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江南園林之南潯私園探微*

鄭衛榮

(1.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2.溫州醫科大學社科部,浙江溫州 325035)

近代江南園林之南潯私園探微*

鄭衛榮1,2

(1.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2.溫州醫科大學社科部,浙江溫州 325035)

在中國古典園林及江南私家園林體系中,近代南潯私家園林是一支重要的地域流派。明清時期南潯鎮蠶桑經濟和生絲貿易的持續旺盛,鎮域興筑私園的文化傳統和社會心理的歷史延續,加之太平天國戰亂所造就的時代機遇,共同催生了近代尤其是清中后期南潯鎮私家園林的勃興。近代南潯私家園林在構造上講求疊山理水及植物的自然精煉、注重建筑美與自然美的嵌合以及追求詩情畫意與意境表達;因襲傳統文人園林的手法和意趣,藏書、雅集與園林水乳交融;糅合中西方文化元素,富有中西合璧、華洋雜糅之意匠;隨著近代社會及文化轉型,其布局設計及功能亦隨之呈現出嬗變的態勢。近代南潯私家園林的上述獨特風格,構成了近代江南私家園林史上的一抹亮彩。

南潯;私家園林;江南;近代

園林乃自然人化的時空藝術。周維權認為,園林是人們為彌補與自然環境的隔離而人工建造的“第二自然”,并將其定義為“在一定的地段范圍內,利用、改造天然山水地貌,或者人為開辟山水地貌,結合植物栽培,建筑布置,圃以禽鳥養蓄,從而構成一個以視覺景觀之美為主的賞心悅目、暢情舒懷的游憩、居住環境。”[1](P3)根據周維權的觀點,中國古典園林生成于殷周秦漢,轉折于魏晉南北朝,全盛于隋唐,成熟于宋元明清。以園林權屬關系為區別,中國古典園林可以分為皇家園林、寺觀園林和私家園林三種類型。其中,私家園林(以下簡稱“私園”)是指屬于官僚、貴族、文人、地主、富商所私有的園林,在古籍中亦稱之為園、園亭、園墅、池館、山池、山莊、別墅、別業等。在近代私園的三大地方風格(北方園林、江南園林、嶺南園林)中,江南私園(“江南”大致相當于今之江蘇南部、安徽南部、浙江、江西等地)獨樹一幟。據周維權考證,江南私園在宋代進入成熟期的第一階段,以臨安、吳興、平江(蘇州)等地為代表;在元、明、清初進入成熟期的第二個階段,造園活動最為興盛,園林的地方風格亦最為突出;在清代中末期(乾隆-宣統年間)進入成熟后期,以揚州、無錫、蘇州、湖州、上海、常熟、南京等城市為主,尤以揚州、蘇州為著[1](P304、392、587)

浙江北部的湖州地區,位于杭嘉湖平原的太湖南岸,舊屬吳興郡,自宋代以來就是私園薈萃之地。童寯《江南園林志》有云:“宋時江南園林,萃于吳興。南宋以來,園林之盛,首推四州,即湖、杭、蘇、揚也。而以湖州、杭州為尤。”志中將湖州與杭州、蘇州、揚州并稱,并推湖州為四州之首。元明時期,湖州地區造園活動持續不斷,并在明代成化、弘治和嘉靖、萬歷時期進入到兩個高潮期。這是與湖州府商品經濟發展以及社會奢侈消費的盛行密切相關。盡管這一時期的私園主要集中在湖州府城及其近郊,但散布于市鎮中的遺存亦頗為可觀。迨之晚清,中國古典園林進入式微期,湖州府的私園亦漸次衰頹,誠如童寯感慨:“吳興昔時園林雖盛,今則不彰,吳興園林記述宋時私園多至三十,今僅陸氏潛園及城南沈氏義莊,足資游賞。滄桑之速,有如是者。”[2](P27)但是,同時期的南潯鎮,不僅沒有出現“老園破敗、新園不繼”的疲敝態勢,其造園的活躍程度反而逆勢而上,更勝往昔。

根據地方志統計,清代同治、光緒年間,南潯鎮域陸續興造了十余座私園,其中既有宜園、東園、適園、劉園(小蓮莊)、覺園等大型“巨構”,也有劉氏留園、崔氏桃園、梅氏述園等一批中小型私園,成為了中國近代私園史上的一抹亮彩。因此,童寯評述曰:“吳興園林,今實萃于南潯,以一鎮之地而擁有五園,且皆為巨構,實江南所僅見。”[2](P27)《吳興導游》之“名勝古跡”中,載入湖州地區自元至民國年間著名園林16座,其中南潯一鎮就有宜園、適園、小蓮莊、東園、留園、桃園,足以見南潯私園在吳興園林中的地位。①湖社:《吳興導游》,中華民國二十五年,第25-28頁。

一、近代南潯私園的概況

據民國《南潯志》等方志記載,自南宋至民國初,南潯一鎮之地曾擁有各類私園27座,這在江南市鎮中是較為罕見的,詳見表1:

表1 南潯鎮歷代園林統計

巫仁恕關于明清江南部分市鎮園林第宅數量的統計,亦印證了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的南潯私園在江南市鎮中的大概位置(見表2)。

表2 明清江南部分市鎮園林第宅數量統計

二、近代南潯私園的興起

根據巫仁恕的研究,江南諸多市鎮內的園林第宅大體上都興筑于明嘉靖年間以后。雖然各市鎮興起與繁榮的時間彼此有所差異,市鎮內園林第宅的興衰時間亦因為各自內部因素(諸如家族聲望、科舉成就以及財務)而不盡相同,但這一時期江南私園興盛有著共同的社會背景:一方面,16世紀中葉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社會奢侈消費的盛行,催生了江南地區住宅建筑的大型化、奢侈化趨勢,達官貴人和文士縉紳營造規模化園林宅第漸成風尚。另一方面,由于市鎮在地理、交通、風景等方面的優勢,選擇在城市周邊的市鎮營造私園宅第,既能回避城市地價偏高、住宅密集、居民擁擠等弊端,又能獲得在市場貿易、生活起居、交通出行等方面的便利。而且,許多市鎮在地理位置、風景名勝上亦不輸城市,正好契合了明清時期的“好游”風氣①巫仁恕:《明清江南市鎮志的園第書寫與文化建構》,引自《“明清文化生活與集體記憶研討會”論文集》,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2007年,第96-97頁。。除上述共性因素外,明清尤其是晚清南潯私園的興盛還有其獨特的個體因素,涉及南潯近代社會經濟、私園文化和社會心理以及特定的歷史機遇等因素。

(一)營建私園的經濟基礎

南潯鎮興起于南宋,早在南宋淳祐年間建鎮前后,已經是“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土潤而物豐,民信而俗阜,行商坐賈之所萃”。②《安吉州烏程縣南林報國寺記》,引自咸豐《南潯鎮志》(卷二十五·碑刻一)。歷元至明,南潯鎮從萬歷年間開始進入勃興期,明萬歷時朱國禎《修東塘記》就載有“潯雖鎮,一都會也”。③朱國禎:《修東塘記》,引自咸豐《南潯鎮志》(卷六·古跡)。明代湖州府已是全國著名的蠶絲產地,時有“湖絲遍天下”之說。④董斯張:《吳興備志》(卷二六·方物征)。時人徐獻忠云:“蠶桑之利莫甚于湖”,“蠶絲物業饒于薄海,他郡邑咸藉以畢用,而技巧之精,獨出蘇、杭之下”⑤徐獻忠:《吳興掌故集》(卷十三·物資)。而“蠶事吾湖獨盛,一郡之中,尤以南潯為甲”。⑥董蠡舟:《蠶桑樂府·序》,民國《南潯志》(卷三十·農桑一)。南潯以出產輯里絲為著。“輯里即七里,為南潯鎮南鄉一村莊,其地去南潯七里,故名。”⑦民國《南潯鎮志》(卷五·衢巷)。萬歷時南潯人朱國禎《涌幢小品》記曰:“湖絲惟七里者尤佳,較常價每兩必多一分。蘇人入手即識,用織帽緞,紫光可鑒。”①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二·農蠶)。“每當新絲告成,商賈輻輳,而蘇杭兩織造皆至此收焉”,②《潯溪文獻》,引自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二·物產)。“各直省客商云集貿販,里人賈鬻他方,四時往來不絕”。③乾隆《湖州府志》(卷四一·物產)。《吳興農村經濟》則記述到:“輯里絲之稱,起于明洪武年間,至清道光二十二年五口通商而后,銷售上海洋莊轉運出口,其名始顯。其時常年出口者,初自二千數百擔增至三千五百擔左右,大約以光緒十年為最盛。”④劉大鈞:《吳興農村經濟》,1939年,第11-12頁。

隨著輯里絲在國內外市場的暢銷,南潯鎮及其四鄉地位亦日益抬升。南潯鎮域在明隆、萬時期經歷了一快速擴張期。據咸豐《南潯鎮志》載:明正德年間,南潯鎮的繁茂地帶只限于荻塘以北的狹小區域,荻塘以南的“下塘”處“多葦荻,居民尚鮮”。而到明末清初時“市廛云屯櫛比,周遭四迄,自東柵至西柵三里而遙,水則運河,陸則荻塘;距運河而南,至柵五里而遙,自荻塘而北至柵二里而遙,蓋鎮無界域,以民居為道里”,⑤潘爾夔:《潯溪文獻》,引自咸豐《南潯鎮志》(卷一·疆域)。到同治年間則已是“阛阓鱗次,煙火萬家,苕水流碧,舟航輻輳,雖吳興之東鄙,實江浙之雄鎮”。⑥光緒《烏程縣志》(卷四·村鎮)。興盛的蠶桑經營和湖絲貿易,帶動了南潯商品經濟的持續發展。隨著1843年上海開埠,湖絲轉而運往上海銷售洋莊直接出口,“南潯鎮實開風氣之先”,一躍成為浙北地區最大的生絲集中市場。“當時湖州六屬絲行,幾皆為南潯人所包辦;由湖州出口亦以南潯為中心。南潯鎮上略有資產者,皆由是起家。家財壘聚,自數萬乃至數百萬者,指不勝屈。”“計南潯一鎮,以絲商起家者,何止數百十戶,舉其著者,竟有‘四象八牯牛七十二只狗’之稱。”⑦劉大鈞:《吳興農村經濟》,1939年,第121-123頁。在持續旺盛的湖絲貿易中,商業財富的積累為營造私園提供了經濟條件,清同治、光緒年間亦因此成為了近代南潯造園最為活躍的歷史時期。南潯鎮域內的怡園、穎園、述園、小蓮莊、宜園、東園、半畝園、箋園、適園、留園等十余座私園均營建于這一時期。

(二)私園興盛的文化傳統和社會心理

巫仁恕認為,經過精心設計的園林,對士大夫具有文化象征的意義。歷經明清之際戰亂和政治環境變化,江南地區筑園之風一直延續到清代,究其原因,園林是致仕縉紳“以明得志”之作,即為了顯示自己的財力與成就,一旦相習成風之后,便成為彼此爭勝的景象。⑧巫仁恕:《江南園林與城市社會——明清蘇州園林的社會史分析》,《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8年,第六十一期,第7 -8頁。巫仁恕的分析大致適用于同屬環太湖流域的南潯鎮,但“以明得志”并不能完全概括明清時期南潯私園興盛的文化心理因素。營建私園的行為背后,還有其自身文化歷史脈絡的延續。

首先,南潯鎮自古以來就有興筑私園的文化傳統。早在南宋時期,南潯鎮域就有“張園”和“陶氏別業”的記載;元代元統年間,宣義郎華根道修建曉山園;至正初年,承事郎華宏綱以陶淵明《桃花源記》意境營造小桃源(華園)。至明代,湖絲貿易驅動市鎮經濟迅速發展,加之地域文風蔚然和社會奢侈消費盛行,南潯文士縉紳紛紛興建大宅園林,亦出現了“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的情形。[3](P654)彼時較有影響的園林有:成化年間紀中的紀氏南園,嘉靖年間董份的泌園,萬歷年間華仁浦的華氏小園,張氏的東園(東墅),莊允城的夏家園。至清初中期,南潯境內又新筑諸多私園,如順治年間董漢策的窺園,康熙初年姚景熹的姚氏園,康熙中期陳可升之祖的半畝園,乾隆初年董熜的且住園,乾隆中期俞云樓的皋園,嘉慶年間朱余亭的憩園等。清末民初南潯興筑園林的小高潮實為上述私園文化傳統的歷史延續。

其次,持續興盛的私園文化是以人文蔚興為基礎的。明清時期,南潯鎮不僅經濟富庶,而且“數百年來人文蔚起”。⑨道光《南潯鎮志》(卷首·凡例)。根據道光《南潯鎮志》記載:有明一代,南潯出過董份、范應期、董嗣成、董道醇、董嗣昭、朱國禎等七名進士以及二十七名舉人。入清以后,科第仍然繁盛,截至道光朝以前,進士及第者有殷維藩等十六人,鄉試中舉者有董衡等五十人。10道光《南潯鎮志》(卷六·選舉志·科第)。官僚、文士興造文人化園林供一己之享用,同時也以此作為家族實力與聲望的象征,而其身份、財富也為造園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第三,以清中期為界,南潯私園的園主大致出現了由傳統文士縉紳向近代商人及紳商的轉變。清代同治光緒朝以降,周昌富、陳熊、朱瑞瑩、劉鏞、龐元濟、張寶善、張均衡等紳商,兼具傳統功名與經濟財富,在承襲文人化私園特質的同時,也注入了具有時代特色的內涵。近代南潯紳商營造私園,在滿足社會交往與生活需求的同時,也藉此來標注園主及其家族的經濟實力、文化品位、身份地位,正所謂:“各戶資財多寡,非局外所能知,巷議街談,原系得諸風聞,其藉以測斷者,厥為各戶渲染之程度,而各戶最易爭奇斗勝者,唯有修造園林一途而已。”①劉大鈞:《吳興農村經濟》,1939年,第124頁。

(三)興筑私園的時代機遇

誠如董熜在《且住軒記》中回顧且住軒“始于董潯陽,其間經四姓易手乃歸自家主人”的曲折歷程時所感慨:“樓居變為平地、甲第屢易居人,俯仰二百年之間,興衰禍福倚伏循環,何可勝道。”②民國《南潯志》(卷十一·園林)。隨著時間流逝,世事變遷,南宋至清初中期所建私園皆已廢圯或改為宅祠,僅有清末民初所建的述園、穎園、小蓮莊和嘉業藏書樓等少數私園留存后世。近代南潯私園的興衰,固然受園主家族聲望、科舉成就以及財務經濟等內部因素影響,亦與兵燹戰亂等外部因素密切相關,而后者的影響往往更具有整體性和決定性。清代咸豐、同治時期的太平天國運動,成為了近代南潯私園興衰承轉的歷史節點。據民國《南潯志》載,在太平天國戰亂波及南潯鎮期間(自咸豐十年五月至咸豐十四年七月),南潯鎮“數年來人民之擄、被戕者尚少,病死、憂死者不可勝數,世家大族轉瞬幾成絕戶,其間衣冠士族,于此四、五年中,生計已絕,其貧苦為更甚。”③溫鼎:《庚申粵匪據潯紀略》,引自民國《南潯志》(卷四十五·大事記四)。這一時期,鎮域遺存的私園也遭到毀滅性破壞,如董氏大宗伯第“至咸豐時毀于兵燹,光緒中則屬金、邢二氏”,又如朱余亭之憩園“毀于粵匪,今改建他屋”。④民國《南潯志》(卷十一·園林)。與世家大族遭受重創形成對比的是,在戰亂波及之前,南潯絲商“稍有資產者,相率避居上海”,⑤吳焦生:《雜憶》,引自民國《南潯志》(卷四十五·大事記四)。不僅避免了戰亂的直接沖擊,而且在商業活動擴展上“因此得以與外人接觸,漸通外國語言……肇日后販絲致富之基”。⑥劉大鈞:《吳興農村經濟》,1939年,第121頁。咸豐十四年七月,清軍相繼克復湖州、南潯。“兵燹時,吾潯屋宇毀去十之九”,⑦民國《南潯志》(卷四·河渠)。“洪楊亂后……南北兩市盡處,只小屋十余間,一片荒涼。荊榛瓦礫,不勝故宮禾黍之悲。”⑧李光霽:《劫余雜識》,引自周子美:《南林叢刊·次集》卷七,杭州古舊書店復印,1982年。亂后初定,寓居滬上的南潯紳商率先攜資返鄉,在開啟地方社會戰后重建的同時,也憑借其財力紛紛購地置業,為同治、光緒年間興建私園埋下了伏筆。與此同時,受到當時上海租界、通商口岸西洋文明及風俗的耳濡目染,南潯紳商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審美取向也都出現了微妙的變化,進而滲透并體現于其營建的私園之中。

三、近代南潯私園的特色分析

(一)南潯私園的構造和意境

計成在談及園林的構思和意境時指出:“凡結林園,無分村郭。地偏為勝,開林擇簡蓬蒿;景到隨機,在澗共修蘭芷。徑緣三益,業擬三秋,圍墻隱約于蘿間,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樓憑遠,縱目皆然;竹塢尋幽,醉心既是。軒楹高爽,窗戶虛鄰,納前傾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梧陰匝地,槐蔭當庭;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結茅竹里,浚一派之長源;障錦山屏,列千尋之聳翠。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剎宇隱環窗,仿佛片圖小李;巖巒堆劈石,參半壁大題。蕭寺可以卜鄰,梵音到耳;遠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4](P51)與計成的理念相近似,周維權認為中國古典園林講求“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和思維方法,主要體現在園林“本于自然、高于自然”“建筑美與自然美的融糅”“詩畫的情趣”“意境的涵蘊”等四個方面。[1](P51)作為中國古典園林及江南私家園林的重要地域流派,近代南潯私園首先承襲了上述思維觀念,在造園領域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講求疊山、理水及植物的自然精煉。近代南潯私園大多是開池筑山為主的自然風景式山水園林,其基本理念是以植物、山石、水體、建筑等構景要素為主體,通過有意識地調整、加工和剪裁來表現一個精煉的自然。在疊山上,南潯私園普遍采用各種造型、紋理、色澤的石材,以不同堆疊風格形成峰巒、山谷、懸崖、峭壁等造型,寓四時景色,與花草樹木相得益彰。例如以疊石著名的述園,在格局布置上“南建樓閣,北疊山石”。述園北庭院,采用黃石、湖石置石疊山,形成花壇、石峰、屏山和洞穴假山錯落有致的多層景致,意境深遠。[5](P66)在理水上,南潯私園幾乎“無園不水”,表現出了十分細膩精巧的理水藝術手法。述園、穎園中的小水面,通常以影為主,利用山岡、植物、建筑的綜合布置形成山影、柳影及水影,追求平靜、幽深的視覺藝術效果;而以小蓮莊“掛瓢池”為代表的大水面則對筑島堤,設置橋廊,在有限空間內模仿天然水景的全貌,取“一勺則江湖萬里”之意境。在植物上,各個私園靈活選擇梅、棠、篁、桂、荷、菊等種類,隨意參差栽種,以四時點綴來概括表現天然植被的氣象萬千,同時烘托陪襯建筑物、點綴庭園空間。

其次,注重建筑美、自然美的嵌合。為將建筑協調、融糅于山水植物等自然環境,南潯私園因襲了古典園林的各種常見手法,把傳統建筑化整為零,借助樓閣、臺榭、亭廊等形象和構造,以運動變化的手法強化建筑與自然的嵌合關系,同時利用建筑內部空間和外部空間的通透、流動的可能性,將建筑的小空間與自然界的大空間溝通起來。例如小蓮莊,“于(掛瓢)池之四周布置臺榭,東向者為‘凈香詩窟’,旁多叢林桂,纚連水閣,老樹扶疏,納涼勝處。其南曰‘東升閣’,高樓砌云,全池一覽。右為‘養新德齋’,植蕉滿庭,窗戶皆綠,回廊三折,答廳事,北向面池,曰‘退修小榭’。東出碧欄繚繞,有亭翼然,設秋千以娛游人。對岸為柳堤,東則小池,石橋通焉。[6](P388)園中,荷池沿岸亭榭構成的“對景”手法,互為景致和觀景點;聽雨亭采用“漏景”手法,將內園山水透過粉墻漏窗引入外園;放鶴亭則位于內園疊山之巔,以“借景”手法攬收周邊的田園風光。同理的還有穎園的“對景”:在矩形庭園內,居中開池,池北構建樓榭,池南堆筑假山、種植花木,形成“樓榭與假山隔池相賞”的布局;[7](P117-118)適園的“題景”:“臨鷓鴣之溪,周二十余畝,其勝處為二池,館宇高下,與池向背,有堂曰‘凈碧’,有榭曰‘曜霞’,有館曰‘酣春’,有亭曰‘宿影’,有軒曰‘觀稼’,雜植梅棠篁桂之屬,蔽虧其間”,①鄭孝胥:《適園記》,引自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九·碑刻四)。以及大量隨處可見的“框景”等手法,傳承了中國古典園林先抑后揚、大小開合的手法,構造了景點疏密有致、組景富于層次、建筑美與自然美嵌合的空間組織。

第三,追求詩情畫意與意境表達。借鑒中國古典園林的多樣藝術手法,南潯私園融合文學手段、藝術表達等多種方式來表達園林詩畫情趣和意境涵蘊:或者借鑒文學藝術的章法來設計園林景觀,并以文學手段(如景名、匾額、楹聯等)和具體形象來復現詩情畫意。例如宜園:在造景主題上,以綰春、碧陰、延秋處、綠凈山房、快雪時晴表達四季主題;以仙露明珠、夕佳亭表達晨昏主題;以鹿門舊德、梅妻鶴子、退修庵表達隱逸主題;在造景命名上,“碧陰軒”取晚唐詩人司空圖《詩品》“月明華屋,畫橋碧陰”之意;“夕佳亭”取北宋文學家王禹偁《黃岡竹樓記》“送夕陽,迎素月”句意,坐東向西,觀暮色最佳;“鶴守軒”取宋代隱逸詩人林逋的“梅妻鶴子”之意,紅梅數枝與鶴圃相配;“半湖云錦萬芙蓉”面向荷池,取南宋詩人范成大之“鏡面波光倒碧峰,半湖云錦萬芙蓉”句意等。②況周頤撰,鄭孝胥書:《宜園記》,天津市古籍書店,1987年影印本,第260-284頁。抑或在有限的空間內,憑借山水、植物、建筑等構景要素和色彩、聲響、香氣及氣象等因子,生發空間意境,創造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例如宜園:“春宜花,秋宜月,夏宜涼風,冬宜晴雪。景與興會,情與時適,無乎不宜,則名之曰宜園,也亦宜。”[8](P578)又如留園:“春之日,惠風和暢,花明木茂,好鳥時鳴;及乎夏季,池上荷花盛開,紅白相間,妙香撲鼻;秋則筱煙蕉露,爽氣逼人;冬則風雪之中,籬落橫枝,梅紅索笑。”[9](P150)再如適園十二景:奇峰拱笏、高峽觀泉、松崖濺瀑、桃鳴尋源、平谷塔影、曲沼荷風、池亭擁翠、畫閣凌波、桂廊佇月、石窟留云、澗橋踏雪、鶴諸探梅,僅從景名上就可窺見其對構景要素的整體構思及其對“化意境為實景”的追求。

南潯私園不僅借助山水、植物、建筑等具體景觀以及上述手法來直接或間接地傳達意境,而且還運用裝飾物(如奇石、異植等)、收藏物(如書畫、金石、碑刻等)、展示物(如題匾、題石等)等“物質文化”來寓景于情,并借以強化其文人化園林的形象。③巫仁恕:《江南園林與城市社會——明清蘇州園林的社會史分析》,《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8年,第六十一期,第23頁。最負盛名的是述園嘯石與述園梅。民國《南潯志》載:“述園……叢石幽秀。中有石高丈余,石有孔,吹之則出聲,阮文達元題曰‘嘯石’。今園歸梅氏,惟閣尚存。舊有梅瓣蘭花,曰‘述園梅’,得者珍之。”④民國《南潯志》(卷十一·園林)。嘯石高約三米,形態古雅,石身有一孔,以口貼近吹氣,聲如清嘯,因此得名。“石為阮氏故物,舊藏朱氏述園,今歸劉氏嘉業藏書樓,植之園中,玲瓏□奇,題刻凡三段。……為清代阮云臺相國遺跡,及張叔未解元、朱蘭第太世丈兩跋。”[10](P649-650)據清代畫家許鼐和《述園梅》詩小序記載:述園梅乃“南潯朱蘭第先生得春申浦尹氏。花中開,復其厚,較他花倍高,綠梗翠花。實為新花第一名種。今春放四朵,迥超凡品,令人色舞眉飛”。[11](P115)此外,各類收藏物、展示物的品名繁阜、旨趣各異,諸如宜園磚刻題額、綰春廊廊壁碑刻、宜園“半畫閣”和適園“六宜閣”的書畫藏品等,亦是南潯私園在構造意匠上的一大特色,茲不一一枚舉。

(二)南潯私園中的藏書與雅集

在尊儒重教傳統的影響下,近代南潯私園因襲了傳統文人園林的手法和意趣,較大的園林內往往建有藏書的樓閣,而專門的藏書樓閣外往往辟有園林;而或大或小的私園往往都是文人雅士唱和詩文的理想之所。藏書、雅集與園林呈現出水乳交融的情景。

湖州被王國維先生譽為“藏書之鄉”,私人藏書文化傳統源遠流長,上可追溯到南朝宋齊時期文學家、史學家沈約“聚書至二萬卷,京師莫比。”[12](P31)明清時期,江南地區商品經濟發展和科舉、學術尤其是樸學的昌盛,進一步促進了私家藏書的興旺。據范鳳書統計,在明清藏書家最多的十個市縣中,湖州位居第四,僅次于蘇州、杭州、常熟。[13](P20)明代沈節甫“玩易樓”、茅坤茅元儀父子“白華樓”名噪一時;清代姚覲元“咫進齋”、嚴元照“芳椒堂”、劉桐“眠琴山館”、蔣汝藻的“密韻樓”等都蜚聲遠近。而南潯鎮“由明以來,自成風尚,戶習弦誦之音,家識文獻之貴,簪纓世第,蓬蓽名儒,相尚藏書,輝炳邑牒。”[14](P387)在晚清南潯五大藏書樓中,除前述眠琴山館、密韻樓外,宜園、適園、嘉業堂均為藏書樓與園林相結合的建構。

宜園“半畫閣重樓”。主人為龐元濟(1864-1949),字萊臣,號虛齋,光緒六年秀才,“少穎悟,勤奮淬歷,留心經世之學”。[10](P627)光緒二十五年(1899),龐元濟修筑宜園。據況周頤《宜園記》所述:“園主人善書畫,精鑒藏。構園之始,規劃不經師匠,一樹一石,自饒畫趣。”①況周頤撰,鄭孝胥書:《宜園記》,天津市古籍書店,1987年影印本,第285-286頁。園中建有“半畫閣重樓”為龐元濟收藏古籍字畫之處,藏畫之室取名為“虛齋”,龐氏以此為自號,先后編輯出版《虛齋藏畫錄》十六卷和《續錄》四卷。在《虛齋藏畫錄》“自序”中,龐元濟記述其收藏經過及其心得曰:“搜羅漸及國初,由國初而前明,由明而宋,上至五代李唐,循序而進,未嘗蠟等。每遇名跡,不惜重資購求,南北收藏,如吳門汪氏、顧氏,錫山秦氏,中州李氏,萊陽孫氏……諸舊家爭出所蓄,聞風而至,云煙過眼,幾無虛日。期間凡畫法之精粗,設色之明暗,紙絹之新舊,題跋之真偽,時移代易,面目各自不同,靡不惟日孜孜潛心考索,稍有疑惑,寧慎勿濫,往往數百幅中不過二三副,積儲二十余年而所得僅僅若此。歐陽子曰:‘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強。’余不敢有力自居。惟好之既篤,積之既久,則凡歷代有名大家,蓋于是略備焉。”[15](P73)足以窺見一代收藏家之艱辛與感懷。

適園“六宜閣”,主人為張石銘(1872—1927),名鈞衡,光緒二十年舉人,嗜好收藏古籍,蒐求宋元精槧和名家善本,聚于適園“六宜閣”。鄭孝胥《適園記》記曰:“‘六宜閣’者,則張子石銘藏書之所也……石銘多蓄名賢書畫、秘籍善本,且喜校勘精刊以行于世。”[16](P245)康有為曾題跋:“藏書以適其志,有花木魚鳥亭榭,以適其志,視世之桎梏,其心屈身降志,以為權利義兒,而無少適者何如也。”[17](P131)六宜閣藏書有宋刊本45部,元刊本57部,至其長子張乃熊(字芹伯)時,收藏宋本已達88部,1080冊,元刊本74部,1185冊,明刊本407部,4697冊。其中以宋版《東都事略》《北山小集》《李賀歌詩編》為著。藏書抄本號稱10萬余卷,其中善本920部。[18](P531)張氏還敦請名家審定編目,藏以致用,編成《適園善本藏書志》十六卷,著錄藏書善本960多部,先后刊印《適園叢書》《適園叢書》(二集)、《擇是居叢書》等惠及學林。

嘉業堂藏書樓,主人為劉承干(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光緒三十一年秀才,“弱冠即喜治史部之書”,宣統二年“有志聚書”,所藏珍本來自繆荃孫藝風堂、繆朝荃東倉書庫、盧祉抱經樓、朱學勤結一廬、莫友芝影山草堂、丁日昌持靜齋、范欽天一閣、鮑廷博知不足齋,以及長沙郭嵩燾、諸暨孫問清、杭州丁丙、蘇州江標等名家,并出資雇人抄錄《清實錄》《清史列傳》《國史》等入藏。至1930年藏書高峰期,共收藏各類書籍達13 000種18萬冊、60萬卷之巨。其中,宋元刻本163種、明清刻本7 000余種、名家稿本抄校本近2 000種(以明抄《永樂大典》最為珍貴)、全國州郡府縣鎮各類地方志達1 192種4 000余部,藏書宏富超過清末四大藏書樓。在藏書利用方面,劉氏先后敦請繆荃孫、葉昌熾、羅振玉、王國維、沈曾植、張元濟、鄭孝胥等著名學者,鑒定挑選、編輯校注,刊刻《嘉業堂叢書》《吳興叢書》《求恕齋叢書》《留余草堂叢書》《嘉業堂金石叢書》,以及《舊五代史》《史記》《漢書》《三國志》等單行本。劉承干不僅是“民國私人藏書第一人”,也是以一已之力刊刻古籍最多的人之一。[19](P310)1920年,劉氏“糜金十二萬,拓地二十畝”,歷時四年建成嘉業堂藏書樓。藏書樓總體設計為園林式格局,樓前(南)建有花園,辟有蓮池,周環假山,中壘石島,島上有明瑟亭,與蓮池東西兩側漳紅、浣碧二亭相鼎立。

文藝活動是文人化園林形象的重要標志。文社雅集常以相對固定的園林名勝為社址,邀請文人雅士、地方名士游觀園林,唱和詩文,并賦詩成卷、集結出版,其實質上亦是一種文化名聲和社會關系的雙重建構①巫仁恕:《江南園林與城市社會——明清蘇州園林的社會史分析》,《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8年,第六十一期,第23頁。。明清時期,諸多南潯籍文士組織、參與逸老社、澄社、采真社、延生社、滋蘭會等地方文學結社,私園則成為其理想的雅集唱和之所。②董漢策:《同里延生社緣起》《滋蘭會約序》《采真雅集題名記》,引自民國《南潯志》(卷四十七·集文二)。江村吟社是清末民初南潯最負盛名的私園文社。民國《南潯志》載:“穎園,在東柵皇御河,同治季年陳熊(又名煦元,字竹坪)所筑。其子陳詩與海寧管鴻詞、郡城邱含章、嘉定許鴹、石門沈焜、里人蔣錫綸、蔣錫礽、徐麟年、屠維屏、蔣文勛輩,先后結江村吟社于園中。”③民國《南潯志》(卷十一·園林)。同治季年,陳熊修筑穎園。其子陳詩(又名應培,字桂題,縣學生)雖博學能文卻不喜科舉,而以其思致才情馳名于詩壇,秉性好詩又好客,以穎園養心榭為雅集之所,與詩友于光緒末年和宣統元年兩度結成“江村詩社”。江村吟社月集一次,輪值命題,每次社集狂飲賦詩以騁豪邁之氣,或寫南潯田園之景,或抒人生悲歡之情,或寄憂時報國之懷,作畫吟詩,撫琴弈棋,和于唱喁,一時稱盛。前后編成《江村吟社詩集》共八集。民國《南潯志》又載:“(朱瑞瑩)……筑述園,吟嘯其中,坐上客常滿焉”,④民國《南潯志》(卷二十一·人物四)。后附徐延祺(字引之,號芷綬,咸豐二年舉人)排律一首,詩題曰《游俞氏皋園,因談及朱氏園亭,新加修葺。記八九年前曾至其地,頃復造訪,晤蘭荑主人。撫今追昔,為之憮然。同游者為朱少茗、張鏡溪、舍弟儷蓀也》,詩中前半段詠俞氏皋園,后半段則記朱氏述園。⑤民國《南潯志》(卷十一·園林)。

(三)南潯私園的中西合璧、華洋雜糅之意匠

晚清時期,在西風東漸的時代背景下,江南私園在建筑理念、形制和材料上都呈現出中西合璧、華洋雜糅的多元化態勢。梁思成對此曾指出:“自西式樓房盛行于通商大埠以來,豪富商賈及中產之家無不深愛新異。”[20](P1)早在太平天國戰亂時期,在上海租界避難、謀生的南潯紳商,耳濡目染于西方人的衣食起居、建筑技藝和器物文化,在潛移默化之中開始認同、接納甚至效仿西方式的衣食住行。短暫的寓滬給其留下的觀念烙印又進一步引起了戰后南潯社會風俗的遽變,在園林宅第建筑領域突出地表現為:“自粵匪一炬,舊地易新主,經營締造氣象一新。高門大廈,畫棟雕梁,比比而是,且頗有仿洋式者。內中器具,即一燈一鏡,悉用舶來品,各出新奇,藉以爭勝。”⑥民國《南潯志》(卷三十三·風俗)。這一時期,南潯私園建筑在保留中國傳統園林平面布局、建筑營造、園林布置等特點的同時,大膽吸收西方建筑在材料、結構和工藝上的特色,使得私園在外觀造型、景物設置上呈現出中西交融的特征,其主要表現形式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是“中上西下”的建筑構成,即在建筑單體的營造中,將中式屋頂與西式建筑主體上下組合。典型的有嘉業藏書樓花園、求恕里別業中的庭園式氏樓亭建筑、穎園的玉香閣、小蓮莊的東升閣等。例如,穎園玉香閣,為磚木混合結構,采用傳統抬梁式屋架和江南黑瓦鏤空花脊歇山式屋頂,但屋身卻采用西式設計,在東立面上下兩側各設四扇拱券式落地長窗,空靈開敞。又如東升閣,為二層磚木混合結構,樓體大部由傳統青磚砌成,開設矩形長窗,而閣樓二層使用近代紅磚,開設券窗,窗旁設雕飾精美的混合式壁柱,室內采用壁柱拱券裝飾,木質百葉窗并設壁爐,顯示出園主的西式居住習慣。

二是“中外西內”的立面處理,即在內進院落中營造西洋風格的立面,而在外立面、主立面保持本土風格。典型的有懿德堂、崇德堂、求恕里等。例如,張鈞衡舊宅懿德堂,坐西朝東,共五落四進,庫門內為轎廳,二進院大廳懿德堂面闊三間,格局宏敞。廳后堂樓為女廳(系女眷起居休憩之所);第三進為內廳,兩翼廊廡護欄和墻垣上鑲嵌的淺綠色芭蕉葉圖形木雕和磚刻,色彩明麗,造型玲瓏;二層樓窗中鑲嵌藍色蝕刻玻璃,紋樣擷取四時花卉果品和植物之形狀,以扁橫狀菱形組合在窗框內,晶瑩雅致,簡約明麗。第四、五進由法籍建筑師設計,整體仿照并呈現了18世紀法國古典主義巴洛克建筑風格。

三是以中式為主的單體建筑,即在外形上采用中式造型,而在局部構件上采用進口材料。例如嘉業堂藏書樓,其主體為磚木結構,外部為西式磚石立面,內部則是中式木作裝修;其平面呈“□”字型,中央為大天井,周圍建筑雙層走廊,建筑采用坡頂屋,檐柱和金珠則為鋼筋混凝土方形柱,較之傳統磚柱更為纖細輕巧。又如小蓮莊聽雨亭、扇亭。前者為中國傳統園亭樣式,其六角攢尖頂、檐口則采用白鐵皮制作;后者為中國傳統半亭樣式,其白鐵皮扇形屋頂與白色山墻相銜接,形成簡潔大方的過渡空間。

四是中西相反相成的門樓建筑,即門樓建筑造型的一面以西式為主,一面則以中式為主,中西相反相成。典型的有如嘉業堂藏書樓東部園門,門樓正立面為拱形門券,中部開券形拱門,上書“藏書樓”,拱門兩旁各設兩柱(西洋望柱樣式);而門樓背立面是中式青磚素面門樓,門額上書“園囿圖籍”,頂部為中式坡頂。

五是小品與裝飾的“中西合璧”,表現為園林建筑的細節處理中,廣泛采用西式裝修,體現在柱式、線腳、欄桿、漏窗、彩玻等,但在內容上又包含中國傳統文化意蘊,從而呈現出中西合璧之態。例如小蓮莊東升閣的西洋柱式及其柱頭的牡丹造型,嘉業堂藏書樓內院回廊的鐵鑄扶欄及鑄刻其上的“嘉業”“希古”等篆體字樣,小蓮莊內外園隔墻上的鑄鐵花紋漏窗及其壽字紋樣,以及在懿德堂芭蕉廳、崇德堂洋樓等建筑中的刻花玻璃及其本土文化的紋刻主題,等等。[9](P104-114)

總地來看,南潯私園在中西合璧的建筑形式中,不論西式元素的多寡,其建筑在整體布局、亭臺軒榭、洞門花窗、假山樹石等構景元素處理上,仍然遵循著移步換景、虛實變化、詩情畫意、吉祥寓意等中國傳統建筑的文化語境。但當這種文化語境融入西方元素之后,卻又構成了一種新的審美趣味。它代表了中西文化在特定歷史時期的交融,反映了南潯紳商這一特定群體對西方文化的認同和吸收,同樣也預示著后來中國建筑審美趣味的新趨勢。

(四)南潯私園布局設計及其功能轉型

隨著近代社會發展及文化轉型,南潯私園在布局、設計及其功能等方面亦隨之呈現出嬗變態勢。概括比較晚清到民國初年陸續建成的穎園、述園、東園、小蓮莊、留園(覺園)、適園、宜園、嘉業藏書樓等,至少可以發現以下兩個特征:

首先是在選址布局上,呈現出由宅園向郊園轉變的趨勢。以選址布局和構成形態而言,近代南潯私園可以分為宅園、郊園兩種類型。宅園大都位于市鎮內部,依附于第宅并在其旁側或后端構園筑池,疊山理水,俗稱住宅園林或后花園。受到地域限制,宅園規模往往較小,園內樓閣亭臺建筑及置景較為緊湊,體現了小中見大、詩情畫意的文人園氣質,典型如如清光緒中期以前營建的述園(0.02公頃)、穎園(0.12公頃)、箋園及半畝園等;到清光緒季年以后,私園選址逐漸轉向相對開敞的郊野地帶,所營建的郊園(亦稱別園)面積逐漸增大,園林建筑大氣舒展,景色疏朗且多帶田園情調,例如適園(約1.6公頃)、小蓮莊園林(1.04公頃),更有小蓮莊、嘉業藏書樓園林,以鷓鴣溪及小河為障,形成了北東南三面園內園外互為景象的開闊布局。[9](P33)

其次是在園林設計與功能用途上,呈現出由內向到適度外向的轉變趨勢。近代南潯私園在早期沿襲傳統江南園林的內向型造園方式,以圍墻或建筑分隔園林與市鎮街道以形成私園的私密空間。但隨著清末民初私園由宅園向郊園的形態轉型,私園的主體建筑也由住宅拓展到更多功能(諸如適園“六宜閣”藏書、小蓮莊家廟、義莊和嘉業堂藏書等綜合功能),早期私園的內向型特征逐漸淡化而外向性特征日益明顯,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在園林設計上,出現了諸如宜園、東園、小蓮莊和藏書樓花園等私園,摒棄江南園林習見的高垣素壁圍合而以河道水系為界的開放式設計,使得私園從空間組織上具有了一定程度的外向特質,與城鎮景觀建立了更為直接的聯系。二是在功能用途上,呈現出由私人性到公共性轉變的趨勢。南潯私園尤其是外園,在供園主人避暑、休養或短期居住之外,亦逐漸接納外人游覽,顯示出一定程度的公共性。《吳興導游》中對有關私園的游覽有記載頗多,如:“宜園……游客納資四分,(聚此資捐沖慈善事業)即可入園恣覽。每逢夏日,荷花盛開,鎮人多品茗納涼與其間”;又如適園、小蓮莊“兩園入游者不必納費,惟須先向園主家索得游劵始可入”,以及桃園“春三桃花怒放之際,游人頗多”。①湖社:《吳興導游》,中華民國二十五年,第27-28頁。錢味辛《游南潯劉氏覺園記》則記述了1924年圣誕前一日,其與譜妹邱淑貞游覺園觀景,參觀南潯監理會傳教士衡特立夫婦居室并與之閑談之事,頗有意味。②錢味辛:《游南潯劉氏覺園記》,《青年友》1925年第5卷第4期,第65-66頁。南潯私園開放及其休閑游覽功能,拓展了市鎮的公共空間,也醞釀著社會觀念的新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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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oration of Nanxun Private Gardens in Modern History

ZHENG Wei-rong1,2
(1.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2.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s,Wenzhou Medical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China)

he Nanxun private garden in the modern history is an important regional school of the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and Jiangnan private gardens.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 development of sericulture economy and silk trade,the continuity of the culture tradition of private garden building and social psychology in the history,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opportunity created by the Taiping Rebellion gave birth to the flourishing of Nanxun private garden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 Nanxun private garden emphasized the natural refining of mountain,water and plants in structure and artistic conception,paid attention to the combination of architectural and natural beauty,the poetic and aesthetic expression.According to the style and charm of traditional literati garden,it gathered collection,literary gathering and landscape together,and blended the elements of Chinese and the western harmoniously.With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social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its layout design and function also showed evolutionary trend.The unique style of Nanxun private garden played a fascinating part in the history of Jiangnan private garden in modern history.

Nanxun town;Private garden;Jiangnan;Chinese modern history

TU986.5+5

A

1009-1734(2016)09-0025-10

[責任編輯 陳義報]

2016-07-10

2017年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嬗變與重構:紳商群體與地方社會轉型”(17NDJC021Z)。

鄭衛榮,副教授,在讀博士,從事中國近現代區域社會經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