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在古典與現代性之間
——讀吳成岱《鄉音裊裊》
※張德明
吳成岱先生是有詩意有情懷之人,雖從政多年卻始終不失文學初心,繁忙工作之余仍能用心舊體詩詞,研習平仄韻調,著實令人敬佩。新近面世的詩集《鄉音裊裊》,收納詩人近五年來精心創作的200余首舊體詩詞,皆能切合音韻律,流溢真性情,既有古典之韻味,也不乏現代性氣質,體現出較高藝術水準。
新文學運動以來,舊體詩詞創作,一直在夾縫中生存和發展著。舊體詩詞的存在壓力是極大的:一方面,有來自唐詩宋詞的古典詩詞高峰,高度成熟和完善的傳統文學積淀,既是舊體詩詞得以存身的雄厚資本,也不妨說構成了當代舊體詩詞寫作無法突破和超越的巨大負擔;另一方面,五四之后白話新詩的強勢突起乃至漸成主流,也將舊體詩詞逼入到邊緣化的寫作境地。面對已成標本的優秀古典詩詞與日新月異的現代詩歌的雙重壓力,舊體詩詞的行進確乎是舉步維艱的。然而,能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依舊堅守陣地,遵循古典詩詞的格律規范,書寫現代生存遭遇與當下中國人的生命經驗者,實為難能可貴。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是異常欣賞和佩服吳成岱先生執著的藝術追求和持之以恒的文學行動的。

吳成岱的詩詞充滿了古典的情韻,從中我們既能看到源自古代文人雅士的那種隨物婉轉、與心徘徊的生命情懷,又能領略到古典漢語的詞采華章背后所藏蘊的傳統文化精神。《七律·詠丹霞山》書曰:“滿山綠樹連天碧,一抹丹霞耀眼紅。旭日穿云驅曉霧,錦江如帶繞群峰。回眸鐵索陡而險,又見陽元奇且雄。更有陰陽相際會,引入詩性正濃濃。”紀游抒懷,借景述情,大概是古代詩文的慣常表達策略,這首《詠丹霞山》也不例外。詩人對丹霞山景物的狀寫,用語不多但字字珠璣,短短八行就將風景點的獨特之處逼真顯影。而結尾處“更有陰陽相際會,引入詩性正濃濃”,既有自我心潮起伏、詩情滿懷的真實告白,也有天人合一之處人類生命將生生不息、不斷繁衍的深切感懷。再讀《五律·放雞島之晨》:“夜宿放雞島,濤聲枕底聽。忽聞秋雨急,又見彩虹升。海上風多變,窗前樹更青。塵囂千里外,此刻一身輕。”“一身輕”是一種生命體驗,也是一種精神情懷,這在古代文人雅士那里屢有表現。王偁《送李校尉致仕還江左》有云:“功成百戰后,老去一身輕。”明人天祥《送僧歸重慶》里也有“東西千萬里,來去一身輕”的詩句。吳先生這里化用古詩的“一身輕”之語,精彩寫出了自我不為世事羈絆、心懷曠達開闊的精神境界。
吳成岱的詩詞也不乏現代性精神氣質,從詩中我們能發現他對當下生活的真實描摹,對當代人生存境遇和內心世界的生動呈現。舊體詩詞寫作如何與當代接軌,如何在不丟失傳統文化根脈的前提下,又能恰當地容納現代生活狀況和現代生命體驗,這是一個重要的詩學命題,也關系到舊體詩的現實感和可發展前景的藝術生存問題。在我看來,不少舊體詩創作只是一幫附庸風雅者根據古典詩詞的格律而進行填寫的一種技術活,根本沒能與現實生活和現代人生接軌,因而很難從現實的維度和生命的高度加以評判。但吳先生的詩歌卻有獨具特色的精神追求。他對傳統文化精髓領悟深厚,能在合轍押韻之中寫出傳統的底蘊,同時,他又能與當下生活相銜接,注重用古詩格律寫出現實生活的真實樣貌和精神格局來,這是值得稱道的。《五言排律·聯歡晚會拾取》如此寫道:“一陣管弦后,不時揚笑聲。詼諧脫口秀,清脆曼陀鈴。高唱心中曲,請抒夢里情。南嬋飛孔雀,北露賽名伶。京劇三人斗,民歌四座聽。今宵歡樂夜,男女盡明星。”這是大學同窗畢業三十年后重新聚首時歡樂情景的真實寫照,生動的生活場景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脫口秀”、“曼陀鈴”、“明星”等現代語匯的入詩,更強化了詩歌的現代精神內涵。
總體來看,吳成岱先生的舊體詩詞其古典韻味更充分,而現代性精神內涵稍顯薄弱,這主要是由舊體詩詞這種特定文體所客觀造成的,其次也跟詩人自身的創作取向不無關系。在當代社會,舊體詩詞究竟該如何發展,才能獲得更充分的合法性與更廣闊的生存空間,這是每一個從事此類文體寫作的人都必須思考和探究的問題。我最近提出漢語詩歌整體觀,倡導將古典詩詞、現代漢詩(新詩)、現代詩詞(舊體詩詞)等納入到同一個體系中來考量,這對推進詩歌創作與詩歌研究來說都是不乏意義的。就詩歌研究而言,現代漢詩的古典意蘊挖掘、新詩語境下古典詩歌的現代闡釋等,都將可能成為新的學術生長點。就詩歌創作而言,重建新詩與舊體詩詞的對話性空間、構筑新詩與舊體詩詞相互學習和借鑒的良性生態秩序等,是促進兩種文學式樣相互砥礪、共同繁榮的可行性方案。我的意思是說,不管是研究舊體詩還是創作舊體詩,都應當了解當下新詩狀況,這是我們創作和研究所處的現實詩歌語境;與此相對應,無論是創作新詩還是研究新詩,都應該充分理解和懂得舊體詩詞,這是中國詩歌的傳統與血脈之所在。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吳成岱先生如果能在保持自己創作優勢的同時,還適當向當代新詩有所學習和借鑒,其詩歌境界必將更趨開闊,而現代性意識會更其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