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年輕的晚霞

吳一萍

“池霧瑤，你來確認一下學籍信息，確定沒問題，我就交給班主任了啊。”班長費瓿把學籍表放在了講臺上，轉身去找其他人來確認信息。姍姍而來的池霧瑤像做賊一樣，飛快地確認自己的信息，看了三遍出生年月日之后，低著頭回到了座位。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這個就像一顆種子，雖然茁壯成長，但是只能往心里瘋長，卻不能往別人的眼睛里延伸。池霧瑤就有這樣的秘密，在每年重復很多次的個人信息確認上，一次又一次揪著她的自尊，一遍又一遍地拷問她的內心，她會縮成一個角落里的小丑，大大的微笑下，掩埋著一顆玻璃心。

池霧瑤家在一個落后的村子里，說家徒四壁有點夸張，但是離小康生活依舊很遙遠，所以爸媽拖著三歲的池霧瑤去了大城市打工。

打工這兩個字其實很沉重，池霧瑤也只能帶著農村戶口上著打工子弟學校，頂著農村人的名頭，操著半熟不熟的普通話，在城市里招搖，搖搖晃晃就到了七歲，她的弟弟就這樣出現了。

那個突如其來的弟弟，正好趕上了計劃生育政策最緊的時候，計生辦還沒有聞聲而至，池霧瑤的媽媽就擅自去派出所改了池霧瑤的年齡，足足擴大了五歲，然后給弟弟也擴大了五歲，就這樣逃了計劃生育的空子，給家里省了一筆巨大的費用，而池霧瑤就開始躲躲閃閃地過起生活來。

五歲的年齡差對于一個成人而言，并沒有太大影響，但是對于孩子而言，影響太大了。

池霧瑤念小學，個子比同齡孩子矮了一頭，但是登記的年齡卻是班上最大的。班主任是新來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問她怎么這么晚念書，池霧瑤只好把頭壓低，和書本失去焦距。同學的笑聲還是那么震耳欲聾。

應該算是極端的處理辦法了，上學第二天，池霧瑤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式，讓媽媽托人給她換了班級。沒見到新同學之前，她就跑到了辦公室里找班主任，一句話也不說，眼淚吧啦吧啦地往下直掉，把班主任嚇得不輕，很順利地讓班主任替她保守那個別人嘴巴里的笑話、她心里的一個疤。

池霧瑤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小學，沒人再能窺看她心里的秘密，領到畢業證的那個時候，實際年齡只有十三歲的池霧瑤，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可以不用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了，轉身回家的時候，心又突然揪起來，馬上又要去新學校了，又該提心吊膽了。

池霧瑤長得很稚嫩，爸媽給了不會長到特別高的基因，所以看起來總比同齡人小三四歲。不愛出門的習慣，讓她皮膚很白，綜合起來她也是個應該抬起脊梁，走過人群的人啊，可實際上，她的頭永遠都對著馬路，用最快的速度穿梭在人群里，她怕多一秒停留就會被別人的目光審視，她害怕。

初中莫名其妙地就結束了，池霧瑤恍恍惚惚地被市一中錄取了，還沒來得及感受喜悅，新一輪的壓力就悄然而至。

這是一所匯聚富家子女、學霸精英以及懷揣夢想的人群的學校，池霧瑤在第一次入校考試之后，迅速成為了透明人，沒人把眼光放在平行班的她身上。

按部就班地搬用著小學的套路，在開足冷氣的辦公室里，池霧瑤和班主任打著感情牌。然而這次的班主任，沒有手足無措，甚至感情都沒有波瀾，班主任聽完回了兩個字“好的”，就低頭看試卷，結束了話題。池霧瑤有點摸不清頭腦，更摸不清楚這所學校奇特的生存模式。

一直以來，池霧瑤的化學測驗都能避開錯誤拿滿分，盡管是其他科目老師眼睛里的灰姑娘，但卻是化學老師心頭的寶貝，化學競賽剛剛開始，化學老師就幫他的得意門生報了名。戰旗飄飄，鼓聲雷動，差的就是那張準考證了。

準考證并沒有如期發到池霧瑤的手里，因為年齡，池霧瑤被競賽組篩選掉了，參賽的年齡必須未滿十八歲，而上高二的池霧瑤戶口本上已經二十二歲了。

化學老師把池霧瑤單獨喊到了辦公室，對著池霧瑤復印的戶口本，左右踱步，怎么都不信這是真的。對啊，按道理，二十二歲的孩子，大學都畢業了，怎么才念高二？再說，池霧瑤的臉可不是二十二歲該有的樣子。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從化學老師的心里咕嚕咕嚕地冒出來，可怎么詢問池霧瑤，她就是不說話、無表情，反復幾次，化學老師也只能作罷，放她回班里上課。

那之后，池霧瑤干脆什么比賽都不參加了，只要非全體同學參加的活動，她都通通拒絕，班主任總能看到她倔強地縮在角落里，演算數學、看書做筆記，明明挺可愛的孩子，怎么會如此消沉？

班主任家訪了，池霧瑤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班主任剛剛從她家里回來，手里還提著她媽逢人就送的自制辣椒罐頭。

被叫到班主任辦公室是池霧瑤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她沒想過班主任會開門見山地說話。

“聽你爸媽說了你年齡的事情，涉及到身份證編號，改起來麻煩，也的確影響你的生活了。不過，你現在這樣生活，是不是已經不快樂了？”班主任的眼睛仔細地看著池霧瑤，池霧瑤接觸到班主任的眼光，立馬又低下了頭，像個小偷被人抓到了偷東西一樣的局促。

“老師，我知道了。”池霧瑤依舊毫無主見。

“瑤瑤，人都是浮萍，很難有依靠，大風大雨還是需要獨自承擔，可是你要知道，浮萍它也活在陽光下，要借助水的給予，更需要同伴的依偎。”班主任握了握池霧瑤的手，暖流就涌進了池霧瑤的感官。

良久的沉默，班主任也沒有強求池霧瑤說話，若有所思地看著池霧瑤，她的背影消瘦得讓人憐惜。

第二天，班上公示了個人信息核對單，但是貼滿了整個教室，班主任說要引起重視。池霧瑤看著滿滿當當的秘密，心里都慌了，甚至都想到了死。

公示貼了半個月，該看的、不該看的都被班里的人記住了，可奇怪的是，沒人問她年齡的事情，也沒人關注她，大家依舊風風火火地學習、討論，只有班主任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池霧瑤的周記批注是四個字：欲蓋彌彰。是班主任的字。班主任是想告訴她，有些事不需要過度緊張、在意，越掩蓋越讓人注意，坦蕩地對待問題，結局反而出乎意料。

池霧瑤的頭抬起來了，走路的時候會微微地笑，還擔任了班里的文宣委員，和同學交往也正常了，下課了，也會和女同學三三兩兩地牽手上廁所。

高三上學期，池霧瑤的作文《我是最年輕的晚霞》獲得了省高中生作文大賽一等獎。站在講臺上的池霧瑤挺直了脊梁讀著自己的作文……

“……班主任找我之后，我就在想，我不缺胳膊不斷腿，更沒有給社會帶來麻煩，我只是隱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我不該活在陰影里，我今年十八歲，是活在戶口本里的二十三歲，是踩在青春里的朝氣蓬勃，是最年輕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