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有邊界的

文 張蘊和

幽默是有邊界的

文 張蘊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涉足喜劇和幽默的時候，一心盼望著我國喜劇藝術繁榮昌盛。三十年過去了，從數量上講，確實繁榮了不少；從質量上將，也有不小進步，雖沒有舉世公認的喜劇巨作，但是文學、戲劇、曲藝、電影等領域也出了不少質量上乘的作品。至于幽默呢，我覺得有兩個現象值得提出，一是今天的青年人對幽默的理解和表達水平明顯高于三十年前；二是幽默的很多好作品存在于網絡平臺上，特別是那些“段子”和“微視頻”當中。除此之外，普遍的幽默審美意識和幽默藝術無明顯進步，主要表現在誤把滑稽、諷刺當作幽默，從而阻止了對幽默的探索、認知和表現。“誤”，既指語義學含義，又指概念學含義。所以今天的人們對幽默的認知水平并沒有顯著提高。

“幽默”這個外來詞，是個語義特別易混淆、含義特別難弄懂的詞匯或概念。雖然它只是喜劇的一個“樣式”（范疇），卻總是被大眾作為整個喜劇的代名詞，或者是喜劇其他樣式——諸如滑稽、諷刺、怪誕的代名詞。至于幽默含義的難弄懂，有人將它比之于哲學上的“時間”，你不說我還懂，你越說我越糊涂。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困境呢？那是因為喜劇是來自一種社會性矛盾，即社會生活的現存性對現實性的無力悖反。通俗地講，社會生活的現實性是指它的合理性及其趨勢；社會生活的現存性是指它的非合理性及其趨勢。（參見拙著《戲劇美學基本原理》第14頁）也就是說一切喜劇都來自現存性的社會生活（社會生活的現存性）因為企圖永遠存在下去，必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證明和顯示自己是現實性的（合理性），這樣它就必然與現實性形成矛盾，結果就是社會生活的現存性越是想證明和顯示自己是現實性的，也就越暴露出其現存性，也就是我所說的“無力悖反”。喜劇的這種規定性會有具體的表現樣式，也就是我們時常使用的滑稽、諷刺、幽默、怪誕之類。一般講，滑稽和諷刺人們比較容易認識。因為這兩種喜劇樣式中，社會生活的現存性與現實性這對矛盾之間界限比較清晰，其矛盾沖突的結果也比較清晰。但是在幽默中，這對矛盾似乎有些模糊，也就是我所認為的幽默，是通過社會生活的現存性與現實性的相互包容、相互轉化構成的現存性與現實性無力悖反的矛盾。正是由于幽默中的社會生活的現存性與現實性之間這種互融和轉化的狀況，也就使得我們對幽默的認識增加了難度，隨著這種難度的增加，幽默所蘊含和顯示的審美魅力、審美趣味也增加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一方面訴說幽默難以認知，另一方面又對幽默有著不懈的探求興趣的重要原因。

我們在藝術世界應如何識別和享受幽默呢，在我看來，至少要在主客觀兩個方面具有以下條件：

有人說，只有人類才有幽默。這說明幽默是一種高級生命意識。其實，在喜劇中幽默是晚于滑稽和諷刺的喜劇樣式，所以我們常常認為幽默是人類走向成熟的標志和結果。

先說客觀方面。首先，要從現實性與現存性相互包容的社會生活中尋找幽默的對象與內容。就像傳統單口相聲《賊說話》，這里的賊本是現存性人物，他深夜入室盜竊大米，為防屋主發現，他躡手躡腳，行事有度，以為憑此便可以大功告成。沒成想最終還是被屋主發現了，因為屋主是個窮藝人，除了壇子中的這點大米以外，家徒四壁，和衣而臥還凍得睡不踏實，所以這個賊看起來無論多么小心、多么輕手輕腳，最后都會失敗。如果這對矛盾這樣運行下去，更像是滑稽，或者屬于諷刺。但關鍵是這個本屬于現存性人物的身上出現了現實性因素，那就是“賊”被偷了，而且還在被偷時“說了話”。而“我”原本是現實性人物，卻出現了現存性屬性，那就是“我”也成了賊，偷了賊的二大棉襖。像這種現存性（不合理性）與現實性（合理性）相互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象，最容易成為幽默的對象或內容。當然，《賊說話》中的幽默不僅僅告訴人們賊和“我”各有各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它更加想要顯示的是在這種幽默中一個難以用誰好誰壞判斷的混亂失序的社會現實。一般說起來，凡是在合理的事物中存在著不合理的因素，在不合理的事物中存在著合理的因素，它們之間如果形成喜劇性矛盾時，都會具有幽默的基礎。如果能在非常悖理的事物中找到非常合理的因素，或是在非常合理的事物中發見非常悖理的因素，就會產生更加優秀的幽默。

相聲《賊說話》漫畫

其次，要從現實性與現存性相互轉化的社會生活中尋找幽默的對象與內容。還以相聲為例，有一段對口相聲《糾紛》，說的是有兩個年輕人，一個叫丁文元，一個叫王德成，早晨起來騎自行車急著上班。王德成不小心用自行車軋了丁文元的腳，丁不干了，罵罵咧咧的，非要去派出所討個說法。王也不含糊，認為該軋。說到這，大家可能看出來了，丁文元和王德成都有毛病，因此都屬于現存性一方。派出所是個說理的地方，屬于現實性一方。丁和王雖然都有不合理之處，但是他們想到派出所陳述自己的想法以獲得公正的裁決還是合理的，因此派出所的裁決屬于現實性的一方。在這對矛盾中，如果丁和王越是想陳述、證明自己有理，越暴露出自己的無理，那就是一個典型的諷刺作品。但是《糾紛》中不是這個走向，而是出現了民警不想為他們裁決這個條件，結果使得到派出所解決問題這一合理性訴求，轉變成一種耽誤民警正常業務的干擾行為（因為丁和王的案子太小了，且誰對誰錯不可能說清）。而丁和王相互之間的錙銖必較、不依不饒也在民警不想裁決的作用下，轉變成相互幫助的“盟兄弟”，不裁決成了最好的裁決。為什么這段相聲中的現實性與現存性會出現相互轉化呢？主要原因是因為這里的人物性格和行為本身存在著現實性與現存性兩方面因素，只是在生活中某一方面被蒙蔽和埋沒了。由于一個外在條件的偶然介入，他們身上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就可能發生轉變，幽默就是從那些變動不居、外隔內通的事物中不斷發現豐富多樣的內容。

從主觀方面看，能否發現和欣賞幽默還要取決于三個條件。首先，深刻有趣的理性。所謂深刻的理性是指必須具有從孤立的、分散的、靜止的社會生活現象中，洞見它們之間的聯系與變化，特別是善于從貌似對立的事物中發現其中的互通與轉化。所謂有趣的理性，是指不按照原有邏輯和慣性思維正面思考事物，而是采用反常或迂回的方式思考問題，而且能夠以合乎習慣和趣味的方式加以表達。有一則小幽默是這樣說的：有人請求愛因斯坦解釋一下他的相對論，愛因斯坦回答說：“如果你和漂亮女孩在一起坐了一個小時，感覺才過了一分鐘；如果你坐在熱爐子旁一分鐘，就好像過了一個小時，這就是相對論。”

其次，曠達寬厚的情感。與諷刺的憤怒和自我高尚最大的不同，幽默者普遍對對象保持一種曠達寬厚的情感態度。這并不是說幽默中沒有批評與否定，而是即使有也是反觀自身、態度溫和、充滿善意，所以林語堂稱幽默是“謔而不虐”。這種傾向常常演化為一種幽默的代表——“自嘲”。從根本上說，自嘲是通過對自身現存性的否定，來達到對現實性的肯定。顯然，這就要求自嘲者必須具備充足的現實性，并自信絕不會因為暴露了自己的現存性因素就被否定了。所以能否自嘲，對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或者一種喜劇藝術，都是衡量其幽默品行的一個指標。

第三，含蓄、輕松、機智的表達。所謂含蓄，就是將幽默中的意旨或結論以一種含而不露、委婉曲折的方式表達出來。所謂輕松就是把看似復雜嚴肅的幽默內涵以一種簡明便捷的方式表達出來。而機智是指如果幽默內涵中已經顯示出一種必然的困境，則能以一種偶然性的方式予以化解。

有人說，只有人類才有幽默。這說明幽默是一種高級生命意識。其實，在喜劇中幽默是晚于滑稽和諷刺的喜劇樣式，所以我們常常認為幽默是人類走向成熟的標志和結果。為什么一些人或民族總是愿意顯示自己是幽默的呢，那不過是想借此告訴世人我比你們更成熟，更高級。為什么我們總是呼喚喜劇中多一些幽默呢，那也不過是人們認為幽默是更高級的喜劇樣式，一些滑稽、諷刺的喜劇作品也因此以幽默的名義現身。不過要記住，幽默是有著鮮明的規定性的，它可以與其他的喜劇樣式搭伙或融合，但是不可以因此而 失去自己的邊界。

（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