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洪霖 王瑩
摘 要 經典誦讀被認為是文化傳承和文化創新的基本途徑而備受學校的重視,然而,對于經典誦讀的元問題的思考卻常常被忽視。永恒主義流派對經典誦讀做了非常有價值的理論探索,它重視經典中永恒的要素卻忽視了對時代背景的觀照。經典的產生乃是對時代命題的呼應,脫離時代背景,經典誦讀很可能迷失方向。因此,當不確定性越來越成為快速變化時代的重要特征之時,重新思考經典問題成為一種必要。針對當前學校中出現的經典誦讀問題,對經典的價值、誦讀的主體和誦讀的方式進行理性思考是肅清亂象的必要舉措。
關 鍵 詞 不確定性;永恒主義;經典誦讀;理性
中圖分類號 G41
文獻編碼 A
文章編號 2095-1183(2016)11-000-04
經典誦讀向來以其為人類提供安身立命之道而備受青睞,中國古代的賢達志士無不在經典誦讀中接受滋養而確立德性,實現在“此岸和彼岸之間的自由騰挪”[1]。西方永恒主義教育流派更是把經典視為通往理性與智慧的必經之路。近年來,隨著民間和官方的雙重倡導,經典誦讀再次成為我國文化與教育的滾滾潮流。中小學?;蛑鲃?、或被動地成為經典誦讀潮流的主戰場。然而,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潮流中,由于對“何為經典誦讀”“為什么讀經典”“讀什么經典”“怎么讀經典”等問題缺乏根本意義上的認識,經典誦讀被異化為機械記憶和另一種形式的道德灌輸。經典的產生乃是對時代命題的呼應,盡管其中不乏永恒的價值,但終究免不了帶有時代的烙印和色彩。因而,對時代背景的把握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經典誦讀。
一、來自永恒主義的觀點及反思
經典誦讀作為一種活動,不僅在我國歷史上被重視,當代也時常成為潮流。而具有異文化特征的西方教育也同樣關注經典誦讀,20世紀30年代,以美國的赫欽斯、法國的阿蘭以及英國的利文斯通為代表的思想界和教育界人士,一方面在實踐層面大力推行西方的經典誦讀,推廣通識教育;另一方面從理論層面對經典誦讀進行系統性思考,提出了永恒主義的思想。
永恒主義哲學流派因反對當時在美國教育界占主導地位的進步主義教育而興起,體現了當時美國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之爭。進步主義教育以實用精神為主導,強調科學技術的作用而忽視了人文學科的重要性。隨著經濟危機的爆發,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人們的道德水平下降,實用主義的弊端顯現出來,因此社會各領域的專家希望追溯到古代,用古典文明來滋潤當時人文精神干涸的社會。大學中的一批學者關注到了這個問題,并致力于恢復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古典文科教育,用人文學科來訓練人的理性。由于永恒主義在課程與教學上十分重視西方古典名著的閱讀,因此被稱為“新古典主義”。
永恒主義哲學以其不變的宇宙觀、人性觀為前提展開論述。永恒主義哲學認為,宇宙存在著不變的法則,萬物的運行被普遍的原則所掌控,變化的現象下蘊藏著不變的形式。教育最重要的任務是發展人區別于動物的特質,即理性。作為理智基礎的真、善、美的原則不會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此外,永恒主義者認為人性中有共同的要素,這使人們之間得以相互交流。因為人性是不變的,所以教育也不需要改變,適合于古希臘羅馬黃金時期的教育同樣適合現代人。
永恒主義流派極度崇尚自由與理性,因經典客觀上對于哲學思維的訓練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而且對于人類精神遺產的傳承與人文情懷的塑造具有不可低估的價值,因此,永恒主義者希望通過經典誦讀的方式實現人的自由與理性。但同時,永恒主義流派忽視經典背后的時代與物質背景,使永恒主義難以擺脫唯心主義的色彩,加上對人的本質的機械的、靜態的理解,永恒主義也遭受了許多質疑和批判。企圖用經典和永恒的課程來直接應對社會具體問題是不切實際的,“過去提供的東西只能看作是解決當前問題的一種嘗試性的、假定性的建議,而絕不能看作是固定不變的真理,不能代替我們目前的思維”[2]??梢哉f,近代永恒主義流派是思想界最早且系統思考經典誦讀問題的流派。當前,重新審視永恒主義流派對經典誦讀的觀點并反思其實踐過程,對于我國中小學經典誦讀有著歷史和現實的啟發意義。歷史上的任何思潮都以一定的社會背景作為現實支撐。經典誦讀本身需要面對諸如為什么、做什么、怎么做等具體而根本的問題。面對質問,對時代背景的認識以及對時代的深切呼應不可或缺。
二、不確定時代的興起及知識轉型
近代科學隨著近代工業化進程而興起,在科學與工業化的相互促進中不斷發展,幫助人類更好地遇見和預見??茖W的發展給人的心靈帶來的是一種確定性,即在科學中,我們相信總有一種規律在支配著,一旦規律被人類找到并被把握,我們就可以預見事物發展的方向和結果。人類似乎找到了對自然和社會前所未有的可控感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安全感。正因如此,人類對科學極度崇尚并且極大地促進了科學的發展。科學在現代社會中確實深刻地改變了人類,它為人類提供了豐富的物質基礎,深刻影響著人類的生活方式。而作為人類生活觀照的教育,自然無法回避對科學的觀照。斯賓塞曾經敏銳地覺察到科學的價值并直言不諱:“科學知識是最有價值的?!笨茖W知識本身代表著“一種確定性的知識,是客觀的、真理的知識”。19世紀的最后20年里,科學知識作為一種合法性知識進入學校的課程體系并迅速占據了現代教育的核心位置。[3]科學教育的歷史雖然短暫,成效卻很輝煌。至今,科學仍然是現代教育的核心內容。
從近代到現代,科學上的一次次突破使人類堅定不移地相信科學的力量??茖W知識在與人文知識的較量中似乎大獲全勝,然而失衡中卻暗含了另一種危機,即人類從“科學”走向“科學主義”,產生了對科學的迷信,導致了人文的災難和對不確定性知識的疏忽。作為確定性知識代表的科學,在走向極致時便開始呼喚自己的對立面,原本被遮蔽的不確定性在人們對科學的困惑中被釋放出來??茖W原先帶給人的確定性,但在今天卻越來越呈現出一種不確定性。“20世紀發現了未來的失落,即它的不可預見性”[4],莫蘭宣布了一種不確定時代的興起。
撥開科學主義的迷霧,客觀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撇開價值論領域的知識的不確定性,人類在認識論領域的知識本身也充滿了不確定性。科學知識的確定性是在特定的條件下才成為可能?!霸谝欢ǔ潭壬?,人類的認識性活動得到的只是關于世界的或然性知識,所謂確定性知識意味著在一定時空范圍內,一定條件下的極大概率事件的知識,此即‘確定性知識的不確定性”[5]。在現代與后現代交叉的時代,知識作為人類的認識成果,對客觀世界的反映也呈現出確定性和不確定互相沖突與交織的特征,這種交織呈現出一定的性質轉向,即如石中英先生所描述的從現代知識性質到后現代知識性質的轉變。這種知識轉型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從客觀性到文化性;從普遍性到境域性;從中立性到價值性?!爸R性質的轉變動搖教育的知識基礎,引發建立其上的原有教育觀念、制度和活動的危機,從而推動了一定時期的教育改革?!盵6]傳統經典作為一種特殊形態的知識,雖然歷經考驗保留下來,但仍然需要經歷時代的檢視并演繹新的價值。經典誦讀不是一個無目的的活動。如果它只是一種無意識的經驗延續,那么它最終必然被異化為一種純粹的機械記憶和另類的道德灌輸。因此,經典誦讀本身需要經過理性的審視,并回應知識在這個時代的價值呈現。
三、經典誦讀的若干問題思考
(一)重新審視傳統經典的價值
如上所述,不確定時代的知識轉型,特別是以傳統經典為代表的人文知識所呈現的文化性、境域性和價值性特征,加上“知識在傳播過程中具有權力實踐的性質,教授和學習所有的知識都不能毫無批判地進行,否則就可能受到種種的知識霸權的控制,從而失去認識和行動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從思想上和行為上陷入了一種被奴役的境地”[7]。因此對我國傳統經典的價值進行審視是必要的。審視并不意味著否定和拋棄,而是通過理性的反思,實現對傳統經典的文化自覺。這種審視可以通過胡塞爾的“現象學還原”的方法,尋找經典產生之初的價值合理性。胡塞爾不滿于現代科學理性與實證主義的霸權地位,提出“現象學還原”的方法,即“在探討與我們自己最切身相關的人性和精神科學問題時,應當首先把那些既定的實證科學成見放進括號里面,懸置起來存而不論,純粹憑借直觀來對我們所意識到的‘意向對象加以描述”[8]。鄧曉芒先生借用了這種方法,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分析。他把我國幾千年政教倫理的局限性懸置起來,追溯其中的普遍人性的根。他對儒家和道家兩部經典著作的核心觀念進行了現象學還原,如孔子在《論語》中的“仁”的概念——“孝悌,仁之本”,對此,鄧曉芒先生提出應該還原由“孝”返回到“仁”,即“仁,孝之本”。而對《道德經》中的“道法自然”,應由自然返回到自由意志,因為自由意志本身就是自然的。因此,提倡回到最初它之所以被人接受的“事情本身”,即對人的自由本性的返回。同樣,《詩經》《離騷》等文學藝術作品可以返回到文藝的感性的直觀本質。通過現象學還原,從中國傳統經典中揭示與當今人類共同的普遍人性和普世價值。[9]經典誦讀是一種價值性活動,古今中外的經典中一般都蘊含了各種價值,包括倫理層面、理性層面、審美層面,等等,對經典的價值審視是讓人更加明晰為什么誦讀經典的根本性問題。正如湯一介先生所擔憂的,“弘揚中國文化是應該的,問題在于弘揚什么東西,弘揚不好很可能變為國粹主義,變成文化本位”[10]。拋棄對經典價值的審視,誦讀本身就成為對學生的一種奴役。而這種價值的審視需要觀照今天這個時代的社會和人。教師與學生應從經典誦讀當中尋找一種對當下具有普遍人性和普世意義的價值。
(二)關于經典誦讀主體的思考
經典以其所蘊含的豐富的人文精神滋養了一代又一代人,處于人生不同階段的人在誦讀經典的過程中會有不同的感悟與收獲,不同階段的感悟對人成長的意義無法直接比較,在春天種下一顆種子的意義并不比秋天收割時的意義小。因此,不能以某一個特定階段的標準來評判或遮蔽其他人生階段的感悟。經典誦讀可以面向不同人生階段的人進行。當前,經典誦讀出現了一些無意識的偏見,即由于一些專家提倡兒童經典誦讀,并指出提倡背后的理由乃是兒童的記憶力優勢。“我們提倡兒童經典誦讀教育,就是要利用兒童期的記憶力?!盵11]這種觀念一旦普及開來就不免讓人形成帶偏見的印象:“經典誦讀是兒童的事情”和“經典誦讀是記憶力優勢者的游戲。”
“經典誦讀是兒童的事情”一旦形成標簽,家長與教師就可能疏遠經典,由此又影響到兒童對經典誦讀的崇尚,因為兒童最初是從成人那里感受經典的魅力的。因此,在經典誦讀的主體中,作為成人的家長與教師始終不可忽視經典的意義和自身的垂范。從復興中華民族文化的意義上來說,只有成人與兒童在共同的誦讀中才能繼承和拓寬中華文化的“分母”,才能有更多優秀文化的“分子”的產生。
同時,兒童進行經典誦讀并不是因為其記憶力優勢,相反,誦讀本身可能具有訓練記憶力的效果。突出記憶力在經典誦讀中的作用,容易導致人們對經典最本真的審美感受被遮蔽。經典誦讀有時可以只是一種純粹的審美活動,而不是接受教育或做研究。作為經典誦讀的主體,人因為經典誦讀而逐漸走向完整的人,而不是因為記憶力等條件才開展。
(三)關于經典誦讀方式的理性思考
“國學熱”與“讀經熱”在近些年尚未真正實現“文化自信”的過程中,不斷此起彼伏,廣大中小學更是投身這股熱潮的主力。在“文化自信”和國家政策的雙重導向中,學校廣泛開展經典誦讀。但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卻不乏亂象,引人擔憂。經典誦讀需要通過一定的儀式進行,而一些學校卻采用“三叩九拜”等與時代不符的儀式,一方面頗有復古之意味(以為這便是文化之傳承),另一方面也有遮蔽或偏離經典誦讀本質之意味。另外,因經典著作大多蘊含深刻的人生道理,涉世未深的中小學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明白的。在誦讀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困難,有些學校不顧兒童發展水平,沒能找到適合的方式,便急功近利地要求學生死記硬背。這除了引起兒童對經典的反感之外,大體上沒有什么好處。因此,在誦讀的理念與方式上,我們需要改變。如前所述,經典是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的,具有普世價值的精神財富。當學生尚未能領會其中的人生哲理之時,經典還可以還原為一種純粹審美的態度。因此,可以提倡以體驗美學的主體性的角度來感受經典誦讀。
體驗美學認為,體驗是人存在于世界的一種方式,“人類的情感、精神和智慧只有在體驗中才能生成,因情感是體驗的沖動,精神是體驗的覺醒,智慧是體驗的發現”[12]。每一部經典都是作者處于一定的情景、帶有一定的情感體驗而創作的,經典誦讀教育因此而具有體驗性。人對于文學作品的欣賞是與原作者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需要讀者進入到作品中感受作者的情感。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處在成長的關鍵期,他們的情感內容不斷豐富、情感體驗逐漸深刻、情感穩定性日益增強。而在經典誦讀的過程中,教師通過創設情境,發揮學生在感受美的過程中的主體性,引導學生去體驗情感的流動,引導學生結合自己的生活與作者產生共鳴。通過美學體驗的方式學習經典,會增強學生發現美,感受美的能力,感受中華文明之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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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