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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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與評論】
忌庸俗、戒低俗:民間藝術要“俗”之有“度”
曲彥斌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雅有雅的韻致,俗有俗的魅力。幾乎所有的鄉土民間藝術無不具有與生俱來的“俗”性,這個“俗”性,就是所謂“接地氣”的鄉土性、通俗性?!熬G色二人轉”之說,是理想化的假說。二人轉之“俗”,即在于已失之其“度”。要允許其在“摸著石頭過河”中“跑偏”,更要在實踐中培養其自我“糾偏”的自覺性和能力。任何民間藝術的與時俱進,都是要登上現代文明的大雅之堂。應時刻切記“娛樂經濟時代”文化產業的可持續發展,需要的是“文明的娛樂經濟”。
民間藝術;二人轉;“俗”之有“度”
脫胎于“草根文化”土壤的各類民間藝術,都難以褪盡其“俗”之胎記,也未必一定褪去這個原生態的、與生俱來的的文化之根。但是,其后續的發展進步繞不開文明的規范。民間藝術若“脫胎換骨”便失其根本,失其本元面目,重要的是經歷文明的規范而得以鳳凰涅槃。因而,“俗”是本色,但要“俗”之有“度”,不可“俗”失其“度”。于此,且以近年來頗多褒貶爭議的“二人轉”為例。
“二人轉”是一種迄今大約至少有近300年歷史的民間藝術。黑土地的鄉親們有所謂“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的口碑。為什么?因為她是生于斯成長發育于斯的草根藝術,是廣泛根植于關東鄉土的民間藝術。
有人說,二人轉“太俗”。其實,雅有雅的韻致,俗有俗的魅力?!霸焙碗s劇便是當年出身于市井的俗玩意兒。但是,“俗”亦當有“度”也。任何事物都不可失其“度”。二人轉之“俗”,即在于已失之其“度”矣。
以遼北方言土語為母語的遼寧二人轉的藝術語言,憨厚、樸實、率真,加之所穿插的充滿泥土味兒的歇后語、疙瘩話兒笑料包袱,妙語成珠,節奏鮮明、上口,富有韻味,頗富穿透力,充滿著原生態的生活氣息。非常生活化的一串串即興說口,往往產生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應。黑土地的平民百姓,就喜好通過二人轉來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很多人自小文化知識的啟蒙就出自二人轉。
二人轉脫胎于東北大秧歌,東北二人轉也孕育了以趙本山為代表的遼北小品這種根植于東北特有文化的獨特藝術樣式。自其以濃郁的原生態的遼寧鄉土文化韻味,從1990年起走進了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進而走向了全國,在全國繁花似錦的民間藝術叢林中,獨占鰲頭,獲得了泱泱大國萬眾矚目的文化地位。當然,遼北小品的走紅,也為東北二人轉在全國地方民間文藝百花園中贏得了一塊芳菲之地。
應該以文化自覺意識清醒地認識到,二人轉畢竟是黑土地農耕文化的產物,如何在突飛猛進的、以信息文明為支撐的現代社會獲得新生,如何順應社會發展進程而生存,遠非一個簡單的保護就可萬事大吉。“靠天吃飯”的農耕文化以天為大,科學種田在于更合理地順應大自然法則。同理,二人轉的未來生存與順便,需要學術、理論的支撐。缺乏學術、理論支撐的二人轉,結局只能是任其自生自滅。
作為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二人轉”,實現了登堂入室,但絕非高枕無憂,而是前景堪憂。時下的二人轉在一時獲得可觀票房價值的同時也備受爭議和詬病。毋庸諱言,時下城鄉眾多劇場舞臺的二人轉演出,多以丑角形象演員為主,多以流行歌曲、絕活和脫口秀說口為主體演出內容,傳統二人轉藝術要素所剩無幾,幾乎空殼了,徒有虛名。至于,走鄉串村流動演出的草臺班子(俗謂“滾地包”),更是蕪雜得一塌糊涂,美其名曰“綠色二人轉”、“新型二人轉”。面對質疑,無不抱怨、歸咎為市場經濟下的生存艱難,似乎也是“逼良為娼”。孰不知,盡管可以一時紅火痛快,就藝術本體而言,長此以往,二人轉必然失去自我走向衰??;就社會效應而言,亦必將在社會文明進程中遭受被揚棄的命運。
社會舞臺是個眾目睽睽之下的放大鏡,可以把任何藝術的優劣問題暴露無遺。就社會文化現象和社會問題而言,面對社會公眾來說,二人轉最受詬病的,還是其以色情為核心的庸俗與低俗問題。這是任何“綠色”“新型”字眼兒都掩飾不了的事情。
就藝術事實而言,“綠色二人轉”之說,是個偽命題。趙本山先生提出“綠色二人轉”之說,其實是理想化的假說,是自欺欺人的偽命題,若破解其本質,或可說是一種遮掩性、應對性、策略性的自話自說而已,難以付諸實踐。倘若真的付諸實踐,絕無時下二人轉的火爆走紅,更沒有那可觀的市場效應。
魯迅說:“中國之君子,嘆人心之不古,憎匪人之逆倫,而惟恐人間沒有逆倫的故事,偏要用筆鋪張揚厲起來,以聳動低級趣味讀者的眼目?!?《偽自由書·后記》)其實,非但二人轉“俗”,幾乎所有的鄉土民間藝術無不具有與生俱來的“俗”性,這個“俗”性,就是所謂“接地氣”的鄉土性、通俗性。通常認為,原生態的東西應該是綠色的,未必盡然。原生態的二人轉,語言大都是粗口,內容大多是色情的,用今天的說法那是“黃色”的。為什么會這樣,那也是原始性的刺激、原生態性的喜聞樂見。
毛澤東說:“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紀念白求恩》)不過,許多國家的法律都有保護公民隱私權的條款,把隱私權納為一種基本人權加以保護。人的所謂“隱私”,包括著人有低級趣味的方面。通常所謂“低級趣味”,無非是指單純的本能性的動物性行為和尋求相關的心理刺激。古圣人所言“食、色,性也”,即指這種本能性。衣冠楚楚的“有身份”者,為何同樣喜聽也喜說黃段子,正是因其與常人一樣,沒有褪盡與生俱來的、先天即存在的本能性,亦難脫此俗。時人誰都未能褪盡、與生俱來的、先天的本能性,之所以謂之“隱私”,則是人類文明進程的產物。即如審視原始性的野合一樣,人們的羞恥心同樣是人類文明進程的產物。傳統的、原生態的二人轉充斥著無數的黃段子,也是其當初生生不息的要素之一。
隱私和隱私權的保護是有其度和序的,是不可偏離法律法規和公序良俗這個底線規范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的設立,主旨在于“繼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而“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保存工作保護”,是“對體現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具有歷史、文學、藝術、科學價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采取傳承、傳播等措施予以保護”。而且,非常明確地指出,“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應當注重其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有利于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有利于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和可持續發展”。顯然,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為眾多處于邊緣化甚至行將消亡湮滅的草根文化提供了生存空間和生機,但不會保護糟粕與丑陋。二人轉等進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各種民俗藝術的粗口、色情之類庸俗、低俗方面,盡管能夠迎合一些觀眾消費要求的低級趣味內容與形式,盡管也具有相應的藝術性,但不在保護之列,均屬于需揚棄和改造的方面。
任何民間藝術的與時俱進,都是要登上現代文明的大雅之堂。中國民間藝術史的發生發展軌跡及其規律已經告訴我們:鄉土民間藝術欲登現代文明的大雅之堂,都必須脫胎換骨。這個脫胎換骨,就是要經歷語言的藝術化和題材內容的祛庸俗、戒低俗。諸如山西梆子、黃梅戲、莆仙戲、山西梆子、山東柳琴以及南音等等,大都如此。昆曲之所以榮登大雅之堂遠播海內外,京劇之所以被視為國粹,無不如此。
元雜劇《沙門島張生煮?!返谝徽塾械溃骸半S你自去的打斛斗、學踢弄、舞地鬼、喬扮神、撒科打諢、亂作胡為。”要注意的是,“撒科打諢”可不是庸俗和低俗的“亂作胡為”,而是傳統戲曲習用的一種語言藝術方式。在古典戲曲中,“科”為表情、動作,“諢”乃詼諧逗趣的言語,絕非當今二人轉所持續保留下來的如此這般原始性刺激、原生態性喜聞樂見之庸俗加低俗之“黃”。
二人轉等鄉土藝術的紅火,是“新娛樂經濟時代”在文化娛樂消費市場這個“無形杠桿”調控之下的產物,甚或成為時下的一種令人矚目的重要文化產業形態。然而,二人轉這門藝術今后要獲得可持續發展,就必須接受文明規范,就得堅守要通俗、忌庸俗的底線,不要突破低俗這個健康、文明的文化底線。否則,無論今夜星光如何燦爛,也只能是曇花一現。君不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文化經典,無不走過通俗化的歷程,都抹不去通俗化的“草根”胎跡。中國的《詩經》《樂府》,國外的許多著名史詩,莫不如此。因而,莫怕人家說“通俗”,通俗并不丑惡,丑惡的是庸俗、低俗和惡搞。
客觀說來,傳統二人轉的舞臺在民間,難免有“葷口”和粗口,但一當榮登面對廣眾的“大雅之堂”,就應在不失其藝術本質的前提下有所規范。要允許其在“摸著石頭過河”中“跑偏”,更要在實踐中培養其自我“糾偏”的自覺性和能力。應時刻切記“娛樂經濟時代”文化產業的可持續發展,需要的是“文明的娛樂經濟”。
不時有人呼吁為二人轉“正名”,也就是要討個說法,以期脫“黃”還“綠”。這也是個十分滑稽的偽命題。因為,從本源上講,二人轉根本就不存在脫“黃”還“綠”的可能,而是要祛“黃”改“綠”。這是二人轉文明進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如何祛“黃”改“綠”?首先就是正視歷史與現實,必須在不失自身藝術個性和濃郁的鄉土文化韻味的前提下,通過痛苦地祛庸俗戒低俗,使之升華,實現脫胎換骨華麗轉身。
文化是多元的,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相信作為主導的“雅文化”、“精英文化”自有其不可動搖的主導地位,近年來的“國學熱”已經顯示了這種文化的自我調整機制和公眾的文化自覺。社會的和諧,需要各種層面文化及其需求的和諧。通俗不是庸俗、低俗,通俗的本質是大眾化。無論哪個國度,大眾化都與通俗化密不可分。提倡積極健康向上的通俗化,就會貼近大眾,就會最大限度地贏得社會的廣泛認同與回應。所以,把握輿論導向,引導、培養藝術作品、藝術家與受眾文明規范的自覺性,讓更多的通俗作品自覺地融入“真善美”的積極向上的健康文化元素,這是一種積極的面對。少數休閑娛樂文化產業的領軍人物,一朝成功便忘乎所以,不知自愛,或是“小富即安”不再創新進取,很快就走向了衰敗,明星成為一瞬即逝的流星。因而,要規范、提升演員們的自身素質,還要引導成功者珍視發展機遇、愛惜榮譽、反哺社會,有所擔當。要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為契機,通過適當的方式,讓成功的民間藝人時刻清醒地懂得,根植于“草根文化”的民間藝術始終要保持本色,否則就會失去生存的根本和發展的可能,就難以可持續發展。特別不應與“高雅藝術”胡亂攀比,要保持藝術本身的受眾基礎,在符合自身藝術特點和市場需求定位的基礎上謀求發展,回報社會、反哺社會,保持作為民間藝術應有的品位,樹立良好的社會形象。(乙未十月十一日,適值小雪節氣,京門與沈陽皆應時降雪也)
[附記]本文系應邀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孫紅俠博士關于二人轉的新著《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東北二人轉》所寫書序。多年之前,我從社會生活史和民俗學乃至民俗語言學的研究視野,將二人轉納入視野,選做一種研究文本,做過一些考察和探析,遠莫如紅俠君那樣術業有專攻,那樣有建樹。好在一直在從自己的學術視點關注、思考著“二人轉問題”。于是,藉此便將近年來關于“二人轉問題”碎片式的斷續思考,稍作一點梳理,算是供作紅俠君深入研究的參考,同時也供作這門藝術業內人士和關注這門藝術的其他讀者作為參考。權充為序。所言未必盡是,歡迎指謬。
【責任編輯:董麗娟】

戰國 夔鳳紋1
2015-11-25
曲彥斌(1950-),男,山東蓬萊人,研究員,主要從事民俗學、文化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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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2-00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