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世響
我的魂魄捋著蟲鳴,到了某一個源頭
那天晚上兩三點鐘,我醒來去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以后,我聽到有些下雨,便走出房間,有毛毛雨,仰望天空,卻有星星。我走出院子,蟲蟻的鳴叫洗著我的耳朵,還有靈魂。我回房間把兒子喊醒,叫他到院子里也仰望一下天空的星星,也叫星星洗洗他的眼睛和靈魂。然后,他和我到院子外面,試圖聽出蟲兒叫聲的禪意,也算是這次他來金門的一個艷遇。
蟲兒的鳴叫容易把人帶到古代,通向悠遠。讀書人也許有幾個人還記得孔夫子的話——“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倫語·陽貨第十七》)那天晚上,蟲子的叫聲,倒像是《詩經(jīng)》里面發(fā)出來的。兒子進房間睡覺了,我獨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一個人霸占著宇宙。出了院子,門口草叢里的蟲鳴,極盡風騷地勾引著我,我魂魄出竅,我的魂魄捋著蟲鳴,到了某一個源頭。一陣風過來,和著小雨,和著蟲鳴,頓起秋意,我一下子想念起我的什么情人一樣的人,能來和我喝茶飲酒話舊。原來,風、雨、蟲鳴皆可致思,招友,惹情思,和月亮一樣是魅人的妖精。
虛無或者空寂是靈魂的本原
這樣寂靜的地方,能把人的頭腦傾空,頭腦傾空,智慧自然顯露。人們總是叫嚷著去一個安靜的地方過日子,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享得了那樣的福,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享那樣的福。因為,在另外的意義上說,寂靜也是枯寂,枯寂卻近乎死亡,思想家把死亡說得儀態(tài)萬方,思想家還是想活著,他們討論死亡是為了怎么能夠更好地活著。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他最偉大、也是最難讀的著作《存在與時間》里,表達了這樣的一個思想——那是真正的思想,不是現(xiàn)在滿街都跑的“思想”:他試圖讓我們意識到自己“被死亡包圍著”。他沒有用“死亡”這個概念,而是用“虛無”,“虛無”是一個更宏大的概念?!疤摕o”在德語里的意思是“不存在”,與“生命”相對。對世俗的人來說,死亡既是“虛無”,更是“實在”——那個人,譬如,我的父親畢彥飛,實實在在地死亡了,叫我如何不想他!我想的可不是“虛無”,我這些年想得最多的就是他,就是那個人!“那個人”,用文言可表示為“夫子”,“夫”是指示代詞,“子”是人,原來“那個人”是“夫子”!那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本真的人”。海德格爾的思想,是叫我們認識生命的脆弱。凡俗之人不能確切認識生命是怎么回事情,卻用自己的生活體驗生命的意思,“認識”屬于理性和知識的范疇,“體驗”是既理性又感性的范疇,海德格爾是叫我們認識生命的本真。在什么樣的境遇中認識或者體驗生命的本真呢?人只有在“虛無”的地方,才能逸出思想,寂靜近乎虛無,虛無或者空寂是靈魂的本原,這是最大的思想。在金門這樣寂靜的地方,也許能夠激發(fā)出一點思想呢。
英國偉大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1795—1821)的《夜鶯頌》,對“黑暗”與“死亡”的體認,達到驚艷的美的哲學境界,這樣的詩人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也沒有幾個。詩人是真正的哲學家,哲學家是人類中的精靈,詩人是哲學家中的精靈,濟慈是詩人中的精靈。我嘗試翻譯其中的一小節(jié),以與海德格爾的“虛無”印證:
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
黑暗傾聽我,我傾聽黑暗,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我愛上了死亡,那黑暗與靜謐之神,
Calld him soft names in many a mused rhyme,
我用詩歌韻律稱頌死亡的名字,
To take into the air my quiet breath;
惟有死亡能把我的氣息領入蒼穹;
Now more than ever seems it rich to die,
死亡,我的奢侈,
To cease upon the midnight with no pain,
死亡把午夜停止,把痛苦阻斷,
While thou art 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
夜鶯的聲音象靈魂傾泄而出,
In such an ecstasy!
如創(chuàng)世紀一般癲狂!
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世界毀滅時夜鶯還在唱,我不再用耳朵傾聽——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我在墳墓里傾聽夜鶯的安魂曲。
Thou wast not born for death, immortal Bird!
我涅槃,夜鶯永遠不死!
人與死亡或者虛無對話,才是回故鄉(xiāng)。濟慈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也是全人類的故鄉(xiāng)。
思想挑選時間、地方、人物和實踐對象
思想是挑選時間、地方和人物的,頗像莊稼、蔬菜、水果、樹木、花草。思想不是雨點,雨點下在任何一個人頭上,思想倒像樹上的果子,只砸在那幾個人頭上。所以,盡管人人都是祖先的轉世靈童,來到人世間以后,或者被“豬油蒙了心”,卻像趙姨娘那樣做了小老婆,或者像太監(jiān)那樣被閹割了;按照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軸心時代”的理論,人類最早的文化(哲學)突破或者終極覺醒,是發(fā)生在北緯25度至35度區(qū)間,時間是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間。他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指出了四個地方才出思想家的殘酷事實: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希伯來(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古印度有釋迦牟尼等,中國有孔子、老子、孟子、莊子等。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沒有哲學。現(xiàn)在的歐洲文明,不過是古希臘和希伯來的文明(即所謂“二兩希文明”),英國學者馬修·阿諾德在一個世紀前就指出:“希伯來文化和希臘文化——我們的世界就在這兩極之間運動?!雹倜褡逯g不可能平等,也不是每個民族都能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哲學,奴隸絕對沒有哲學!
中國是有文明有思想的國度,這是我們最大的驕傲,其它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們的道德,就是遠紹先人,在先人的思想面前,謙恭謙恭再謙恭。學校教育,就是把先人的思想弄清楚,而不是所謂的“創(chuàng)造”。學校教育中所謂的“思想的創(chuàng)造”,是對祖先和思想最大的猥褻。譬如,《大學》的“至善”概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恐怕很少有學者能夠說清楚。這里把“至善”簡單說一下?!吧啤被蛘摺爸辽啤笔鞘挛锉倔w的性質,達到至善指:(1)事物本身的發(fā)展,不需要外力,自然達到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樹木長得堪棟梁大材,不堪棟梁大材亦樹木,燒柴可矣。這是樹木之“至善”或者“善”的道理;毒草之所以叫毒草,是因為它有毒性,沒有毒性就不是毒草,也是草,燒柴可矣。這是毒草之“至善”或“善”的道理。(2)事物在外力下達到的最好狀態(tài)。人把房子建造成美輪美奐的宮殿,或者建造成一剁肉餡陽臺就坍塌的爛房子。這是房子“至善”或者“善”的道理。
“善”或者“至善”,不是倫理道德評價,而是事物本身固有的性質,這個性質就是事物的本體,事物生成或者合成的最高目的就是“至善”。至于事物達到“至善”以后作什么用,那不是事物本體的道理,是“用”的道理。用刀(武器)殺人還是救人,就像教育培養(yǎng)人,人行善抑或作惡的道理。不能因為一個人接受了高深教育,有了作惡的本事,就在教育中動手腳,在社會中壓制人展限自己的才能。所以,教育本身就是道德,教育目的本身就是“止于至善”,道德教育就在于實現(xiàn)“至善”,實現(xiàn)“至善”是教育之“用”,這個“用”,在文明社會主要是政治目的與政治手段。
極少數(shù)人左右社會
思想只是那么幾個人的買賣,人類的學校教育和道德注定不都是很奏效:沒有什么典籍、文字和說教,能夠保證人的教育與道德。圣賢可以是讀圣賢之書讀出來的,奸邪之徒不也可以讀圣賢之書讀出來嗎?學校培養(yǎng)英雄,學校本來也培養(yǎng)流氓。也許會說英雄和流氓只是少數(shù)人,社會恰恰是少數(shù)人縱橫狂野的道場,絕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鋪襯和在旁邊吆喝的人兒,你看那人世間的功業(yè)和罪過,不都是那些絕小少數(shù)的事業(yè)嗎?就教育來說,不也是教育兒童青少年向那人類僅有的幾粒圣人君子學習嗎?我們的道德教育早已經(jīng)偏了,學校老是教兒童青少年向絕大多數(shù)人看齊。我們會批評一個孩子說:你怎么和大家不一樣?你看大家都是怎么做的、怎么說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庸人,向庸人看齊,那可不是孔子說的“見賢思齊”,而是“見庸思齊”。用不著“見庸思齊”,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庸人。其實,道德教育應該教兒童青少年平心靜氣地看待社會:狂野者在他們的道場狂野,我等庸人享受自己的庸常人生,你有你的天地,我有我的天地,不亦說乎?“修身齊家”是庸人的事業(yè),“治國平天下”是圣人的事業(yè),庸人欲擔當圣人的事業(yè),那是不自量力。英國文學家王爾德說:“把人分成好的與壞的是荒謬的,人要么迷人,要么乏味。”庸人固然是庸人,卻應該是一個迷人的庸人。
人既然是人類祖先的轉世靈通,那么,個人的聰明與智慧,就不僅僅屬于個人,而屬于全人類。祖先賜予我們智慧,是要把個人與人類的哀哭捆綁在一起,智慧并不僅僅為個人提供超然,智慧就是要使人染上人間煙火,使個人荷擔人類的苦難。學校教育出來的人,即使才能平庸的人,只在風花雪月上說話,那不是一個高貴的人,不關注社會與時代,是一個簡陋的人,了無可說。
剎那的超脫與堅守偉大的心智
荷擔人類苦難的人生,就是《論語·里仁》說的“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一個人愿意荷擔苦難,是因為有著不一般的榮譽心,這個榮譽心,就是應該干與他的身份相稱的事情,才能體會人之為人的光榮與高尚;人,還須在道德上有一個對照人物——我們誰也不能以孔子為對照,圣人是我們俗人是學不來的,俗人不值得我們俗人去學,我們畢竟在俗人的道場里,最終還是出不了俗人的那個墳墓。我們的超脫,只能在哪一個剎那。剎那的超脫,在于有心于“剎那即永恒”。我們的生命和生活,只要在某一個剎那超拔。世間的聰明人,應該以那超人式的思想家為歸依。
世俗的人,是年齡的人,每個年齡都應該有那個年齡的堅守:中老年可以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堅守,這更多的是對一個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要求,在世俗中過出剎那的不世俗;布衣則是忠于世俗生活,他們是守護老老小小的家園,使老年人可以安享;中年人知道自己的使命與責任;少年到底堅守什么呢?他們本來是祖先的靈童轉世,在教育普及的時代,卻成了罪兒。少年應該堅守“偉大的心智”。
教育的起點是引導出兒童靈魂中固有的偉大的心智,并不一定是有一個明確的人的形態(tài),如圣人、君子、公民之類。因為“圣人、君子、公民之類”的意圖,本身也是一個限制,把人限制在“圣人、君子、公民之類”的那種預設之中,那也就限制了人的心智。引導人的偉大心智,在于使人性之無限可能性伸展開來,人在人世間成佛成魔,在于教育能夠使人性無限可能性變?yōu)楝F(xiàn)實性、合理性與合法性。教育往往被某一個聽起來道德的人的形態(tài)如君子、公民給限制住了,人的心智不可限制,預設不得。你不能設想水只能行船、澆地,也應該知道水還會覆舟與泛濫。
學校里有人嗎
有人伊始,人注定不是一個好伺候的好東西。有學校伊始,學校注定是一個孵化之地,那是英雄和妖精出沒的詭異之地,或者在學校沉淪,或者在學校成功?!叭诵校赜形?guī)煛笔且环览?,還有一番道理:三人行,說不定有一個人不是好東西,學校不止三個人呢。
人類不能解決的一個大問題是:孩童在什么樣的地方長大。我們的經(jīng)歷只是,學校教育沒有必要的年代,把孩童扔在家里,由奶奶爺爺帶大,奶奶用祖輩傳說的“阿彌陀佛,妖精呀,狼外婆呀,孝敬爹娘祖宗呀,孟姜女哭長城呀,梁山伯祝英臺呀,天地良心呀,仁義道德呀”把孩童哄大;學校教育有必要的世紀,把孩童供在學校里,由老師“教育”,老師用“之乎者也,關關雎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惻隱之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聲光電化,ABCD,牛頓定律,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自由民主”把學生哄大。人類的智慧實在不濟,就那樣這樣地將就著把孩童要么放在家里散養(yǎng),要么放在學校里圈養(yǎng)。散養(yǎng)是批發(fā)式,不要花費幾多錢財,孩童還能夠為家里操持些家務呢。圈養(yǎng)是零售式,貴得很,幾乎是傾家庭之財力和心力,這樣伺候孩子,孩子最后的命運,肯定是一個異數(shù)。在中國,不管父母怎么鼓搗孩子,最后的智慧都是一個古老的陰謀:孩子結婚滾蛋!自己當年不也是從父母那里滾出來的嗎?結婚,不用特意教育,是人的生物倫理之大本能。在這個意義上說,一個孩童受不受學校教育,都是一樣的結局。這也是眾生平等,人都是一樣的人,達觀的父母不會為孩童的學校教育那么焦心,人怎么不也是活一輩子嗎?倒是那些受了高教育的父母,看不開,把自己孩子的教育看成命。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靈魂困境。當代教育的準確定義是:老師和學生以考試為生命本原。這個考試,成為教育的噩夢,青少年的噩夢,道德的噩夢。“考試制度所加給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負擔,大概也稱得上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悠久傳統(tǒng)了。”①沒有思想的老師,能夠成就道德教育嗎?沒有思想的學生,道德教育有什么必要?沒有思想,能夠自詡為教育嗎?一個人的思想大概什么時候形成呢?中小學是應該形成思想的階段。何兆武(1921—)先生說:“我想一個人的思想到二十多歲就基本定型,當然你可以進步,但思維方式不會再有根本的改變。比如有人年輕時接受的是斗爭哲學,可以終其一生斗爭到老,而像我這樣的人總覺得那是件傷神的事,不愿意去干。”
當代,兒童青少年的思想一般從教育生發(fā),思想的顯現(xiàn)是道德、倫理與知識,間或還有技術。純粹的技術,卻使人粗鄙。在這個以技術為王道的時代,人的粗鄙與技術的發(fā)達與精細相表里。技術多意味著實際利益和實用,而那些學起來不能立桿見影、看起來毫無用處的文學、哲學、歷史、藝術等,恰恰才能填補生命的空缺與生活的空缺。人類教育精神總歸是四大類:科學精神,技術精神,人文精神,宗教精神,只有四者一起才能濟潤焦枯。不具有這幾種精神的教育是殘缺教育,殘缺教育,只能培養(yǎng)殘缺的人。
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