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特·斯特恩譯/馬小悟 余婉卉
民國傳奇洋教授
—— 溫德先生
文/伯特·斯特恩譯/馬小悟 余婉卉

《溫德先生——親歷中國六十年的傳奇教授》書封
在中國,羅伯特·溫德(Robert Winter)是一個謎一般的人物,幾乎不被大眾知曉。他曾與吳宓、葉公超、陳福田共事,聞一多、費正清、李約瑟引為摯友,一代學人季羨林、李賦寧、楊絳、何兆武皆曾親炙其學。其學生也包括王佐良、許國璋、周珊鳳等中國外文學界的中流砥柱。
可惜的是,溫德多講授,少撰著,至今未見有著述流傳。溫德的生平事跡,不乏人敘述,如楊絳、張中行、陶潔、郭冠球、趙鑫珊等先生都曾寫過回憶溫德先生的文章。
溫德生于美國印地安納州克勞福茲維爾的一個農場小鎮,在沃巴什學院(Wabash College)獲學士學位,曾留學法國、意大利,后任教于芝加哥大學、西北大學。
1922年,羅伯特·溫德35歲,這年他遇到了同在芝加哥大學讀書的聞一多。他深深地為這位比他小11歲的中國青年之才學所折服。聞一多交友謹慎,“我所結交的都是有學問有道德的人”,其中就有這個“知道中國東西”的溫德。溫德好幾次請聞一多吃飯,談中西詩歌、聊繪畫。他還主動翻譯了聞一多在芝加哥期間寫的詩,并邀請他一起翻譯中國古典詩歌。二人相交甚歡,為此聞一多亦曾致信梁實秋時提到:他是一個有趣極了的美國人,對中國極友善的美國人之一,“(每次他來找我,我們) 都談到夜里一兩點,直到我對他說再見,去另一個房間拿外套。在那兒,我們又開始另一場談話。當我們一起往門邊走,我們繼續談。我們開門,我們接著談。我走到臺階,我們還在談。最后,我不得不說,‘我要上床睡覺?!覀兘K于找到時機互道‘晚安 ’然后分手”。
在這段友誼里,最讓溫德受到震撼的是這位東方青年的人文主義理想,民主是溫德和他常常聊到的話題。聞一多盼望中國早日自立、取得平等地位。這和溫德支持種族平等、民族平等的理念惺惺相惜 。在大學任教期間,溫德曾經被系領導要求壓低猶太學生和黑人的分數。因此,他對眼前這位東方學生尤為同情。

在西南聯大,溫德先生與他的猴子合影
當他向聞一多描述了夢想中的世界,聞一多告訴他:“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你應該去中國。”隨即他馬上坐船去了中國,手里拿著去往日本和中國的通行證,胸中懷著溝通東西文化的志向,預計逗留12個月。
溫德赴中國后不久,先是由吳宓介紹入東南大學,繼由聞一多與張景鉞聯名向清華校長推薦。聞一多又敦請梁實秋“為他push一下”,因為聞先生確信“我從來沒有看見這樣一個美國人”,他要是能到清華上課,“那就為清華造福不淺了”。以后果然溫德便在清華外語系講授英文、法文和西方文學,抗戰西遷又在西南聯大,及至院系調整到了北大西語系。
1925年,溫德隨吳宓到清華任教,兩人一起設計的英文系培養方案,奠定了清華外文課程體系的基礎?;蛟S,《吳宓日記》(后簡稱《日記》)可以為溫德提供又一個側影。翻檢三聯版《日記》,提及溫德的共達283篇,所敘事巨細皆有,共處的交游網絡涉及陳寅恪、李濟、溫源寧、翟孟生(Jameson)夫婦、吳可讀(Pollard-Urquhart)、王文顯、樓光來、徐志摩、葉崇智、錢端升、瑞恰慈(Richards)、楊宗翰、魏智(H.Vetch)等人,從側面載錄了彼時中外學人的交往。
在《日記》中,兩人一次又一次散步、談敘,一同進餐、弈棋、賞花、觀戲,互相“夜訪”,“就寢時始歸”。甚至,吳宓多次夜宿溫德宅中,“聯床共語、并及種種”,至于敘話內容,《日記》稱“所談益我實多”。此外,兩人一起經歷了不少事,分享、分擔了彼此人生的起伏。
20年代的清華也是個翻騰著矛盾的大鍋爐。這所以庚子賠款建立的學校,反西情緒正高漲。在反對宗教的大氛圍下,卻有不少學生加入基督教青年會(YMCA)。溫德激情澎湃、旁征博引的教學,深受學生的歡迎。他把莎士比亞、但丁、紀德、波德萊爾、普魯斯特演繹的廣闊人文世界介紹給學生,許多門生日后成為了西方大家的中文譯者和研究巨匠。當年溫德的高級法語課上,五名學生四名成為了教授——盛澄華將紀德介紹給中文世界,李健吾以翻譯莫里哀成名。此外,錢鐘書在清華念本科時曾選修過兩年溫德的課,楊絳在清華研究院外文系也曾隨溫德學習法語。
1937年,北平淪陷,中國知識分子用理性改造社會的夢想被時代的暴虐狠狠掐滅。大多數清華教員退居昆明,清華南遷,校園卻仍在北平,大樓、設備和圖書等校產都無法靠人力帶走。清華的知識與精神,跟隨著清華人一路從長沙落腳于昆明,弦歌不絕,薪火相繼。至于物資,白修德、賈安娜的《驚雷中國》中寫,“騾馬馱運米和面餅,再跟著幾輛撲哧撲哧的卡車,在崎嶇不成形的路上爬行”。而溫德卻選擇在清華如守墓者一般,守了整整三年與廢墟無差的空蕩校園——日軍曾四次“拜訪”北平這一小小孤島,可卻次次無果,均被溫德一人之軀死死地攔下。
珍珠港事變后,美國對日本宣戰,溫德在滇緬公路上顛簸了14天,歷經千辛萬苦,帶著成箱的課本來到昆明。因為物資緊缺,昆明的物價已經超過了紐約。溫德堅持不給中方雇員降薪,卻自己主動減薪20%, 差旅費減無可減——“我們的教師不得不早上六點坐火車,步行或坐毛驢八公里,到鄉下被疏散的學校授課”。
李賦寧亦曾在文章中提及溫德在西南聯大教書之事,稱:“溫德先生的莎士比亞課教得極為生動。他能表演劇中的每一個重要角色。他講《李爾王》和《麥克白》,其效果簡直等于在上演莎翁的悲劇。他表演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的對話,用兩種不同的聲音表現人物。我聽過耶魯的馬克教授和普魯提教授的莎士比亞課,各人有自己的教法。但是溫德先生教的莎士比亞最為生動、感人。”
溫德先生正義感很強。昆明學生反對國民黨獨裁,反內戰,反饑餓。關麟征殺害了四名學生,令其極為憤怒,特請熊女士(熊希齡之女)為他做翻譯,前往關麟征司令部去說理。因為他是美國人,關接見了他,對他十分客氣。溫德先生痛恨國民黨專制、獨裁,壓迫人民,迫害進步學生 。他努力保護他們,使他們平安到解放區去。他和聞一多、張奚若等進步教授有深厚的友誼。
沒有料到的是,此時洛克菲勒基金會決定對昆明正字學會停止資助,溫德的生計難以維持,只能極不情愿地回到美國。他向基金會轉達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困境,很快又以半官方文化特使的身份回到了昆明。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昆明幾乎沒有人慶祝。何時能北歸?深陷絕境的西南聯大師生沒有答案。了解局勢的人很清楚:一場戰爭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場戰爭的開始,知識分子的言論自由岌岌可危。
“三反”、“反右”和“文革”期間,溫德受到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不僅讓他身體垮了,也消磨了他對生活飽滿的熱情。1952年,經過高校院系調整,溫德由清華轉入北大西語系。但1954年他被剝奪了教學資格,只能批改試卷,和北大的關系若即若離。
他曾在日記里記錄了紅衛兵抄家的情況:“(紅衛兵)破門而入,抓住頭發把我拖來拖去,腳踩在我身上,揚言膽敢反抗就殺了我?!?他們沒收了溫德鐘愛的唱片機和收藏多年的古典音樂唱片。
1969年1月8日—4月12日,溫德被關在學校的一個小房間,每天連續13個小時,反省“歷史問題”。唯一能讓他片刻拾起師者尊嚴的事,是交代自己過往學生的成就。經過了輪番審查,溫德心灰意冷地獨居一隅,編寫英語習題,很少和人來往。直到撥亂反正,周培源任北大校長,溫德先生才得安穩生活。
那段苦不堪言的歲月,讓這個放棄了家鄉的安逸生活,來到中國追求美和真諦的美國人看不到希望。
1978年,溫德先生遷居北大朗潤園一隅,在荷塘旁邊。他開始活躍起來,不時叫上三五好友來自家一同欣賞音樂——都是些難得的唱片和樂譜。他終身獨身,古稀之時與花為伴,就連花土也要精心挑選。
1982年,他摔斷了坐骨。自此之后溫德長期住院,也無法再走“鋼絲線”,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不知道所謂的朋友究竟如何看待他。外界對他的肯定和贊譽在他日漸迷離的雙眼里,也化為虛妄。戰爭的硝煙戰火未曾讓這位理想主義冒險家泄氣過,人性的冷漠和對文化的蔑視對他而言卻是致命一擊。
1987年,在過完百歲生日后,溫德在北大朗潤園去世,把骨灰撒在了北大。
這個經歷五個朝代沉浮燦爛的城市,當今依舊斑駁陸離。溫德在此生活百年,在路上,生活在自己的烏托邦之中。他是歷史的浪子,他不回頭,他見證了中國六十年變遷。京城的大風里摻和著他的過往塵煙,一股腦兒地四散到各處,他離開了,他也從未離開。
張中行在回憶溫德一文《老溫德》時寫:“還是安于一知半解吧。他走了,雖然差一點點未滿百歲,終歸是得了稀有的高壽,以及許多人的尊敬和懷念。他多年獨身,但他曾經浪漫,希望這浪漫不只給他留下苦,還給他留下甜蜜的記憶。至多四五年吧,他常住的小院會成為一片廢墟。人世就是這樣易變,從小院門外過的年輕人不少,還有誰記得在里面住幾十年的這位孤獨的人嗎?”
(節選自《溫德先生:親歷中國六十年的傳奇教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