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冉
【摘要】事實疑難與法律疑難是疑難案件研究的兩大領域。事實判斷不等于事實真相,難免有存疑的情形,事實疑難亦屬于疑難案件理論研究的范疇。法律事實疑難不等于法律疑難,與客觀事實疑難一樣屬于事實疑難的范疇。公、檢、法三階段事實疑難的類型各不相同,偵查階段側重考察客觀事實疑難;檢察起訴階段是以排查客觀事實疑難為主,同時考察法律事實疑難;審判階段是從法律事實疑難到客觀事實疑難的倒推,最后在排除了事實疑難的前提下考察法律疑難。
【關鍵詞】事實疑難 法律疑難 客觀事實 法律事實疑難
【中圖分類號】 DF05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6.21.010
事實疑難與法律疑難同屬疑難案件研究的范疇
尼爾·麥考密克將疑難案件界分為三類:“相關性疑難案件”“解釋性疑難案件”和“分類性疑難案件”。①麥考密克對三類疑難案件的區分是基于既成的案件事實,且僅限于審判階段,可將其理解的疑難案件界定為:在司法審判階段,案件事實清楚的前提下,關于法律適用和解釋的三種疑難。麥考密克對疑難案件的區分,可以在司法審判階段,有效解決部分事實清楚的疑難案件,但并未攬括疑難案件的所有類型,尤其是事實疑難的情形。
國內亦有觀點認為,疑難案件僅僅是圍繞個案的法律問題產生的困難和爭議,事實疑難不在疑難案件的研究之列。②然而,排除事實疑難是解決法律疑難的基礎,一個刑事案件在沒有窮盡事實疑難的前提下,即使適用再合理的法律及解釋也只是空中樓閣,且難以避免司法權對事實上可能無罪的嫌疑人人權的侵害。哈特與德沃金關于疑難案件理論的爭議固然側重司法審判階段規則與原則適用的問題,但并未否定事實疑難的重要性。換言之,他們對疑難案件理論研究的范疇是基于既有案件事實(包括客觀事實與法律事實),但是案件事實一旦發生,便難以還原它最初的模樣,只能通過事實判斷無限接近事實真相。然而,事實判斷不等于事實真相,事實判斷難免有存疑的情形,而這種事實存疑的審判對犯罪嫌疑人來說是極大的不公。
實際上,事實疑難貫穿了從偵察、起訴到審判的全過程,司法審判已經是刑事錯案形成的最后一道關口。國內目前已經翻案的冤案、錯案,實質上多為事實疑難的案件,該種錯案形成的源頭在偵察、起訴階段,以及法官面對不同類型的事實疑難案件如何裁判的問題,而并非完全是法官在法律適用上有誤。司法裁判必須同時借助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方可做出,事實疑難與法律疑難是疑難案件的兩大類別,國內外目前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后者,但事實疑難的重要性也不可小覷。
事實疑難在偵察、起訴、審判三階段的類型及內容
偵查階段的客觀事實疑難。在偵查階段,當現有的證明材料在不同程度上不足以反映案件的客觀真實,即屬于客觀事實疑難的情形。首先,與案件相關的直接證明材料存疑:無錄音、錄像(包括錄音、視頻損毀、丟失,執法機關應當錄音、錄像卻未做記錄等情形),經過剪接、刪改的錄音、視頻。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一條僅規定了對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疑難犯罪案件,應當進行錄音或錄像。除此之外的其他刑事案件未做強制錄音、錄像的規定。而現實中,一般的刑事案件也可能轉化為重大案件,只對可能判處無期、死刑及重大犯罪案件要求錄音、錄像,顯然無法滿足當下犯罪形式以及犯罪主體的多樣化趨勢。對此,公安部2016年6月新出臺的《公安機關現場執法視音頻記錄工作規定》第四條又作了相應補充,明確規定:出警,盤問、檢查,現場處置、當場處罰,辦理行政及刑事案件過程,行政強制執行,突發事件、群體事件等六類情形,必須進行現場執法的視音頻記錄。
其次,其他客觀事實疑難的情形有五種:第一,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存疑,包括:1.案件其他事實不清,嫌疑人不認罪、保持沉默;2.案件其他事實清楚,但犯罪嫌疑人有證據證明自己在推測的犯罪時間點并不在現場;3.自認其罪的嫌疑人與證明材料指向的犯罪嫌疑人不符(替人頂罪)等。第二,缺乏人證,或者兩名人證的證詞不一致。第三,嫌疑人身份存疑,經過面部識別和DNA比對仍無法確定嫌疑人的真實身份。第四,司法鑒定結論為“不確定”,包括:可能性結論、排除性結論、概率性結論三種。③第五,缺乏關鍵物證,例如作案兇器等。
檢察起訴階段的案件事實疑難。檢察起訴階段考察的案件事實疑難包括客觀事實和法律事實的疑難。這里之所以將檢察起訴階段的事實疑難類型籠統地概括為案件事實疑難,皆因檢察院特殊的中轉作用,意在強調檢察起訴階段,排除客觀事實疑難與法律事實疑難并重。我國檢察院在案件事實方面的職責主要是考察兩個方面:一是公安機關的偵查或者經過補充偵查后,證明材料是否確實、充分,該方面如果存疑則屬于客觀事實疑難;二是犯罪嫌疑人的行為依法是否已經構成犯罪,該方面如果存疑則屬于法律事實疑難。
檢察起訴階段的事實疑難類型之所以是案件事實疑難,是因其在考察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兼顧考察法律事實,是從排除客觀事實疑難到排除法律事實疑難的順推。具體來講,檢察起訴階段首要考察經過偵查階段查明的案件客觀事實、證明材料是否存疑,是否需要補充偵查;其次考察形式上的法律事實是否存疑,包括:是否有新罪,是否有漏罪,此罪與彼罪等。如果客觀事實存疑的程度足以影響定罪、量刑,則不得起訴;如果檢察起訴階段形式上的法律事實存疑,一般不影響起訴。
司法審判階段的法律事實疑難。司法審判階段是在已有的客觀事實基礎上,同時考察是否存在事實疑難與法律疑難的情形,此處僅研究司法審判階段事實疑難的部分。司法審判階段的事實疑難包括法律事實疑難和客觀事實疑難,是從排除法律事實疑難到排除客觀事實疑難的倒推。法官在審理案件時需要同時考察證據的合法性及合理性,包括法律事實的形式與實質,以及證據的證明力,即客觀事實的法律屬性。通過考察法律事實與客觀事實無限接近案件的客觀真相,從而適用最為合理的法律,作出判決。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四十八條規定,可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因此包括物證、書證、證人證言、鑒定意見、視聽資料等八種可能存在客觀事實疑難的情形。以上八種可以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明材料既反映案件的客觀事實,又同時具有法律屬性;可能同時存疑,也可能部分存疑。該種存疑的情形都屬于客觀事實疑難的范疇,司法審判正是在已有的客觀事實基礎上先進行事實判斷,進而進行價值判斷。哪種事實存疑達到不能認定嫌疑人有罪的程度,以及哪種客觀事實存疑但法律事實清楚可以認定為有罪,正是事實疑難最值得研究和探討的問題。我國尚未出臺專門的刑事訴訟證據規則,現有法律和司法解釋中有關刑事訴訟證據規則的規定及條文有的僅做了原則性的規定,有的則不涉及審判環節,對于刑事疑難案件適用“罪疑從無”“疑罪從輕”的原則缺乏可操作性。
公、檢、法三階段中事實疑難的法理分析
首先,避免客觀事實疑難的重點在于偵查階段,因為該階段主要考察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存疑的情形,由公安機關搜集嫌疑人有罪或者無罪的所有客觀事實,辦案人員側重于事實判斷而非價值判斷。因此,偵查階段是杜絕刑事錯案至關重要的環節,如果事實判斷有誤,后續的起訴、審判便成了無源之水。當下,錄音、錄像的留證、取證已經不再困難,應逐漸將錄音、錄像資料與起訴、送審緊密結合起來。根據《公安機關現場執法視音頻記錄工作規定》第十九條:對應當進行現場記錄的執法活動未予記錄,影響案件處理或者造成其他不良影響的;剪接、刪改、損毀、丟失現場執法視、音頻資料的情形,應當追究相關單位和人員的責任。
從法理的角度來講,對于規定應有錄音、錄像的執法活動,公安機關卻提供不出的情形,因被告不同,處理原則可以分為四種:第一,以公安機關為被告的案件中,舉證責任在公安機關。執法過程明令要求有錄音、錄像資料,如果公安機關不能提供,或者視、音頻資料非人為(有證據證明非辦案人員主觀故意)被損毀,皆應由公安機關及相關辦事人員承擔不利后果;第二,以普通公民為被告的刑事案件中,程序規定公安機關應當錄音、錄像,但關鍵證據(例如嫌疑人認罪的審訊過程、執法過程的視、音頻)缺失,無論辦案人員是否存在主觀故意的情形,在偵查階段不得認定嫌疑人有罪;第三,程序規定應由公安機關提供視、音頻資料時,提供的資料經過刪改和剪輯,或人為損毀,存在主觀故意的情形,應當追究相關辦事人員的法律責任;第四,非程序規定由公安機關或其他行政機關提供視、音頻資料(例如小區錄像、道路監控錄像),如果視、音頻缺失,則參考是否存在其他客觀事實疑難的情形(缺乏人證、司法鑒定結論為不確定等),如果多種事實疑難同時存疑,搜集的證明材料無法明確指向犯罪嫌疑人,則無法判斷嫌疑人有罪。
其次,對檢察起訴階段的案件事實疑難,我國的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從兩個維度進行了約束。第一個維度要求證據確實充分,應達到指控的犯罪事實都有相應的證據予以證明,且證據之間、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不存在矛盾,足以排除非被告人作案的可能性。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六十三條的規定,人民檢察院偵查終結或者提起公訴的案件,證據應當確實、充分。第一,要求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根據客觀事實疑難的程度不同,檢察院需要作出補充偵查或者“不起訴決定”。值得注意的是,“不起訴決定”是檢察院根據客觀事實作出的價值判斷,分為證據不足不起訴和無犯罪事實不起訴兩種情形,后者查無犯罪事實應當作出無罪釋放的決定才是對嫌疑人名譽的保護,同時可以避免超期羈押對人權的侵害。第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需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此處的重點應當有二:一是據以定案的證據是否系經法定程序搜集的,二是經過法定程序搜集的證據是否已經查證屬實。不可忽略法定程序的重要,對于違反法定程序(包括刑訊逼供)搜集的證據,應當采取“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第三,要求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雖然法規并未對達到“合理懷疑”的具體內容進行界定,這里的排除合理懷疑應是指排除客觀事實疑難。
第二個維度,從《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三百九十條的內容來看,對達不到“合理懷疑”程度的客觀事實如何界定作出了參考,其中規定可以確定犯罪事實已經查清的情形有四種,包含了部分客觀事實存疑的情形,可理解為:法律事實已經查清,部分不影響定罪量刑的客觀事實未查清時,可以確定為犯罪事實已經查清,符合提起公訴的條件。
再次,司法審判階段是從考察法律事實疑難到客觀事實疑難的倒推,最后考察法律疑難。法律事實疑難不同于法律疑難,前者屬于事實疑難的范疇,后者主要考察法律的解釋與適用。在美國,法官和審判陪審團有嚴格的分工,“審判陪審團”一般由隨機抽取的12名普通公民組成,主要負責對案件事實加以裁定,法官則負責具體的法律適用。在我國,案件事實與法律適用都由法官一人審理。因此,美國乃至西方具備完善的陪審團制度的國家,通常將疑難案件理論的研究側重于法律疑難;然則,在我國,人民陪審員對個案的形式作用大于實質作用,檢察院的審查也難以完全避免事實存疑的情形,案件事實與法律適用最終都由法官裁判,排除事實疑難與排除法律疑難在我國的司法審判階段都同樣重要。
在審判階段,事實疑難與法律疑難有可能同時存在,此時法官應首先通過真實性、合法性、關聯性的考察排除事實疑難,從實質上的法律事實疑難(法律事實上是否有罪)到客觀事實疑難(客觀事實是否清楚有罪)進行倒推。值得注意的是,司法審判階段考察的法律事實疑難既包括形式(是否有新罪、是否有漏罪、此罪與彼罪等)也考察實質(法律事實上是否有罪),有別于檢察起訴階段著重考察形式上的法律事實疑難。從刑事疑難案件的解決原則來看,實質上的法律事實疑難以及達到“合理懷疑”程度的客觀事實疑難屬于罪疑(是否有罪存疑)的范疇,應適用“罪疑從無”。未達到“合理懷疑”程度的客觀事實疑難,應適用“疑罪從輕”。
綜上,對于案件事實的考察既有利于法官還原事實真相,排除事實疑難,也有利于實現個案正義。越是無限接近事實真相,越有利于法官面對客觀事實作出正確的事實判斷,進而作出最為合理的價值判斷。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本就是作出判決所必備的要素,缺一不可。拋開事實疑難的可能性,空談適用原則和規則,本身具有很大的風險。必須首先排除事實疑難,否則在不確定的事實基礎上進行價值判斷難以避免錯案的不斷產生。
注釋
[英]尼爾·麥考密克:《法律推理與法律理論》,姜峰譯,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25頁。
孫海波:《“疑難案件的成因及裁判進路研究”文獻綜述》,北大法律信息網,http://article.chinalawinfo.com/ArticleHtml/Article_62555.shtml。
齊曉凡:《司法鑒定中的不確定性鑒定結論研究——以筆記鑒定為考察視角》,《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18卷第5期,第55頁。
責 編∕楊昀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