聽見,我又喊了一聲。他看向我,問我:“你是誰。”我們倆面面相覷。十幾年過去了,我和王超在橋頭上誰也認不出誰。

他說:“你怎么知道我叫王超。王超不是我,我早就不是王超了。王超是個混蛋。”

我說:“一猜你就是王超。還穿著綠軍裝呢。”

他說:“你這家伙胖了。脖子都短了。”

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了。”

他說:“你這家伙怎么說來就來了,嚇了我一跳。頭兩天我還夢見你了,你這家伙。”他說話時不看我,像是和另外一個人說話。要不是正和我對話,我還以為他又在自言自語呢。

他接著說:“我夢見你一腳把球踢到女廁所里了,你這家伙。”

他又問:“你還記得那個女廁所嗎。”

我不想順著他說的說下去,就問他:“你還記得萬青青嗎。”

他說:“說那個婊子干啥。你還記得那個女廁所嗎。”

我說:“她不是個婊子。你胡說八道。”

他的腦袋歪著,像是虛空里還有個人,正和他喁喁私語。

他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萬青青不是個婊子。那好吧,我們沒什么好說的。”

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問我怎么又回來了。我是來看看她。她卻把我帶到這里,告訴我你在這兒,而且很久了。”

他說:“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好了。他們懂個屁。”

我說:“咱們能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嗎。”

他說:“你想和我喝一杯么。你這家伙。”

我說:“還是你知道我。我們倆喝一杯,去哪兒呢。”

他說:“就去橋洞吧。你去買酒,我在這里等你。你真是胖了,脖子上都是肉。”

我說:“你還知道我的名字嗎。”

他說:“別廢話了。”他像是和他身邊的人說,別廢話了。腦袋向一側歪著。我轉身過橋,去那邊小超市買酒。我還回頭看他一眼。他還是不看我,又在和另外一個人說話。

我像是被他感動了,身子輕盈,飛身越過了垃圾桶。這么輕輕一躍,像變了個人似的,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去上學的路上。或者看見王超正在吐泡泡,泡泡就在眼前飛,飛呀飛,冷不丁地破了。

買酒回來后,他還在橋頭站著。頭發蓬亂,手中還拄著個龍頭拐杖。遠遠看過去,他正對這個世界發號施令。

我走近了,突然陰風陣陣,面對他,像是面對我自己。

我說:“走,去喝酒。”

他說:“剛才碰見萬青青了。”他這么一說,嚇了我一跳。

我說:“她去哪了。”

他說:“她過橋去了。和一個男的。”

我想繼續發問,他哈哈笑了起來,說:“和你開玩笑呢,我沒看見她。”這么一下,我就釋然了,王超還是那個王超。

我們跨過欄桿,進了橋洞。為了阻擋穿堂風,王超還砌了半堵墻。他就靠在半堵墻上,我只好側著身子。除了一點怪味,這個地方還真不錯,遠遠看過去,護城河黑魆魆的,我從未如此端詳過這條河。像是正在這條河上飄著,飄下去,不知道去哪兒。就那樣一直飄著。

我們倆一人一瓶白酒,使勁碰了一下。他灌進去一大口,我也灌進去一大口。

喝完他就笑了,像是那個王超真的回來了。

我說:“你還會吹泡泡嗎,舌頭上卷。”

他說:“吹什么泡泡,我有好多事要做。”

我說:“你在做什么。”

他說:“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就不靈了。”

我說:“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人一直跟著你。”

他說:“不告訴你,告訴你就不靈了。”

他又喝一大口。吞咽的聲音也被放大了,他踢了我一腳,讓我也快點喝,別像個娘們兒。

我們倆默默地喝。

5

萬青青給我發了個短信,只有兩個字,再見。我想了想,也回了兩個字,再見。她又回了一句說,老死不相往來。我回了個好字。她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問我在哪。我說:“正和王超喝酒呢。”她說:“你放屁。”我說:“真和王超喝酒呢。”她說:“你這個神經病。”我說:“你打電話來,就是罵我神經病。”她說:“我有點舍不得你。”她這么說,我有點意外,只好沉默下來,電話那頭也沉默下來。我以為她哭了,就說:“我也是,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她說:“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兒嗎。”我說:“不想知道,我怕我忍不住再去找你。”沉默了一陣,她又問我:“你是不是找了人跟蹤我。”我說:“我沒那么無聊。”她沒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

我喝大了,感覺整個橋洞飄起來了,搖呀搖,像是在船上,或者月亮上。

我說:“王超,我和你一樣。”

他說:“我和你不一樣。你什么也看不見。”

我說:“你到底能看見什么。”

他也有些大了,說:“我能看見很多人。就在我身邊轉呀轉。他們不停地說話,和我說話。我都懶得理他們。這是橋洞嗎,當然是橋洞,是這個世界的橋洞,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它不是橋洞。”

我問:“那是什么。”

他說:“我說得太多了。他們會怪罪我。”

我又問:“他們是誰。”

他說:“他們就是他們。和你們不一樣。”

我說:“他大爺的。你以為我喝多了。你說的是神仙嗎。”

他說:“你究竟來這里干什么,是不是搞破壞的。這個世界哪里有神仙。”他換了個姿勢,和我開始面對面,開始盯住我。他這么看著我,我有些心虛。

我說:“我是來找萬青青的。不過我是想給她點顏色瞧瞧。我找了兩個人,假扮大俠,那種把黑絲襪罩在頭上的大俠,突然出現在我和萬青青面前,把我們倆塞進某輛車里。再把車開向田野,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嚇嚇她。等她嚇得夠嗆的時候,再告訴她這只是個游戲。”說完,我喘了幾口粗氣,像是真正得逞了似的。

他說:“你還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我說:“后來他說你在這里。我就放棄了。”

他說:“你這個神經病。”

我說:“我也不清楚。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沮喪。”

他說:“沒什么好沮喪的,他們都在,你怕什么。”

我說:“他媽的,他們是誰。”

他說:“他們不會放過你的,也不會放過我,不過他們說了,要看我表現。”

我說:“誰,是誰。他們是誰。”我有些歇斯底里了。

他說:“你看不見,像你這樣的肉眼凡胎能看見什么。”

我說:“你看見什么了。”

他說:“我看見你身后有個人,一直跟著你。”

我猛地回頭看,除了幾個高高懸掛的塑料袋,什么也沒有。

我說:“你別嚇唬我。”

他說:“沒嚇唬你,我說的是真的。你怎么不相信我,你這家伙,我從來不告訴別人這個秘密。”

我向里靠了靠。沉默了一陣,我們繼續喝酒。

我看了看護城河,就問他:“你敢跳下去嗎。”

他說:“為什么要跳下去。”

我說:“什么也不為。就問你敢跳下去嗎。”

他說:“不跳,神經病才跳呢。”

我說:“我們一起跳。”

他說:“我跳,你跳嗎。”

我說:“只要你跳,我就跳。”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一躍而下。一個黑影在我眼前倏地消失,緊接著就是落水的聲音,比一塊石頭落下去更響亮。

我探了探腦袋,他在水里喊:“你這個騙子。”

他剛說完,我也跳了下去。我不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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