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夏
[摘要)“進化揭露論證”是一種通過為人類道德判斷給出進化論解釋來降低健全道德實在論地位的論證方式。喬伊斯的譜系學揭露論證和斯特里特的“達爾文式困境”這兩個流行并且重要的進化揭露論證,能夠幫助我們來探究這類論證中蘊含的核心挑戰。健全道德實在論者為捍衛自己立場所能采取的最有效方式是:通過解釋消除非循真的道德判斷與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關聯中存在的“反事實巧合”。
[關鍵詞]進化揭露論證健全的道德實在論元倫理學反事實巧合
[中圖分類號]B82-06 [文獻標識碼3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6)05-0019-06
一、何謂“進化揭露論證”
近十年來,被稱作“進化揭露論證(evolutionarydebunking arguments)”的議題在進化倫理學界受到了廣泛關注。所謂“揭露論證”,就是指通過對觀念、信念、標準、原則等事物做起源上的追溯來降低其原有地位的論證。其中揭露的對象一般在直覺上或者習俗上具有較高的“初始地位”。根據這個模糊的表述,揭露的對象往往是人們不加批判就傾向于接受的東西。比如尼采攻擊的基督教道德和福柯探究的“瘋癲”概念,都是作為“常識”存在的。而揭露論證的目標就是通過揭示這類事物的起源來降低其原有地位。進化揭露論證,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對某樣事物做進化論解釋來降低其原有地位。
在元倫理學中,進化揭露論證曾被用于降低“道德”和/或“客觀價值”的地位。最近由喬伊斯(R.Joyce)、斯特里特(S.Street)等人提出的進化揭露論證將攻擊目標鎖定為“健全的道德實在論”(robust moral realism)。為說明何謂“健全的道德實在論”,我們必須先對“道德實在論”進行界定。根據史密斯的說法,道德實在論者必須承認下面這兩個命題:
M1.我們用以進行道德判斷的句子可以
為真或為假;
M2.其中一些句子實在地(really)為真。由此可見,實在論者首先會主張,人們是根據道德信念(而非其他命題態度)來進行道德判斷的——只有這樣,道德判斷才可能具有真值。其次,現實世界(actual world)中存在著真道德信念。實在論者的前一個主張多半是為了排除將道德判斷看作對道德態度或情緒之表達的“表達主義”(expres-sivism);后一個主張一方面是為了排除認為所有道德判斷都為假的“錯誤理論”(error theory),另一方面是為了排除只承認“建構的道德真理”的建構論。
因此,史密斯試圖給出的只是能將道德實在論區別于其他元倫理立場的“最低限度的”定義。其他實在論者或許會要求更多的東西——比如“獨立于心智”或“獨立于立場”的“道德屬性”或“道德事實”的存在。M2并不蘊含這些東西的存在。根據某些緊縮主義的真理觀(deflationist theory oftruth),“s為真”并不是說s這個句子具有“真”這個屬性,而是說說話者已經準備好斷言S——它并不要求S所對應的事態實際存在。有鑒于此,謝弗-蘭多等實在論者主張,健全的道德實在論還應主張上述“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的存在。
前面說到,喬伊斯、斯特里特等人的揭露目標是健全的道德實在論,確切地說,他們希望通過對人類道德判斷進行進化起源上的解釋來降低健全道德實在論在元倫理學中的地位。由于健全的道德實在論設立了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的存在,揭露論者很自然地會通過進化揭露論證來否認這件事。有兩種策略可供選擇:
R1.通過對人類道德判斷進行進化起源的解釋來給出不相信(disbelieve)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存在的證據;
R2.通過對人類道德判斷進行進化起源上的解釋來說明我們沒有理由相信(no ground for believing)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存在。喬伊斯認為,R1對應的是經典的錯誤理論主張:這些錯誤理論者——比如麥基(J.L.Mackie)——會宣稱“客觀價值”不存在。R2則能包容懷疑論的主張:認為我們沒有理由相信上述道德真理存在的人同樣可以認為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其不存在。就效力而言,R2顯然比R1要弱——R2對健全道德實在論的瓦解力要小于R1。但R2比R1更容易成立;而且根據我們所知的前提,R1似乎是難以得到的結論。近期流行的進化揭露論證通常采用R2這條策略。
綜上所述,元倫理學中的進化揭露論證指的是通過對人類道德判斷作進化論描述來說明我們沒有理由相信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存在,以此來降低健全的道德實在論在元倫理學中地位的論證。這篇文章的主要任務是:通過介紹兩個流行版本的進化揭露論證來清理出其中所蘊含的核心挑戰。為此,我將在第二、第三節中分別簡要闡釋喬伊斯和斯特里特提出的進化揭露論證,并在第四節中通過分析指出,正如伊諾克所說,進化揭露論證的核心挑戰在于要求實在論者通過解釋來消除非循真的(non-truth-tracking)道德判斷與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間的巧合。但我們還應當在此基礎上區分“大規模巧合”(massive coincidence)和“反事實巧合”(counterfactual coincidence),其中反事實巧合才是實在論者最需要關心的問題。
二、喬伊斯的進化揭露論證
喬伊斯在其2006年的著名論著《道德的進化》中,以五章的篇幅討論了先前的研究者們如何嘗試為道德判斷、道德行為提供進化論解釋,并認為這些解釋能讓人們對道德產生確信(vindication)。但在第6章中,他希望通過“譜系學揭露”(genea-logical debunking)表明,上述進化論解釋沒有理由讓我們對道德判斷產生確信——根據現有證據,由進化塑造出來的道德信念都是不正當的。
為此,喬伊斯首先引入了一個關于“信念藥片”的思想實驗。假設有一枚信念藥片,它可以讓服用者產生特定的信念——讓我們假定這個信念B是“曹操輸掉了赤壁之戰”。如果作為這枚藥片服用者的二狗子完全沒有任何與B相關的信念——他只是因為服用藥片而相信B,那么當二狗子服用了信念藥片的解藥,并得知自己關于B的信念是由藥片植入時,他是否還會確信“曹操輸掉了赤壁之戰”這件事呢?盡管“信念B由信念藥片植入”并不意味著“信念B為假”——根據歷史記載,曹操確實輸掉了赤壁之戰——但它至少會讓二狗子對B產生懷疑。根據戈德曼版的知識辯護理論,B不是由可靠的認知進程產生的,因此是不正當的。
從大體上看,喬伊斯認為進化過程的地位與信念藥片類似,二者至少有兩點相似之處。第一,它們都對信念的內容產生影響。盡管進化力量不會像信念藥片那樣直接、暴力地影響信念的內容,但它可以通過塑造原始的評價性傾向(evaluativetendencies)來間接地影響評價性信念的內容。這一點在后面討論斯特里特的論證時會稍作闡釋。更重要的是第二點相似之處,即受到進化力量和信念藥片影響的信念都是不可靠的。
但第二點中的結論很容易遭到質疑。如果說受進化力量影響的信念都是不可靠的,那么普遍懷疑論就會因此滋生——從自然主義的角度看,我們的知覺信念、數學信念也都是通過進化形成的,難道這些信念也都是不可靠的嗎?喬伊斯當然也沒有持如此激進的看法。他認為并非所有受到自然選擇力量影響的信念都不可靠。如果我們把產生知覺信念的官能稱作“知覺官能”,而把產生道德信念的官能稱作“道德官能”,那么這兩個官能在進化上具有不同的功能。知覺官能的功能是通過表征外部世界來提高個體(或基因)的適應度。如果我們的知覺信念有很大概率為假,那么上述功能就很難實現。當某一個體不成功地表征外部世界,比如將獅子錯誤表征為綿羊時,它生存、繁衍的機會就更小,換言之,它會在自然選擇的過程中被淘汰。因此看起來我們的知覺信念應當大體上為真,知覺官能也就是可靠的。道德官能的情況則大不相同。根據喬伊斯的論述以及許多研究者的共識,道德官能的功能是通過維持互惠合作、社會穩定來提高個體(或基因、群體)的適應度。根據這個設定,我們似乎沒有理由認為唯有“真道德信念”才能實現這樣的功能。正如斯特里特所說,個體不會“誤入”道德真理或者被道德真理“吃掉”,那么自然選擇力量為什么要去關心道德真理呢?基于這些考慮,喬伊斯認為道德官能和知覺官能的情形不同:自然選擇并沒有給前者產生真信念的理由。與知覺信念不同,道德信念是不可靠的。
我認為喬伊斯這個論證最大的缺陷在于,它說的是信念對真理的敏感度,而不是可靠度。在討論知覺信念時,他說的是知覺信念應當是對真理敏感的,或者說是“循真的”(truth-tracking);自然選擇力量保證了這些信念在統計上有很大概率為真——它們是可靠的。但“道德信念與知覺信念情況不同”并不等于說道德信念就不可靠。根據上一段中提供的理由,我們只能知道道德信念是“非循真的”。但就像謝弗一蘭多指出的那樣,對真理不敏感并不等于不可靠。前者甚至不蘊含后者;即使某物對真理不敏感,它也可能因巧合(或“運氣”)而有很大概率為真——而可靠性說的正是概率上的問題。幸運的是,這個缺陷并不會對喬伊斯的懷疑論主張造成太大威脅。誠然,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道德信念是不可靠的,但我們同樣沒有理由認為道德判斷是可靠的。
這個論證與健全實在論者設定的“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有何關系呢?按傳統的看法,道德信念是用于表征道德事實的。但根據現在的結論,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道德信念是可靠的。換言之,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道德信念有很大概率為真。這進而意味著我們的道德信念很可能并不是被用于表征道德事實的。根據哈曼的觀點,道德事實除了用于解釋道德信念外再無它用。既然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道德信念是用于表征道德事實的,那么道德事實唯一的存在理由就被取消了。喬伊斯及其支持者們由此便可將健全的道德實在論看作是可疑的。
三、斯特里特的進化揭露論證
另一個著名的進化揭露論證是斯特里特稱作“達爾文式困境”(Darwinian dilemma)的兩難論證。該論證大體上由三個部分構成:第一前提、兩難困境的第一角、兩難困境的第二角。
達爾文式困境的第一前提是上一節中提到過的一個共識,即“自然選擇力量對人類評價性判斷的內容產生了重大影響”。斯特里特認為,進化會“賦予”我們一些有助于提高個體(或基因)適應度的評價性傾向。這種傾向表現為對某些行為的贊成或反對。比如說我們的祖先會傾向于贊成撫養自己后代的行為,反對亂倫的行為,這是因為撫養自己后代的人通常能獲得更多的后代,亂倫的人則會因遺傳疾病而在繁衍上獲得更小的收益。盡管完備的(full-fledged)評價性判斷需要語言或更高認知能力的加入,但其內容無疑與受到自然選擇力量影響的原始傾向密切相關。
接下來,斯特里特希望探討兩樣事物的關系:(甲)前面說到的,對評價性判斷內容造成重大影響的自然選擇力量與(乙)由健全的道德實在論者設立的、獨立于立場的評價性真理。斯特里特的揭露策略大致是這樣的:如果(乙)確實存在,那么它與(甲)要么有關,要么無關。假如不管(甲)與(乙)是否有關,其后果都是實在論者難以接受的,那么我們最好不要相信(乙)存在。
兩難困境的第一角討論的是上述二者之間不存在關系的情形。根據這個預設,進化力量——或者更確切地說,自然選擇力量——與評價性真理之間并不存在關系。這進而意味著由自然選擇力量造就的評價性判斷并不以“追蹤真理”為目的。斯特里特認為在這樣的條件下,進化力量推動評價性判斷形成的過程如同“將一只小船放置于百慕大,并放任其航程由風浪所決定”。相對于小船的預定目標而言,風浪引領小船前進的方向是隨機的。因此從統計上看,這些小船成功到達目標的概率微乎其微。即使真有部分小船抵達目標,那也只不過是運氣使然。同樣地,受到進化力量影響的評價性判斷幾乎不可能“恰好落在”獨立于立場的評價性真理上。即便這些判斷實際上真的對應于評價性真理,這種對應關系的成立也只是基于巧合。這樣的結果是健全道德實在論者難以接受的——實在論者一般會宣稱許多符合直覺的道德判斷為真。
對此,實在論者可能會回應說,從起源上看,道德判斷的確受到進化力量的影響,但我們現有的道德判斷是通過其他方式得到辯護的,或者說,它們以其他方式被聯系于道德真理?;蛟S理性反思是一個好的選擇——或許通過類似于反思平衡的方法,我們可以剔除假道德信念,保留真道德信念。然而斯特里特認為這樣的方法也行不通。因為“理性反思總是必須從某個評價性立場開始;它必須從某些評價性前提開始運作;它必須將某些評價性判斷看作是確定的(fixed)……在理性反思的過程中,一個人不能從他起始的評價性判斷中完全分離出去:毋寧說,他使用它們,用它們進行推理,并在其他一些評價性判斷中檢視它們……這類反思并不能將人們帶到離真理更近的地方——這就像是用被污染的工具來揀選被污染的材料[從中不可能得到純凈的東西]”。
由此可見,達爾文式困境的第一角難以被簡單地駁斥。既然否定影響評價性判斷內容的自然選擇力量與獨立于態度的評價性真理之間存在關系會帶來不可避免的實質性困難,實在論者似乎就只能肯定上述關系。但斯特里特在對兩難困境第二角的討論中指出,選擇這條進路的實在論者無法為上述關系提供可信的解釋。
斯特里特認為,“最顯然且最自然的說法”是“循真論”(tracking accounts of truth)。具體來說,它說的是這樣一回事:“認識評價性真理會帶來[進化上的]優勢;把握什么是應該去做、去相信、去感受的東西當然可以提高人們(及其后代)的生存機會……我們認識評價性真理的能力就像獵豹的速度和長頸鹿的脖子,讓我們具備了某些能幫助我們繁衍壯大的[選擇]優勢。”換言之,根據循真論,某些評價性判斷之所以被選擇是因為它們能提高個體(或基因)的適應度;而它們之所以能提高個體(或基因)的適應度,是因為它們為真。回想一下上一節中提到的問題:如何用進化論來理解我們對中等大小對象(mid-sized object)的知覺信念??雌饋硎虑樗坪跏沁@樣:只有當這些信念為真時,它們才能提高個體(或基因)的適應度。如果評價性信念的情形與上述知覺信念類似,那么它們也只有在其為真時才具備進化上的優勢,才會被自然選擇保留下來??偠灾?,循真論的核心主張是:“這些[評價性]判斷的出現是通過以下事實獲得解釋的:這些判斷為真,且識別這類真理的能力會帶來生存和繁衍上的優勢。”
斯特里特認為這條進路最大的問題在于,當循真論被看作科學解釋時,它難以壓倒其他不預設獨立于態度的評價性真理之存在的競爭理論。其中被用來當作樣板的是“適應鏈理論”(adaptive linkaccount)。根據這個理論,我們的祖先之所以具有做出某些評價性判斷的傾向來提高其生存和繁衍的機會并不是因為這些判斷為真,或者說,它們符合獨立于態度的評價性真理;“毋寧說,它們只是在我們祖先的環境以及他們對那些環境做出的回應之間鑄就了適應鏈,從而讓他們以帶來繁殖優勢的方式來行動、感覺、相信”。從這個意義上看,評價性判斷與我們的其他物理性狀一樣,都是因其功能而被選擇的。
根據斯特里特的論述,這樣的區別至少會使適應鏈理論在以下三個方面優于循真論:它更簡約(parsimonious),更清楚,對于“人類為什么傾向于做出這些而不是那些評價性判斷”這個問題能給出更好的解釋。由于這三點都是科學上的“美德”(merit),因此適應鏈理論作為科學理論比循真論更可信。在對上述三個特性的討論中,貫穿始終的依然是知覺信念與評價性信念之間的類比無法成立的問題?;蛟S評價性真理的地位就如斯特里特所說,和“關于具有最小頻率的電磁波長是否存在的真理”一樣,無法為我們祖先提供任何生存和繁衍上的優勢。
綜上所述,根據達爾文式困境,只要預設了獨立于立場的評價性真理存在,無論它與對評價性判斷內容產生重大影響的進化力量之間是否存在關系,實在論者都將面對巨大的解釋困難。這意味著健全的道德實在論及其設立的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難以契合于當前主流的理論體系。既然如此,我們似乎就失去了相信這類真理存在的理由。
四、進化揭露論證中的核心挑戰
盡管喬伊斯和斯特里特提出了不同版本的進化揭露論證,但其中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們都試圖通過指出道德判斷在進化起源上的非循真性來否認道德判斷對應于道德真理的可能性——根據哈曼的主張,一旦道德真理無法被用來解釋道德信念,我們就不再有理由預設這類事物的存在。這樣一來,健全的道德實在論就會被瓦解。換言之,揭露論者對實在論者提出的最實質的挑戰在于,他們要求實在論者解釋非循真的道德判斷與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間何以存在關系。這個問題的麻煩之處在于,如果我們既要承認道德判斷是非循真的,又要讓它對應于道德真理,那么這看起來只能是基于巧合。正如斯特里特在兩難困境第一角中描述的那樣,這就像是讓一只小船在百慕大中隨風搖曳,并期待它最終到達目的地。
對此,實在論者可以有兩種回應。一種是承認上述巧合,并援引“道德運氣”理論來為這種巧合辯護。這類理論的擁護者通常會將道德判斷恰好對應于道德真理的情形類比于某人(比如小明)買了彩票后中獎的情形。假設小明隨機買了一張彩票L,并且L恰好是中獎的彩票,那么除了“小明買了彩票L”以及“L是中獎的彩票”這兩件事外,我們無須解釋其他任何東西。根據類比,對于道德判斷恰好對應于道德真理的問題,我們只需要說明“我們做出了某些道德判斷J”以及“J恰好對應于道德真理”這兩件事就夠了。但斯特里特認為,我們事實上無法知道后一個合區項——“J恰好對應于道德真理”源自錯誤的類比。正確的類比情形應該是這樣的:小明隨機買了一張彩票L,但L所屬的那個博彩活動永遠都不會開獎。盡管L。確實有可能中獎,但如果小明因此就宣稱L。是中獎的彩票,那么他一定是瘋了。同樣地,盡管進化力量讓我們傾向于做出某些道德判斷J,并且J可能對應于道德真理,但因此宣稱“J‘確實對應于道德真理”就不合情理了。由此可見,依賴“道德運氣”理論為道德判斷與道德真理之間關系進行辯護的方案并不可取。
另一種回應是說,盡管道德判斷本身的目標不是追蹤真理,但它與道德真理之間的關系并非只是基于巧合。在斯特里特的類比中,道德判斷這只“小船”的前進方向是隨機的——這大概是由于考慮到基因突變是隨機的。但這并不是一個合適的類比。根據進化論的一般解釋,盡管道德判斷的形成會受到某些隨機力量(比如漂變)的影響,但自然選擇力量是帶有“目的性”的。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把自然選擇力量看作推動小船前進的動力,那么道德判斷也還是為了某個目的形成的,只不過那個目的多半是為了提高個體(或群體、基因)的適應度。如果這個“前進方向”與前往道德真理這個目的地的方向一致,那么道德判斷依然可以與道德真理建立間接的關聯。
伊諾克就認為這樣的方案可以部分消除非循真的道德判斷恰好對應于道德真理的巧合。我們可以區分兩種巧合。一種是“大規模巧合”,即考慮到道德判斷的數量之多以及道德判斷的非循真性,“許多道德判斷為真”這件事看起來是基于巧合。另一種是“反事實巧合”,即考慮到邏輯上可能的道德判斷的龐大數量,實在論者需要解釋為什么人類進化歷史(作為無窮多可能進化歷史中的一種)恰好為我們裝備了真道德判斷。
伊諾克通過設立“生存是好的”這樣的原則來把進化力量關聯于道德真理的嘗試或許能夠解決前面所說的“大規模巧合”。畢竟,如果所有道德判斷都受到自然選擇力量的影響,而自然選擇的目標(根據“生存是好的”這一原則)又是保留和鞏固那些“好的”判斷,那么所有道德判斷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追蹤道德真理。伊諾克認為,一旦實在論者通過這樣的方式解決了“大規模巧合”,它就在對道德判斷的“解釋游戲”中賺取了足夠多的點數;這進而意味著,即使面對進化揭露論證的凌厲攻勢,實在論者依然可以在“解釋游戲”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我對此表示懷疑。首先,喬伊斯的進化揭露論證中并不存在“大規模巧合”。在喬伊斯那里,所有道德判斷都是通過“道德官能”產生的。他的策略就是通過質疑“道德官能”的可靠性來質疑所有道德判斷的正當性。換言之,“道德官能”是否可靠決定了所有道德判斷是否能得到辯護。因此就喬伊斯沒有“大規模巧合”的進化揭露論證而言,伊諾克無法從中賺取任何“游戲點數”。
更重要的是,伊諾克的方案根本無法解決“反事實巧合”帶來的麻煩。即使他能夠成功為“生存是好的”這一原則辯護,實在論者也不能由此推論出“由人類進化歷史形成的道德判斷為真”這件事。我們可以設想獅子或者社會性昆蟲進化出實施道德判斷的能力。在這樣的情形下,“獅子人”或“螞蟻人”的道德判斷也會遵循“生存是好的”這條原則,然而其內容卻可能如達爾文設想的那樣,與人類的道德判斷大相徑庭。
從這個角度看,達爾文式困境的核心挑戰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要求實在論者通過解釋消除非循真道德判斷與獨立于立場的道德真理之關聯中的“反事實巧合”。對這個問題沒有貢獻的實在論解決方案難以抵制進化揭露論證的攻擊。
責任編輯:段素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