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交通肇事罪認定的結果責任

蔡 仙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

反思交通肇事罪認定的結果責任

蔡 仙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交通肇事罪是一種(結果)過失犯。司法實踐中，由于過失犯本身類型化程度低等因素，使得交通肇事罪的認定陷入了結果責任的泥潭。其具體表現為：簡單地將“違反交通法規”作為過失犯的實行行為；將自然意義上的條件關系作為(刑法上的)因果關聯加以認定；刑事訴訟程序中采“存疑從有”的原則。為了避免這種結果責任，以維持刑法中的責任主義原則，必須從實體法和程序法兩個方面入手。在實體法方面，應當以符合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作為定罪的根據，并以規范性角度(包括結果避免可能性理論、規范保護目的范圍及信賴原則的適用)對構成要件進行解釋；在訴訟程序中，堅持“疑罪從無”原則，對交通事故鑒定的內容進行完善以利于法官裁判的進行。

交通肇事罪；結果責任；構成要件行為；因果關系；疑罪從無；規范性

交通肇事罪是過失犯的一種形態，交通事件過失的審酌，事實上還是緊密地依循一般過失理論而被構建。*參見李圣杰：《交通事故中過失行為的刑法處遇思考》，載劉明祥、李立眾主編：《過失犯研究——以交通過失和醫療過失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88-289頁。交通肇事罪的成立除了具有發生在交通領域內該前提條件外，仍需要滿足過失犯成立的一般法理。不同于故意犯，過失犯由于其構成要件缺乏類型化，因而，其構成要件具有需補充性、規范性的特征，評價性內涵更加豐富。但是，從現有的交通肇事罪之判決來看，交通肇事罪的認定具有一種結果責任的傾向，即以案件中發生了法益損害結果為導向，對交通參與者施以刑罰。這種處罰交通參與者的責任方式類似于古代的結果責任，在主張“責任主義”的當今社會應當被否定。

一、過失犯與結果責任殘余

在社會對犯罪現象反應的演變史中，純粹的結果責任與團體責任一樣，源于原始社會的私人復仇、私人戰爭時期，*參見[法]卡斯東·斯特法尼等：《法國刑法總論精義》，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2頁。它以行為人在事實上造成了被害人的生命、財產損害為依據，而無論該結果是故意、過失抑或無罪責地造成。例如，在古老的日耳曼法中，便有如下基本原則：行為可以殺死行為人。其意思是，行為人故意、輕率、完全無罪責地實施行為，甚或不可避免實施該行為，其處罰完全一樣。*[德]貝恩德·許迺曼：《故意與過失之界分》，王瑩譯， 2015年12月7日中國人民大學講座(未刊稿)。這種純粹的結果責任背后體現的是絕對的報應主義思想，即“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又稱“被害報應論”。*參見[日]松原芳博：《刑法總論重要問題》，王昭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然而，隨著國家的誕生，個人要服從于國家這一更高權威，制裁請求權不再是一種私人訴權，而轉變為一種公訴權。同時，刑罰是以社會的名義并且為社會的利益而被科處。之后，制裁不僅服務于“報應”、“威嚇”的原始目的，還具有服務于“個人矯正”這種功利性的目的。*參見[法]卡斯東·斯特法尼等：《法國刑法總論精義》，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在這個漫長的轉變過程中，刑罰是否考慮主觀要素也發生了變化：從私人復仇時期的純粹以結果作為處罰依據的結果責任，到私人裁判時期在某種程度上對故意犯處罰更為溫和，但針對故意犯仍會進行同態復仇，直到當今公訴裁判時期的區分故意、過失與意外事件的“責任主義”的確立。*類似的對主觀責任出現的歷史予以描述的，參見[日]大塚仁：《刑法概說(總論)》，馮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9-47頁。

當今的“責任主義”，即“沒有責任就沒有刑罰”。這里的“責任”是個人的責任，同時也必須是主觀的責任。*[日]大塚仁：《犯罪論的基本問題》，馮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76頁。前者是對團體責任的超越，后者則要求有行為人的責任能力、故意或過失，甚至合法行為的期待可能性等。這種轉變，一方面是基于政治性權力的確證，犯罪是對國家權威的侵犯，其中尤其強調了行為人違反法規范的意思，如果欠缺該意思的話，處罰行為人就沒有必要了。另一方面是基于刑罰目的這一刑事政策上的考慮，純粹的結果責任不利于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的目的，因為在意外事件和不可抗力情況下發生法益侵害后果，行為人本身就沒有敵對法律的意思(特殊預防)，也不可能強化其他國民遵循法規范的態度(一般預防)，因為他們根本不能預見或者根本不能避免損害結果的發生。因此，將法益損害結果作為認定犯罪核心要件的純粹結果責任在當今已退出歷史舞臺，只不過在個別犯罪類型和領域中結果責任的痕跡有所保留。

當然，值得注意的是，當前存留的結果責任并不是私人復仇時期“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純粹結果責任，而是對意外事件、不可抗力和過失犯不加區分的，統一以過失犯的責任處罰造成法益損害結果的行為，其處罰程度并不與結果損害程度相等。與古代結果責任類似的地方在于，刑罰發動的依據是法益損害結果的發生，而無論過失還是一個不幸的意外。

相對于其他犯罪類型，過失犯的認定與結果責任更具有親緣性，主要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故意犯和過失犯在犯罪構造上的不同。法官在過失犯的認定中不僅更注重結果對于過失犯成立所扮演的角色，而且擁有高度的自由裁量權。首先，故意犯具有未完成形態，而過失犯通常指的就是結果犯。因此，啟動過失犯法律審查機制的，必然以出現法益損害結果為前提。其次，故意犯構成要件多是規定于刑法分則中具體的、形象化的“模型”。過失犯構成要件作為“開放的”或者“需要補充的”構成要件，它們需要法官補充構成要件，法官需要基于具體情況對行為人客觀上要求的謹慎義務具體化。而且，在主觀方面的認定上，故意犯體現在事實心理狀態上的“知”與“意”，它們是具體的、可感知的。過失犯不存在指向法定結果的事實性的“知”與“意”，其主觀方面表現在結合個人認識能力和個人結果避免能力的法秩序對個人的期待這種規范化、評價性的內容。第二，滿足民眾情感需要，尤其是為了撫慰被害人的心理。雖然國家在法律規定上區分了故意、過失以及意外事件，以及針對不同情形的不同法律后果。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即使是發生非故意的殺人事件，受害人的家庭的損失毫無疑問仍然是很大的，這種事件在受害人家庭中激起的憤恨同樣是很強烈的”。*參見前注⑤，卡斯東·斯特法尼等書。因此，迫于民眾的壓力，法官更傾向于認定過失罪的成立。第三，結果責任在刑事證據認定上極其簡單，因為是否存在“法益損害結果”通常十分地清楚、明了，不存在證據上的認定難題。德國法制史學家馮·巴爾(V. Bar)曾將這一點作為古代刑法中不考慮主觀要素的解釋理由之一，即在法律發展處于萌芽時期，“對確定的規則與操作的簡便的需要要大于對一套完整的為裁量權(同時也為專制行為)留下很大空間的獨立司法的需求”。*[德]卡爾·路德維格·馮·巴爾：《大陸刑法史：從古羅馬到十九世紀》，周振杰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頁。

在過失犯的諸多各罪中，交通肇事罪的認定更加容易陷入結果責任主義的泥潭。我國臺灣學者林鈺雄教授曾言，交通肇事的認定，在臺灣實踐中，幾近于“結果責任主義”，尤其是被告本身有違規情事時，通常就注定了有罪的命運。*林鈺雄：《第三人行為介入之因果關系及客觀歸責》，載《刑法與刑訴之交錯適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頁。我國大陸地區亦是如此，在過失犯的處理上，往往就是追究結果責任，只要行為人有違法行為，并且引起了危害結果，就要追究其刑事責任。*參見黎宏：《過失犯若干問題探討》，《法學論壇》2010年第3期。但是，正如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Liszt)所言，“古老的結果責任的殘余既不符合當今之法律意識，也不符合理智之刑事政策原則”。*參見[德]李斯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269頁。當今的刑法理念主張“刑法是犯罪人的大憲章”，并且，這種以法益損害結果作為刑罰發動主要依據的做法，非但難以實現刑法上之理性目的(面向未來的法益保護以及預防目的)，反而會過度限制國民的行動自由而影響社會的發展活力。刑法調整對象的確立，其法律根據是實現國家目的，途徑是根據理性的要求建立和維護法秩序。*參見[德]安塞爾姆·里特爾·馮·費爾巴哈：《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無論如何，刑事程序的簡便易行、修復被害人的感情也不能成為追究行為人無限之結果責任的正當根據。

二、交通肇事罪認定中的結果責任

對于如何規制交通參與者以控制交通運輸活動中的風險，作為社會控制形式之一的刑法是通過懲罰違反刑法課予的謹慎義務而造成人身、財產損害，由此構成交通肇事罪的交通參與者而實現的。然而，交通肇事罪作為一種典型的過失犯，在對其進行司法認定中，也形成了一種以法益損害結果為導向之結果責任的定罪模式。在具體案件中，這種結果責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構成要件行為的缺失

如何界定過失犯之構成要件行為，在刑法理論中分歧很大，但是，絕大多數學說明確反對直接將違反特定行政法規的行為等同于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首先，傳統主張過失犯構成要件行為乃違反注意義務的學者，如韋爾澤爾(Welzel)認為，一個(造成損害的)行為違反了某種經驗法則或行業規則這一事實僅僅是一種征兆(Anzeichen)，它預示著可能存在對注意義務的違反，但它并不是證實注意義務違反成立的證據(Beweis)。*參見[德]漢斯·韋爾策爾：《目的行為論導論：刑法理論的新圖景》(增補第4版)，陳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45頁。易言之，經驗法則和行業規則的違反并不必然地證成注意義務違反的存在。其次，客觀歸責理論主張者，如羅克辛(Roxin)等放棄了注意義務違反這種看似從形式上定義的，且易造成誤會的表述，取而代之的以“創設法所不允許的風險”這一實質化標準來界定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羅克辛教授指出，只有在“違反以避免已出現過的結果為目的的法律規范”時，屬于創設了一種充分的危險。*Vgl. Roxin, Strafrecht Allgemeiner Teil. Band I, 4 Aufl. 2006, §24, Rn. 17.這也意味著并不是違反所有行政規范的行為都是“創設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再次，為了克服傳統舊過失論以“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因果地造成構成要件結果”來認定過失行為的做法會不當擴大過失犯處罰范圍的弊端，修正的舊過失論將“是否存在導致結果發生的實質危險”來判斷實行行為是否存在。同時，修正的舊過失論并不同意以“是否偏離了社會生活中必要的行為基準”作為實行行為的判斷標準。*參見[日]平野龍一：《犯罪論的諸問題(上)》，有斐閣1981年版，第98頁。轉引自王海濤：《行政法規范之違反與過失實行行為之認定——基于新過失論的闡釋》，《法學研究》2014年第2期。最后，新過失論(修正的舊過失論)者雖然提出了“行為基準”理論，但絕大多數新過失論者是小心謹慎地直接將違反特定法規的行為等同于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如大谷實教授認為：“在過失犯的實行行為的客觀方面上，是違反客觀的注意義務的作為或不作為，但是，客觀的注意即社會生活上避免結果所必要的注意，并沒有被定型化或規定出來。”*[日]大谷實：《刑法總論》，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9頁雖然客觀注意內容以法令、合同、習慣等來確定，但是必須是建立在結果預見可能性和結果避免可能性基礎之上的。

探究其原因，將違反特定規范中的義務與過失犯構成要件行為既作區分又加以聯系是有充分依據的。一方面，由于過失犯構成要件行為類型化程度低，如何確定“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基準行為”以及“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就成為了問題。按照每個具體的案件來判斷的話，往往會變得不明確和恣意，若要避免這種恣意的話，就會援引具體規范中規定的義務。另一方面，特定具體規范中的義務卻不能直接轉化為個案中刑法規范的義務。第一，特定具體規范如交通管理法規與刑法的規范目的是不同的。有些行政規定的意義根本和風險的思考無關，如在汽車性能良好的狀態下，即便行為人沒有進行年檢，也沒有創設一種法律上值得關注的不允許風險。*黃榮堅：《基礎刑法學》(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頁。甚至，有些行政法規是完全將美學、財政或其他因素作為考量對象的。第二，“各活動規范可能從創設之始就有失誤，也可能由于科技進步而顯得陳舊落伍，或可能在具體個案中不適用。”*參見林東茂：《刑法綜覽》(修訂五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頁。譬如，防止瘟疫蔓延的法規是以一個錯誤的傳染理論為基礎而制定的。*Vgl. Engisch, Vorsatz und Fahrl?ssigkeit, 1930, S.362.第三，一般化的規范只適用于“典型的”案件，因此，在具體個案中，“交往中必要注意”的內容無法完全從普遍的經驗法則和規則中獲得，也無法從警察安全法規中獲得。*[德]漢斯·韋爾策爾：《目的行為論導論：刑法理論的新圖景》(增補第4版)，陳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45頁。但是，由于交通事故的發生通常伴隨著對交通管理法規的違反，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法官經常會將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作為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行為。以下舉一案例加以說明。

案例1：被告人王某A于2011年2月13日23時許，駕駛重型半掛牽引車由西向東行駛至北京市密云縣京密路十里堡鎮河槽村西時，適有王某B駕駛小型汽車內乘兩乘客由后同向行駛，由于被告人王某A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機動車上道路行駛，王某B醉酒后駕駛機動車超速行駛且未與前車保持足以采取緊急制動措施的安全距離，致使小型汽車的左前部與大貨車后部接觸后，又與道路南側路樹相接觸，造成王某B以及其車內的乘客當場死亡。最終判決，被告人王某A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駕駛機動車輛，發生重大事故，造成三人死亡的嚴重后果，并負事故的同等責任，其行為已構成交通肇事罪。*王磊交通肇事案，(2011)密刑初字第280號判決書。

案例1中，被告人王某A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是在于其駕駛的是不合格且超載的機動車。其駕駛行為與被害人追尾后死亡具有自然意義上的因果關系。由此，法院認定被告人王某A成立交通肇事罪。但問題是，駕駛不合格汽車且超載的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是否能夠作為本案中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行為？根據羅克辛教授的觀點，只有違反以避免已出現過的結果為目的的法律規范時，才創設了刑法上不允許的風險。換言之，只有在交通法規規定之義務的目的為避免具體個案中已經出現的結果時，該目的才能轉化為刑法上的注意義務。案例1中，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禁止駕駛不合格且超載的車輛通常是為了應對前方突現緊急狀態，避免剎車不及時，因為車輛不合格以及超載都會影響車輛的剎車效果。該禁止規定并非為了避免后行車輛追尾，況且也不可能實現該目的。因此，該案中王某A的行為不是一個蘊含導致后車追尾并致人死亡的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的行為。

此外，存在多個違反交通規則情形下，“司法實踐中，往往是將各個違章行為不加分別地羅列在一起，一概作為過失犯的實行行為來考慮”。*黎宏：《過失犯研究》，載劉明祥、李立眾主編：《過失犯研究——以交通過失和醫療過失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這也會導致籠統地將所有違章行為作為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那么，即便在欠缺交通肇事罪構成要件行為時，法官仍會認為成立交通肇事罪。不過，應該將此情形區分于日本刑法學中一個行為人場合的“過失的競合”。“過失的競合”，指一個構成要件結果的發生是由行為人數個過失競合而引起的情況。*參見[日]大谷實：《刑法總論》，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頁。如A駕車沒有仔細注意道路前方而沒看到信號，直到走近才看見行人B，本想急剎車卻踩到了油門上將B撞死。*在日本理論界存在“過失并存說”和“接近過失說”兩種學說之爭。過失并存說認為，和發生結果之間具有相當關系的數個過失都應看成是刑法上的過失；接近過失說認為，在并存的過失之內，只有直接逼近發生結果的過失才是刑法上的過失。如何在數個違反交通規則情形中認定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行為？首先，需要判斷數個被違反的交通規則中哪一個是以避免個案中已出現的結果為目的的，且具有法益侵害的危險。只有當數個違反交通規則的行為滿足上述要求時，接下來需要解決的才是“過失的競合”問題。例如，在臺灣地區的司法審判實務中，2008年度臺上字第995號判決中，法院認為行為人無照駕駛農用曳引車，自身已違反交通規則，但卻并未將此列入是否違反注意義務的考慮因素。2006年度臺上字第6737號判決中，法官明確表示，“(張×德)是以無照駕駛屬行政不法，但依通常經驗而為客觀之審查，不必然皆發生肇事致人死亡之結果。……況且，張×德駕車肇事，并非因彼無照之欠缺駕車技術，而系彼于當時疏未保持適當之行車間隔，亦未隨時采取必要之安全措施所致……”*林鈺雄：《過失犯構成要件的若干實務問題》，載劉明祥、李立眾主編：《過失犯研究——以交通過失和醫療過失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9-60頁。可見，雖然被告人無照駕駛，但不足以證明其沒有安全駕駛的能力，因此不能直接成為交通肇事罪之構成要件行為。我國司法實踐也遇到過類似案件，如張某交通肇事案。*參見(2016)浙0282刑初658號判決書。但是，該案中法院沒有判斷“未取得駕駛證”、“行經沒有交通信號的道路時，遇行人橫過道路未避讓”、“駕駛機動車時未確保安全”等違反交通法規行為中的哪一種才屬于“創設法所不允許風險”的交通肇事罪之構成要件行為。如果行為人違反的交通法規上的義務都具有確保避免案件中發生的法益損害結果的目的的話，即出現“過失的競合”情形，雖然存在“過失并存說”和“接近過失說”之爭，不過，“未取得駕駛證”和“遇行人未及時避讓”都可能同時是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且過失犯行為單復數之認定不在于違背注意義務之次數，在只有實現一個過失犯構成要件一次的情形下，多個違背注意義務之舉止仍被視為行為單數。*參見王效文：《過失犯的犯罪構造與相關問題——評林鈺雄教授〈過失犯構成要件的若干實務問題〉與黎宏教授〈過失犯研究〉兩篇文章》，載劉明祥、李立眾主編：《過失犯研究——以交通過失和醫療過失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頁。那么，“未取得駕駛證且遇行人未及時避讓”就應作為一個整體成為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

(二)自然意義上的條件關系作為刑法上的因果關聯

由于交通肇事案件中的介入因素極其復雜，使得交通肇事罪中因果關系的認定也成為了司法實踐遭遇的一個巨大難點。我國有學者曾以探究“刑法因果關系的司法難點”為目標，對179個刑事案件判例進行了實證研究，發現涉案罪名中，交通肇事罪的因果關系認定出現問題的概率在其他罪名之上。*參見鄒兵建：《刑法因果關系的司法難點——基于刑事司法判例全樣本的實證研究》，《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12期。對于刑法要求行為與結果實現之間是哪一種關系的問題上，刑法理論已經歷經了純粹的條件說、原因說、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條件說和客觀歸責(歸因和歸責判斷)等發展階段。其一，純粹的條件說建立在自然因果行為論基礎之上，通過“無前者，即無后者”的公式對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系進行判斷。但是，由于一切滿足“無前者，即無后者”的條件，都能夠成為結果的原因，因而，其最終的結果是，不免處罰范圍過于寬泛，難以讓一般人接受。其二，原因說則從引起結果發生的諸條件之中選擇“優勢條件”，作為原因。但是，選擇之標準繁多，未能形成一致意見而為通說所采納。其三，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僅僅采“根據人類社會一般生活經驗法則，該行為在通常情況下會引發這樣的后果”之規則來判斷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系。但是該規則過于抽象，一方面未能起到指導法官實踐的作用，另一方面給予法官過于寬泛的裁量權，因而受到了諸多學者的批判。其四，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德國的客觀歸責理論，該理論主張區分歸因和歸責，前者通過條件說來判斷，后者通過“創設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實現法所不允許的風險”以及“風險在規范范圍內實現”及若干下位規則來進行。由于歸因和歸責要解決的都是過失行為與結果之間的某種關聯，在某種意義上，可以將條件說和客觀歸責的判斷看作刑法上廣義的因果關聯。

如果將過失犯的構成要件行為定義為“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譬如“違反交通法規超速的駕駛行為”，那么，可以將這一行為整體分解為自然意義上的駕駛行為和規范上的違反注意義務超速“行為”。實踐中的因果關系判定，經常只關注駕駛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卻忽略了違反注意義務超速“行為”與結果之間的歸責關聯。但是，單純自然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仍然難以說明為何將某結果歸咎于行為人的注意義務違反“行為”，因為二者應當以先后順序分開判斷。對此，德國學者普珀(Puppe)教授用語言學的方法分析了行為、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彼此關系。根據普珀教授的觀點，作為結果的原因是一種變化或狀態。注意義務違反可以被看作一個舉止同一個規范相違背，確切地說，是兩個語句(一個描述行為，一個描述規范)之間的關系。義務違反涉及的是語句，而不是客體本身。如果用客觀語言來說明“注意義務違反”的話，它指的就是行為的特征(Eigenschaft)和規定性(Bestimmung)。但是，這種特征和規定性不是結果的原因，因為它僅僅是作為原因的一種狀態或者變化(如駕駛行為)的特征，而非這種狀態和變化本身。因此，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是沒有建立直接因果關系的，二者之間的關聯是建立在行為上。行為，一方面建立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建立行為與注意義務違反之間的關系。可見，即便是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在某些情況下，也可以否定結果與注意義務違反之間的關系。*Vgl. Puppe, Kausalit?t der Sorgfaltspflichtverletzung- BGH, NJW 1982, 292.這也說明了，“從犯罪構成要件的實行與結果的發生間之關系觀察，實際上牽涉了雙重的連結關系的問題：一為基于經驗法則判斷的因果關系問題；另一為基于規范判斷的客觀可歸責任的問題”。*蘇俊雄：《從刑法因果關系學說到新客觀歸責理論之巡歷》，《法學家》1997年第3期。前一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只是一種發生學上的關聯，不涉及刑法評價上的內涵。只有在事實因果關系的基礎之上，對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規范關聯繼續進行判斷，才能最終得出過失犯中構成要件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廣義上的)因果關聯。遺憾的是，實務當中，盡管法院強調過失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然而只有自然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卻未見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關聯的實質判斷。以案例加以說明。

案例2：被告人A駕駛小客車，因超速行駛(高于77km/h，限速60km/h)，軋在散放于路面的一個雨水井蓋上后失控，沖過隔離帶進入輔路后與正常行駛的B所駕的汽車和騎自行車正常行駛的C等四人相撞，造成其中三人當場死亡，一人受傷。事故發生后， A讓他人代為報警，后因受傷被送往醫院治療。交警認定， A負此事故的全部責任。辯護方認為，引起此事故的原因是散放于路面上的雨水井蓋，井蓋的所有人、管理人應負此事故的主要責任。但是，在質證過程中，法庭認為，由于A違章超速駕駛車輛，且未盡到“注意”義務，在其發現散落在路中的雨水井蓋時，采取措施不及，是導致事故發生的原因。辯護人關于A的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的辯護意見，缺乏必要的法律法理支持，且庭審所查明之事實不能排除被告人主觀上的過失及該過失與事故后果的因果關系，故不予采納。最終，認定A成立交通肇事罪。*參見趙某某交通肇事案(2005)一中刑終字第3679號判決書。

案例2中，先撇開審判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對刑事訴訟基本原則“疑罪從無”原則的背離不談，能夠確定的是，A之違反交通法規超速駕駛行為(此案中創設了法所不允許的風險)滿足交通肇事罪之構成要件行為，造成了人員傷亡的法益損害結果，且具有自然意義上的駕駛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然而，即便被告人提出了否定自己違章行為與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抗辯，但是，法院仍未進一步驗證“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聯。可見，被告人成立交通肇事罪的理由并不充分。對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聯之檢驗，通常是采用結果避免可能性理論，即合義務的替代行為來加以判斷的。如果即便行為人實施了合義務的行為，結果仍然會發生，那么，行為人是否實施合義務行為對于結果的發生與否沒有任何關系，此時，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是欠缺的。該案中，法官應該審查即便當時被告人以法定的時速駕駛，井蓋是否也會飛出去砸到他人、車輛是否會因井蓋阻礙而失控。案例2中，另一個值得深思的地方在于，取代法官判斷“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是“主觀的過失”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可以看出，我國繼受蘇俄刑法的傳統過失概念(即將過失作為主觀的責任要素，且強調預見可能性)對我國司法實踐的影響仍舊很大，并且影響了過失犯的正確認定。因為預見可能性是一個程度問題，預見的內容越是抽象，主觀預見與結果之間因果關系成立的概率更大(預見可能性限制處罰范圍的功能大大降低)，最終直接等同于自然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

(三)審判中的“疑罪從有”

交通肇事罪認定中結果責任主義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刑事訴訟程序中“疑罪從無”原則的缺失以及“疑罪從有”適用的普遍化。因為，結果責任主義只要求法益損害的結果是由行為人在事實上引起的，而不論故意、過失還是意外事件，這就導致具體個案中片面強調法益損害結果，而不去查明結果發生的具體流程到底是什么樣的，就要求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刑事訴訟中對于案件事實，法官采“疑罪從有”的處理方式，一方面歸因于現有交通肇事罪相關規定，另一方面也與法官自身是否秉持“疑罪從無”原則緊密相關。

第一，關于交通肇事案件處理的司法解釋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審判權陷落。原本作為過失犯的交通肇事罪之成立，必然應當以過失犯構造進行認定。但是，根據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的：“從事交通運輸人員或者非交通運輸人員，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在分清事故責任的基礎上，對構成犯罪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的規定定罪處罰。”由此，實務中，交通肇事罪的成立與事故責任的認定休戚相關，事故責任的大小，甚至直接決定了交通肇事罪的成立。*參見劉東根：《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與交通肇事罪的構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而事故責任大小的認定在司法實踐中都是根據公安機關出具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中所確定的責任大小。這就會導致，交通肇事罪作為過失犯之成立的構成要件異樣化，法官在審判交通肇事案件時，其注意力僅僅集中在責任分配上，卻忽略成立過失犯必要的構成要件行為、結果、因果關系及其他的歸責要件。在這個過程中，公安機關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權力主導了整個交通肇事罪判定的司法活動，而法官獨立的審判權限不得不屈從于公安機關的責任認定。茲舉例說明。

案例3： A與B各駕駛一輛翻斗車拉土。在某鄉鎮公路一彎道交會時，兩車將行駛在其間的、C無證駕駛的無牌兩輪踏板摩托車碰刮倒地，導致乘坐踏板摩托車的C妻D摔落在A駕駛的車輛左輪下，被當場碾壓致死，兩車肇事后分別逃離現場。事發后，交警大隊根據現場勘查、鑒定及調查取證，在交通事故認定書中認定如下：(1)A駕駛車輛，遇險情采取措施不力，在車左后輪擋泥板刮到踏板摩托車工具箱，且左后輪碾壓D致死后，駕車逃離現場，是引起事故的主要原因，應負事故的主要責任。(2)B無證駕駛車輛，左前輪碰刮踏板摩托車后，駕車逃離現場，是引起事故的次要原因，應負事故的次要責任。(3)騎摩托車人C及死者D不負責任。但是案情材料表明，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是C違章在彎道超車引起，且C無證駕駛無牌車輛。A因而不服，申請交警支隊重新認定。交警支隊維持了原責任認定結果。法院審理后也認為該事故認定書存在明顯錯誤，但又無法否定其法律效力，因而仍然據此判決A構成交通肇事罪。*參見劉品新：《交通事故認定書存在明顯錯誤，其法律效力如何認定》，《中國審判》2008年第3期。

在案例3中，由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行為不屬于具體行政行為，因而具有非訴性，被告人不能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2005年1月5日法工委“關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行為是否屬于具體行政行為,可否納入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意見”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三條的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制作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處理交通事故案件的證據使用。因此，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行為不屬于具體行政行為，不能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如果當事人對交通事故認定書牽連的民事賠償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關于事故責任認定書的性質，學界存在鑒定結論說、書證說、司法認知說、勘查、現場筆錄說、*參見周長青：《交通事故認定書是不容置疑的證據嗎》，《檢察日報》2005年6月9日版。警察的書面證言說等理論。然而，學者們無論主張哪一種學說，都反對直接將事故責任認定書不經審查地作為交通肇事罪定罪之依據；并且，在事故認定書面前，法院具有最終的司法裁決權，必須加以審查后采用。但是，即便根據2012年12月2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七條之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制作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人民法院應依法審查并確認其相應的證明力，但有相反證據推翻的除外。該司法解釋要求法院“審查”并“確認”其證明力，如果要推翻該認定書之證明力的話，必須要求有“相反的證據”。但是，這項規定給法院以及被告人提出了過高，甚至過于苛刻的證明責任。因為在事故責任認定過程中，公安機關比法院、被告具有更專業的能力。

第二，在交通肇事罪審理過程中，占主導地位的事故責任認定，不僅其標準抽象、簡單，給予行政機關過大的裁量權，還存在不考慮被告人過錯責任的推定責任。根據相關規定，*分別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一條規定以及公安部2008年《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定》第四十六條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應當根據交通事故當事人的行為對發生交通事故所起的作用以及過錯的嚴重程度，確定當事人的責任”，并且“省級公安機關可以根據有關法律、法規制定具體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確定細則或者標準”。可見，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規則形式簡單，執行機關自由裁量權很大，由此易給權力尋租敞開便利之門。另外，與刑事訴訟程序基本原則完全背離的，要屬事故責任認定中推定責任的存在。根據200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條規定：“發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但是，有證據證明對方當事人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責任。”在司法實踐中，推定的全部責任成為了斷案的基礎，法官也并沒有弄清楚，被告人的駕駛行為是否未盡其應盡的注意義務，其違反注意義務的駕駛行為是否與人員傷亡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肇事逃逸與事故結果之間是否具有因果關系。故在推定責任的場合下，交通肇事罪的成立只需滿足以下要件：其一，駕駛行為引起了法益損害結果，其二，逃逸行為的存在。茲舉例加以說明。

案例4：被告人A駕駛貨車由東向西行駛至某路內側車道時，適逢B騎摩托車由東南方向駛來，兩車碰撞，A所駕車輛碾軋過摩托車，造成B當場死亡。事發后，A繼續駕車離開。法院認為：公安交管部門認定被告人A在事故發生后具有逃逸行為，故推定其負全部責任；鑒于被害人B未按照駕駛證載明的準駕車型駕駛機動車，存在一定過錯，認定A負主要責任，B負次要責任。A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造成一人死亡的后果，承擔事故主要責任，其行為觸犯了《刑法》，已構成交通肇事罪。*參見李某某交通肇事案(2013)朝刑初字第316號判決書。

創造力的要素很多，如智力、認知風格、價值、目的、信念和策略等等。智力，在學校教育中被放在首要位置。但智力只是創造力的一個方面的要素，還有很多非智力方面的要素是不能忽略的。過去的教育往往傾向于智力因素的培養，忽視了非智力因素的作用。智力與非智力因素都是人創造力發展的重要方面。其中，想象力在創造性的發揮中至關重要。有的學者認為想象力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即便掌握了許多知識，但如果缺乏想象力，想象不到知識間的聯系與新的可能性，便不能體現創造力。知識、智力固然很重要，非智力因素如想象力等也很重要。

該案中，在交通肇事罪之構成要件行為方面，李某駕駛貨車時是否存在違反交通法規或者其他違反注意義務的情形，法官并沒有查清，更別提，即便存在構成要件行為時調查該行為與結果之間自然條件上和規范上的因果關系。或許在“逃逸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時，存在一個不作為的問題。但是，這在本案中亦不明了。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推定責任代替刑法中責任的認定，不僅使得交警部門逃避查明事實的職責，同時篡改犯罪構成要件、證明標準和證明邏輯，也混淆行政法上的責任與刑事責任、民事責任。*參見王飛躍：《論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幾對關系的區分》，《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6期。這種做法，可謂是一種典型的以損害結果為導向的定罪模式。

第三，司法機關自身存在著一種過于注重案件損害結果以及修復被害人感情的思想，因而，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基本原則“疑罪從無”在多數案件中形同虛設，不僅體現在以責任推定代替過錯認定這一方面，更是體現在交通肇事罪之構成要件要素之事實認定上，如構成要件行為、因果關系對應之事實方面，譬如案例2中廣義因果關系的證明。該案中，根據現有的證據，A實施了超速駕駛的行為，創設了一個在面臨緊急情況時不能及時控制險情的危險，因此，確定地是，這里存在一個符合交通肇事罪構成要件的行為。但是，對于人員傷亡結果的原因認定上，被告人提出了“引起事故的原因是散放于路面上的雨水井蓋，井蓋的所有人、管理人應負此事故的主要責任”的辯護理由，然而，法院以其“缺乏必要的法律法理支持，且庭審所查明之事實不能排除被告人主觀上的過失及該過失與事故后果的因果關系”為依據，未采納A的辯護意見。這種以“現有的事實不能排除過失與結果之因果關系”的說法，實際上，就是在因果關系認定不清時，作不利于被告人的有罪推定，從而將因果關系排除責任轉嫁給被告人。甚至可以說，從證據證明力上來講，檢察官或者法官對因果關系的認定只需要達到一種可能性的標準，乃至僅1%的可能，都算得上“不能排除被害人過失與事故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類似情況發生在高某某交通肇事案中，*(2014)慶中刑終字第86號判決書。被害人被前后兩輛車碾壓而過，對于哪一輛車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問題上，法院指出“由于兩車通過相距時間較短，不能準確確認是其中的某一輛車致死被害人，應認定兩輛車共同致被害人死亡”。可見，此處也是以不利于被告的“疑罪從有”的原則來處理案件中的疑點。

三、原因剖析與破除結果責任主義之路徑

交通肇事罪認定中的結果責任主義是原始結果責任的殘留，它過于看重案件中損害的結果發生，并以損害結果作為刑罰發動的主要根據。這種責任主義只是一種純粹的報應主義，不能在犯罪的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方面起到任何積極的作用。同時，交通參與者的行為未能滿足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時對其進行處罰，不僅欠缺根本的法理依據，而且極大地損害交通參與者的正當權益。如何突破交通肇事罪認定中的結果責任主義呢？有必要根據上文中交通肇事罪之結果責任的表征來分析原因，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從上文的分析可見，交通肇事案件中破除結果責任認定方式，不僅涉及刑事實體法上的問題，如交通肇事罪成立的構成要件要求，也關涉到刑事訴訟程序中，行政權與司法權的關系，刑事訴訟中“疑罪從無原則”的運用以及事故鑒定方法等問題。

(一)事故責任與刑事責任的界分

(二)過失犯中的規范論思考

我國學者馮軍教授認為：“由于缺乏規范論的視角，至今的中國刑法理論或多或少陷入了自然因果論的泥潭。”*參見馮軍：《刑法問題的規范理解》，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頁。由于指導實踐的刑法理論陷入自然因果論泥潭，隨之建立在自然因果論基礎上的交通過失的司法認定也呈現出結果責任主義的趨勢，典型地表現為簡單地將違反交通管理法規的行為當作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行為，(廣義)因果關系的認定只是追求自然意義上的因果關系。相對于故意犯，過失犯的規范性色彩更為濃烈，其判斷也必然加諸目的、刑事政策等考量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刑法的目的不僅在于保護法益，還要保障行為規范的效力，甚至還要對多種利益進行衡平考量得以確定。原則上，規范能夠對一切提出要求，但是規范目的的實現并不要求完全這樣。當特定情形下，規范目的絕對不可能實現時，再談規范要求是沒有意義的。*Vgl Jakobs, Studien zum fahrl?ssigen Erflogsdelikt, 1972, S 4.因此，對于刑法問題規范性地思考，必須破除簡單地以保護所有法益作為刑法的單一目的。一旦將刑罰的適用簡單粗暴地與法益保護相聯系，勢必會建立僅以預防為導向的刑法理念，如此一來，刑罰的職能僅在于為防止未來的犯罪。但是，刑法中的責任主義原則必須是與過去行為相聯系的。*參見[德]米夏埃爾·帕夫利克：《最近幾代人所取得的最為重要的教義學進步？——評刑法中不法與罪責的區分》，陳璇譯，載《刑事法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頁。可見，以法益保護作為刑罰唯一目的的觀念將忽視責任主義而更容易導向結果責任主義。

同樣地，過失犯中，人們對過失的規范接收者避免實現構成要件的期待不是無限制的，因為無限制的期待不僅完全是對行為人的苛求，同時也將阻止他合理地追求其他目標。*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刑法總論教科書》(第六版)，蔡桂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27頁。此外，刑法保護法益的目的不是通過處罰一切造成法益侵害的結果來實現的，而是必須嚴格按照刑法實定法規定的特定范圍(即所謂的規范目的的保護范圍)實現。因此，過失犯中的規范性思考要求，對過失犯的判斷應當包含以下三個內容。第一，要考慮是否存在結果避免可能性的問題。刑法分則不僅作為制裁規范在向司法機關描述值得處罰的行為，亦作為行為規范，向所有國民說明了要受刑法處罰的行為。那么，什么時候可以認為一個人違反了行為規范呢？是否造成法益損害的行為都是一個違反行為規范的可罰行為呢？答案是否定的。根據羅馬法諺“逾越能力則無義務”或者“應為蘊含了能為”這一基本原理，“只有當某人有能力避免實現構成要件時，我們才能讓他為這一事件承擔責任”。*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法益保護與規范效力的保障——論刑法的目的》，陳璇譯，《中外法學》2015年第2期。過失犯中亦是如此，例如，即便是在交通運輸活動中，駕駛者存在細微的違反交通法規的行為，造成被害人死亡的結果。但是，事后查明，由于被害人自身的緣故，即便駕駛者在遵守交通規則的情況下駕駛，被害人死亡的結果仍然不可避免。在此情形下，刑法不僅僅只考慮到生命法益的保護，還應當考慮到行為人避免法益損害后果的能力，因此，此時無論如何，刑法規范不能發揮法益保護的功能。在案例2中，雖然被告人存在超速駕駛這一違規行為，并造成了多人死亡的結果，但是，法官在審理過程中，仍舊應當就該結果能否在遵守義務的情形下得以避免加以檢驗。第二，要考慮是否在規范保護目的范圍內的問題。刑法規范并不能防止所有法益減損的情形，它只能在實定法劃定的保護范圍內，處罰那些針對特定的法益，在特定的時空范圍內，以特定的原因，引發某種特定的因果流程，從而造成某種法益損害結果的行為。*參見莊勁：《客觀歸責理論的危機與突圍——風險變形、合法替代行為與假設的因果關系》，《清華法學》2015年第3期。這就意味著，如果即便行為人實施了違反交通法規的行為，由此發生了法益損害的結果，但是該結果是由“違反交通法規”以外的原因造成的，則在此情況下的特定因果流程，并不是原有的刑法規范保護法益之方式所能涵蓋的，因此，法益損害的結果不能歸責于行為人。在案例1中，法律禁止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汽車是為了防止突遇行人時無法及時剎車，而不是為了避免他人因超速行駛而追尾被告人的汽車，換言之，該案中的因果關系流程不是在規范禁止駕駛機件不合格且超載的汽車所欲實現法益保護的范圍之內，故應當排除被告人的結果歸責。第三，要考慮信賴原則的適用。刑法規范除了法益保護之外，還必須考慮他人自己的責任以及具有謹慎義務人的行為自由、正常的社會交往等其他利益。在交通領域，刑法甚至還要將“順暢交通的可能性”作為利益權衡因素之一。因為，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如果要保持隨時可以緊急剎車的狀態，就不可能有高速公路的存在。*參見林東茂：《刑法綜覽》(修訂五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頁。根據客觀歸責理論來看，參與交通活動本身就是一種危險，但卻是一種“被允許的危險”，由此衍生出交通領域的“信賴原則”。根據該原則，如果交通參與人的行為符合交通法規，在不存在相反認識的具體依據時，通常他可以期待其他交通參與人也能依法行為。如果駕駛員遵守交通規則，經過十字路口時，行人不尊重他人的先行權而突然沖到馬路中間，發生交通事故，導致其死亡，那么，根據信賴原則，駕駛員不承擔交通肇事的責任。不過，在例外的情形下，如其他交通參與者是兒童、老人、殘障、精神不正常者或具有其他特殊狀態如醉酒者時，應當限制適用信賴原則。

(三)“疑罪從無”原則的堅持

為了排除交通肇事罪中的結果責任主義，還要求法官必須堅持在定罪過程中堅持“疑罪從無”原則。作為無罪推定原則引申出來的一條金科玉律，無論是從理論邏輯還是從實踐理性上看，“疑罪從無”原則在尊重和保障人權、防范冤假錯案、維護刑事司法公正、促進司法文明進步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參見沈德詠：《論疑罪從無》，《中國法學》2013年第5期。因此，在刑事審判中，法院首先必須踐行自身的澄清或調查義務，并且綜合調查結果而自由心證。只有當證據調查及自由心證皆已窮盡，但是法官還是必須為判決時，罪疑唯輕原則才介入并要求法官此時應將不明的實體事實，判定成對被告有利的版本。*參見林鈺雄：《第三人行為介入之因果關系及客觀歸責》，載《刑法與刑訴之交錯適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有罪判決的作出， 必須將個案涵攝到特定法律(法學三段論推理)中，且應被涵攝之事實得以證明。譬如，交通肇事罪的成立要求違反交通法規這一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法益損害的結果、注意義務違反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包括客觀歸責)等要素同時滿足。并且，現有的證據能夠充分證明“違反交通法規的行為”、“法益損害的結果”以及“因果關系”等事實。反之，若上述任何一要素在證據法上尚未被證實的話，都不能對被告人定罪，只能按照“疑罪從無”原則，認定被告人無罪。司法實踐中，也存在法院堅持“疑罪從無”原則，在基本事實存疑情況下，否定犯罪成立的案件，值得借鑒。

案例5：一審法院根據交通肇事責任推定原則，認為被告人承擔主要責任，且造成多人死亡，因此成立交通肇事罪。該案二審法院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指出，“交通事故發生在前，陳全安的逃逸行為發生在后，其逃逸行為并非引發本次交通事故的原因。至于陳全安有無其他與本次事故發生有因果關系的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如陳全安是否在禁止停車路段停車、其停車是否阻礙其他車輛的正常通行？陳全安的其他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應否對事故負全部或者主要責任？一審沒有查明，在事實不能查明的情況下，應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處理”。最終二審法院發回重審。*參見陳全安交通肇事案(2006)佛刑一終字第68號判決書。

該案中，一審法院在審理過程中采納了公安部門出具的推定責任認定結論，即“發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由于被害人有一定過錯)因此認為被告承擔主要責任，且造成多人死亡結果，被告人成立交通肇事罪。但是，法院卻沒有查明與交通肇事罪構成要件要素對應之基本事實，如在事故發生時是否存在違反注意義務的行為，以及該注意義務違反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等。因此，該判決受到了二審法院的質疑而發回重審。另外，“疑罪從無”原則如何適用，在學界也掀起了廣泛的爭議。因為存疑的情況，既包括法律解釋的存疑，也包括證據法上事實認定的存疑。對于后者適用于“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在學界能夠達成統一的見解。但是，當法律存疑時能否直接適用該原則？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法律存疑的解決方案是法律解釋。法律解釋是否一定得出有利于被告的結論呢？并不必然。法律解釋有其自身的一套解釋方法和路徑，其得到的最終結論既可能是有利于被告的(如目的性限縮解釋)，也有可能是不利于被告的(如目的性擴張解釋)。其次，法律概念的不可能精確，本來就意味著，法律需要解釋而探究其本意，依各種法律解釋之方法得出的結論是否正確，不是單憑“有利于被告”的原則可以抉擇的，而是要追溯到規范的意義與目的上去。再次，法律解釋與刑法的機能，即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應當統一協調。法律解釋不可能只傾向于其人權保障的機能，而忽略刑法之打擊犯罪、實現法益保護的一面。刑法解釋也必須在二者之間尋得協調，而不可能在任何場合都作出有利于被告的解釋。*參見張明楷：《“存疑時有利于被告”原則的適用界限》，《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年第1期。況且，學者在法律存疑時，如果一開始就依“存疑時有利于被告”的原則，那么，也就沒有必要對結論進行其他方面的論證或批判了，法律解釋學和法教義學的發展也難以進行。

(四)專業鑒定意見的完善

我國現有的事故鑒定制度與交通肇事罪認定中的結果責任主義是脫不了干系的。相較于法官而言，行政機關具有專門的技能和知識，譬如，要檢驗“行為人實施合義務行為時，結果能否避免”只能由專門機構進行，法官是不可能根據法律素養和內心確信作出準確判斷的。如果缺乏專門機關的認定，那么“結果避免可能性”的認定也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遺憾的是，我國法定的對事故作出鑒定的公安部門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在制作上通常極其簡單，論證也不充分。與臺灣地區交通事故專業鑒定存在“過猶不及”問題相比而言，*林鈺雄教授所謂的“過”，乃指指鑒定報告經常越俎代庖，代法院為法律適用之判斷。參見林鈺雄：《第三人行為介入之因果關系及客觀歸責》，載《刑法與刑訴之交錯適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大陸地區的事故鑒定雖然不會越俎代庖，直接在專業鑒定中代法院作出法律適用的結論，但是，在“不及”的問題上，都是類似的。因為，事故責任的認定通常以雙方(或多方)當事人違反交通管理運輸法規的事實為根據，然后不加論證地得出同等責任、主要責任、全部責任、次要責任和不負責任的結論。至于違規行為對事故發生的作用力大小，以及與事故能否避免相關的基本事實，如“兩車車速多少、兩車相距多少時發生侵入車道情事、被告反應時間多少、被害人死于何種傷害等等”都未涉及。*參見同上注，林鈺雄文。由此，這種簡單的事故責任認定書難以真正地為法官的裁判提供具有價值的證據或信息。相比之下，德國法院在司法實踐中歷來重視對案件基本事實予以調查和鑒定的做法，是值得效仿的。茲以2006年德國圖林根高等法院審理的一起交通事故案為例加以說明。

案例6：被告人A至少以64km/h的車速行駛在公路上，經過一個小鎮(該鎮內限速70km/h)。在小鎮上，道路的每一側都設有公交站。當A經過小鎮時，七歲的B恰好從與A反方向過來的校車上下來，并沿著馬路邊緣朝著A駛過來的方向奔跑。當A靠近B時，B突然進入車道，被A的車撞上，最終，B因為顱骨受損傷而死亡。*Vgl. Thüringer Oberlandesgericht: Kinder im Straβenverkehr, OLG-NL, 2006, S.97-120.

在這起交通事故中，為了檢驗“即便被告人遵守交通規則，在能夠發現車道邊奔跑的兒童時，向路中間避讓，同時通過剎車顯著降低車速時，結果能否避免”的問題上，兩位專家前后出具了七次的鑒定意見或補充意見。專家詳細地調查了事故發生時的撞擊速度，被告人在哪一個距離范圍內可以發現兒童；在哪一個距離范圍內，被告人的預防性躲避是可能的；以多大減速度的剎車，才能避免事故；以什么樣的減速度的剎車過程，事故不能避免，以及此時兒童存活幾率為多少等問題。雖然實踐中公安交警部門通常不會做出如此詳細、具體并經過充分論證的事故鑒定書，但是它們作為經過專業訓練的機構，是有作出詳細鑒定的能力的，何況事實上有證據對此加以證明。例如，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審理的“陳孫銘交通肇事抗訴案”中，*《陳孫銘交通肇事抗訴案》，《最高人民法院公報》1999年第4期。最高人民法院為了查清被告人的主觀罪過，咨詢了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后者根據正常人反應能力參數、被告人發現被害人時的距離、達到撞車地點的時間、被害人移動的距離和時間等系列因子，得出“即使陳孫銘發現游希良后就采取制動措施，相撞也是不可避免的”的結論。由此可見，我國公安交通部門并不是欠缺這類鑒定能力，只是在交通事故中棄置不用，使得事故責任的認定沒有任何技術性，不能顯現出比法官更加專業的事故鑒定水平。因此，為了給法官提供諸如“結果能否避免”等問題的事實依據，有必要在交通事故鑒定中列明被加以論證過的且對于案件定性而言重要的事實，以及特定交通法規的規范目的等專業性知識。

四、結 語

由于造成交通過失認定中結果責任主義的因素頗為復雜，既牽涉到刑事實體法問題(包括過失犯理論)，也涉及刑事程序法問題(包括事故責任認定)，還與行政權與司法裁判權的界限問題有所關聯，因此，改變此現狀確實是一個“老大難”問題。然而，有助于解決該問題的關鍵步驟便是將引發此問題的癥結一一發現并予以破解。首先，在交通肇事罪認定中，摒棄僅僅從自然因果論上考慮責任認定，提倡采納規范論的思考模式。具體來說，通過考察規范的保護目的以及“信賴原則”來認定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行為；在廣義的因果關系判斷中，應當通過結果避免可能性理論來考察合義務行為與結果之間的規范關聯。其次，在交通肇事案件中，分清事故責任認定與刑事責任認定的界限，事故責任的認定并非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認定的充分條件。后者的成立必須要求案件事實本身能夠符合交通肇事罪的各個構成要件要素。再次，法官在審理交通肇事案件時，當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明時，應當堅持“疑罪從無”原則，作出對被告人有利的判決。最后，為了給法官提供充分的案件證據和事實，交通事故鑒定應當盡可能包含影響案件定性的事實(如結果避免可能性)鑒定以及特定交通法規的保護目的等內容。

(責任編輯：杜小麗)

蔡仙，北京大學刑法學博士研究生。

DF626

A

1005-9512-(2016)11-014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