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碳到光（創(chuàng)作談）——關于《金剛》

崔君

從碳到光（創(chuàng)作談）——關于《金剛》

崔君

寫這篇小說最開始是為了應付張清華老師的課堂作業(yè)：寫一篇小說梗概，向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技法致敬，不僅要跌宕起伏，還要回腸蕩氣。我選擇致敬《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物件復現(xiàn)串聯(lián)小說。物件選什么呢？當天刷手機，頭條新聞，某明星向另一明星求婚，鉆戒粒大晃眼，好吧，那就金剛石吧。

放下手機，鄉(xiāng)村、礦坑、水庫、錦鯉、童年、父母的遭遇、女孩成長的隱秘涌進我狹窄的記憶通道……大概一個多月，在上課與實習的間隙，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用03版的word敲完了它。改畢，自己還是滿意的，水落石出，強烈的解脫和期待。寫的過程本身也充滿無限可能性，傷痛、愉悅、渴望、失望，我的零碎的記憶在轉瞬即逝前轉移到電腦屏幕閃爍的光標后，一個我人生的平行時空逐漸清晰起來。在這期間，我篡改了一些記憶讓故事順滑流暢，虛構撫平了時間、事件的斷裂，滿足了我想講一個完滿故事的虛榮和自圓其說的愿望，讓我過去的人生變得豐盛和充盈，而我們都清楚，生活，遠不是這樣的清楚明晰、有因有果。

我們村子在一個洼地里，向西走十分鐘是小學，向東走十分鐘是中學，所以我高中以前都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游走，最遠到過的地方是縣城。用文字描寫用腳丈量的地方，這激起我很大的熱情，有時候懶得給小說里的人物起名字，就直接動用了我們村人的名字。從開始連綴文字開始，不論雞皮疙瘩起三層的青春傷痛，還是山東高考的新八股、過度使用Enter的斷行，我的村子都給了我很多的原材料。小學時，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一篇有關秋天的作文，我在堂哥高考完扔給我的獲獎作文選里讀到一篇作文，天啊，這不是在寫我們村子的秋天嗎？我一字未改地謄寫到作文本上，老師讓我把我的作文抄寫到黑板上，我們?nèi)喽荚谖鑴愉摴P抄寫我的作文。我的語文老師還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是你自己寫的嗎？我心虛得厲害，鬼使神差地說是。我們語文老師說：瞧把你能的！至今為止，當我讀到一些恰如其分地表達我的村子、我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句子段落，我都會在心里默念幾遍。我對故鄉(xiāng)有復雜的情感，不熱愛也不討厭，也可以說有時熱愛有時討厭。《金剛》沒有在獲獎作文選里出現(xiàn)過，它有可能在我的村子出現(xiàn)過。

很多年以前，我就對鋪在土路上的巖石碎塊充滿興趣。大雨過后，從礦坑里運出來的廢棄金伯利巖是潔凈的，遠遠看去，松綠色的路一直延伸到樹林深處，在北方的冬天，那是唯一的綠色。我家在山東省中南部的一個叫作蒙陰的小縣城，所謂蒙陰，就是蒙山之陰。我家西南方向的山脈丘陵地區(qū)有豐富的礦藏，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金剛石開采風生水起。1977年，山東臨沭縣村民在地里竟然撿到了158.786克拉的常林鉆石。七〇一礦也是真實存在的。有關的數(shù)字讓我激動不已，我想象這里面會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小說里有關礦坑的數(shù)據(jù)我大都原封不動挪用了過來。我的父親在七〇一礦快要停產(chǎn)的時候進礦做過操作卷揚機的工作。有一天夜班回家，我的父親從褲兜里掏出一把衛(wèi)生紙，一層一層打開，最后我看到一塊淺綠色的金伯利巖，他把巖石朝我家瓦數(shù)很低的電燈轉過來，豆粒般大小的紅色顆粒灰不溜秋地瑟縮在巖石表面，我父親告訴我，那就是金剛石。我看后很失望，我想象的金剛石應該發(fā)著藍幽幽的光。我又充滿好奇，趁白天父母不在的時候，我拿它出來，遠看近看，吹一吹，摸一摸，竟然不小心把金剛石顆粒從母石上摳了下來。想起父親說掉下來就不值錢了，我如臨大敵。父親回來后，指頭戳在我腦門上：你個熊孩子！

我讀高中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又掀起了一股尋寶石浪潮，一種叫作金錢石的礦石成為聚焦對象。據(jù)說警察與村民斗智斗勇，村民在凌晨將大量的金錢石滾下山去運走販賣。關于人性之惡，我沒有在批判，我也沒有資格批判，雖然拿過很多“三好學生”獎狀，但我從來沒有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對我自己充分信任。我只想揭示，揭示本身也不會讓人變得更美好，不然從古至今那么多浩瀚如海的說教勸誡之作早應該讓我們比古人高尚萬倍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那么為什么要揭示，老蘇說“認識你自己”。認識人之惡、人之善、人之復雜，認識人。

關于七〇一礦，現(xiàn)在能看到的是廢棄的礦坑，投一粒石子，望下去，回聲杳杳。巨大的空曠，震懾萬物。鄰村破舊的職工家屬樓，不知道好多年前軍綠色的門是否還在。傲慢的礦工們被打磨圓滑，下崗，在一個以土地為生的地方他們沒有土地。我想象那段歷史，我想讓它留下一些除了像金剛石一樣冰冷的數(shù)字之外的故事。當然，故事也不是我憑空虛構的，石頭也能改變窮苦命運的驚悸和幻想，計劃生育政策下的抉擇，抱養(yǎng)、超生，付出代價膽戰(zhàn)心驚存留下來的孩子有的在贍養(yǎng)父母，有的殺人越貨后了無生息，他們也在完成著普通的生活。

金剛石是在高溫高壓下歷經(jīng)久遠的年代生成，隱喻人的一生，跌宕起伏，磨難與痛苦，它又是最堅硬的物質(zhì)，比生死還硬，墓碑也需要它來刻印，它的價值連城可以換來生，也可以加速死。一顆石頭交換來的生命開始呼吸九十年代清苦鄉(xiāng)村的空氣，一個反駁了性別預測的女孩開始體會上世紀末新世紀初的悲喜，一段伴有魚和水的成長想象開始天馬行空。希望我的小說沒有變成粗俗的寓言，希望它是關于人的豐盛故事。沒有人規(guī)定一篇小說一定要怎么寫，一篇好作品的定義也是因人而異，小說的創(chuàng)作應該有充分的自由度。我督促自己寫出這樣的小說：有豐沛的想象力、不得不訴說的沖動，有生活氣息有彈性，老實誠懇，我還希望我的文字能夠冒犯到一些四平八穩(wěn)的東西。敏銳警覺，每一次寫作都完成一些尋找自我的可能。冰冷石頭與豐富人性的關聯(lián)，這是我想表達的，也是我遠遠沒有表達出來的。

是的，我想向太多好小說致敬。初學寫作，造詣很淺，造紙很厚。

最后，應付的作業(yè)得了不錯的分數(shù)，清華老師還答應給我寫篇評論，感覺自己賺到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