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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重重大霧

2016-12-08 00:16:14青蓖
湖南文學 2016年3期

→青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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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重重大霧

→青蓖

A1

沿湖岸往南走,經過燒烤場,墻角邊鋪著一堆爛磚塊、碎木條、陶罐片,雨水和時間洗刷后,令人懷疑它們如真菌,從墻根爛入地基,直到屋頂的琉璃瓦片墜下。東南方栽種著棕櫚和棕竹。我們往西南穿過枯凋的芭蕉林。

母親說:“不要在外公面前聳肩膀?!蔽也恢每煞竦財傞_雙手。

孤兒院的紅漆字牌穩穩地掛在平房墻上,但東面屋頂塌了一塊,各間房門緊閉,窗玻璃殘缺破損,室內的光線昏淡,卻足以看清擠在房間的小床、休息室腿不穩的桌子、廚房的大爐灶。走過孤兒院的低矮后門,斜坡走下兩個中年女人,一個嘴里重復說:“兒子!電話!”另一個拽著她從我們身旁過去。

母親說:“一定是療養院的病人?!?/p>

精神療養院的鐵門大開。門口加掛著市戒毒所的牌子。幾個人在療養院深處緩慢走著。站在門口,可以看見很大的水泥場地,左邊是向上的長石階,右邊是一棟看起來像食堂的平房,往前視線被一個長條的小型花圃遮擋,只能看見花圃背后那棟房子的灰瓦屋頂。

“我想進去看看?!蔽覍δ赣H說。

母親掃了我一眼,說:“外公還在等著?!?/p>

我往右轉走進療養院。母親跟在身后。

“精神病院有什么可看的?!?/p>

我側身把頭枕在母親肩膀。她的頭發有著干燥細微的香味。母親把我的臉撇開,笑了起來。她總是吃這一套。

一個女人在花圃前細碎地走著,走到一頭停頓幾秒,轉身走到另一頭。她穿著橘紅色棉衣,頭上戴著黑色帽子,帽子高高地聳立在頭上,高出頭頂足有四十厘米,面料看起來像印著暗紋的絨布。我在遠處被那頂帽子吸引進來。

女人的臉蒼白虛弱,分不清是哪種病人?;蛟S只是探病的家屬,等在花圃前。

母親碰碰我的手,我們左拐往石階上去。南北相對建了多層樓房,出入的人稀疏,容易想象成走進樓道口,人被吞沒進去,像走進鯨魚的嘴巴。而出來的人面部謹慎,有著嚴肅者的失語神色。

母親突然說:“家門口賣電動車那個男的,前年有個同居的情人,一天她兒子要錢她沒給,她兒子沖到廚房拿出菜刀把她砍死了。十六歲。吸毒。”母親習慣把著重處說得簡短。她總是說起各種兇殺案,以一種報告事情的語氣告訴我。

我和母親走進的這處單位,或許是以往上的石階為界,分成精神病人區和戒毒人員區,但是我分不清走動的人歸哪。鐵門內的人都讓人感覺緊張。

我和母親從石階折回,走回青蓮路。

我們得去接外公。

B2

外公七十二歲。三十年前,一場急性闌尾炎手術引發的醫療事故,令他差點喪命。他三次被抬上手術臺搶救,最終保住性命,但余生要用布條纏住肚子,舊毛巾折好塞緊,否則腸子會從內膜皮流出來。闌尾炎手術時醫生弄損了內膜皮。外公纏好的肚子,在單瘦的形體尤為突出,就像螺帽卡在中間,螺絲釘被螺帽截成兩半。冬天他把肚子藏在寬大外套里,夏天人們都能看到他套著車輪胎下河游泳般的身姿,皮帶扣在腰突出的一圈,鎖緊纏住的布條。

單位院里的孩子,都好奇外公隨時流出腸子事件,總是想象他在洗澡時,把裹身的布條拆開,腸子“嘩啦”直接掉出來。電視劇里,戰爭英雄被地雷或炸彈炸開肚皮,腸子掉出來他塞回去,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仍開槍射擊敵人。他們因血腥和無知引起興奮,無一不帶著某種炫耀,既隱秘又欣喜,像吹噓親眼見到戰斗英雄,把他抬高到一種膜拜位置。同時他又被看成《怪鴨歷險記》中的吸血鬼伯爵達寇拉,對孩子世界充滿危險性。

他們不顧及他年長者的身份,想著法偷窺和試探,一心把自己弄成排雷工兵。外公這時便由戰爭英雄,憑空直降到只是一顆黑黝黝的雷,既有爆炸和殺傷力,又可能遭至廢棄變成啞彈,成為排雷英雄們擼袖子挽褲腿、抱著飯碗蹲在坡地上傳播的笑料。而等到他打開門黑沉著臉,一群鳥獸轟然四散。他們可不想成為吸血鬼的餐點。想一想就夠可以的了:把你倒拎進家門,拉嚴厚實的窗簾,黑壓壓的屋子里什么都可能發生。達寇拉伯爵的古堡里就每天慘叫不斷。

孩子們的偷窺欲令大人感到難堪。不僅出于對病患者的同情,還因他是他們的頭。外公在市自來水公司任經理。大人通常偽善地說:“不要吵經理爺爺養病,他很虛弱,太吵他的神經線會揪疼,病情就會延誤。”孩子們才不管那亂糟糟的屁話。于是外公備受騷擾,突然是小石頭敲窗的聲音,突然是門外猿猴般的長嘯。他出院躺在家里養病的日子,實際上是個馬蜂窩,那些日子就是巢。

最煩擾的還是不停找上門的人。他們提著水果籃牛奶罐和煙酒,以為外公窩在家里度假,沒事抽抽煙喝喝酒補補營養。外公或是聽一番惺惺姿態的同情,或是被口吐長河的談話弄得疲憊。有些客人竟然自顧掏出煙來,習慣性地讓讓,然后掏出打火機點燃,滿足地吐出一大疊煙圈。對于或犯煙癮或犯話嘮的客人,最后都交由外婆強硬地把人和禮品推出門外。

也有比外婆強壯的客人,定力又奇特,不但當作看不到外公的連聲哈欠,還有他臉上掛不住的厭煩,一門心思掂捻肚里的事,非得等外公說出個結果。外公只想耳根清凈,把頭縮入被窩片刻,或是坐到客廳,打開門,看看外面的天色。外婆此時便充當惡人,打斷叨叨先生的言語訴求,說外公服藥后容易犯困,需要時間休息。叨叨先生心有不甘地再啟動疑問句式,但外公只是聲色不動地盯著他。外婆提起堆在門邊的一堆禮品,塞進叨叨先生懷里,任憑他如何莽勁企圖令她收下,她把門一開,東西順手堆在門外地上。院里來往的人謹慎地往這邊看過來。叨叨先生只好悻悻然提起地上的禮品離開。

外婆長舒一口氣,回到房間看看已經睡著的外公。他仰躺在床上,雙手揪著被單,像是剛剛把被子往上拉,幾秒鐘便睡著了,保持著睡前抓被單的姿勢。他因身體虛弱很容易入睡。

外公的聲譽大受影響。外界傳言他的病患難于診治,他已無心管理公司的事務,使得水廠日常工作和發展都陷入低谷,水廠職工要聯名請求罷免他的經理職務。謠言的破壞力在滋生,外公卻沒有辟謠的行動。他也不相信那些放口風說聯名的人。外公說,人們通常都是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何況得罪人的事,若不是暗結宿怨,或是利益趨心,誰會大冷天跑到河邊無故打濕鞋。

當朋友身份來探病的人,與他說到事態的發展,準備著推心置腹為他拿拿主意,外公總是低聲一笑,既表現得病態平常,又是一副不屑為然的樣子。他什么都不想說。他才是傳言中的主人公。

外公決定辦理離退手續,也許他思慮良久,但對家人猶如霹靂。他不由他們插嘴,擺手制止,像大人物般頃刻掌控全局。離退手續很快辦理妥當。同時二舅頂職去了水廠安裝部。外婆為照顧外公,放棄副食經銷社的工作,由大舅頂職去了市一建公司。兩個舅舅喜出望外,先后拿到吃國家公糧的鐵飯碗,也顧不及追問父母何時的決議,積極投身戀愛,幾年里相繼結婚生子。

A3

莫城要創建歷史文化名城,青蓮山景區規劃內房屋全部拆遷。有些單位已經遷走,一路都有廢棄的房子垮塌下來,墻磚滾落在荒草中,路邊散落著破舊衣物、鞋子、廚具。敬老山莊也在搬遷范圍。母親想接外公回他麒麟小區的房子住。

精神療養院往前四百米,青蓮路左邊是武廟,再前進百米是林音寺。右邊是一些百年楓香、南酸棗、栓皮櫟和樸樹組成的林子,每棵樹上掛著保護牌,標注了樹名、科屬、樹齡等資料。古樹圍繞的便是莫城養老院。但入內要繞一大圈,門口圍墻上用藍油漆寫著:敬老山莊歡迎您。

爬墻虎枯藤附著在圍墻和主樓的側墻上。二樓走廊上有個老頭正扶著欄桿往前移。一群鳥從樓頂和樹梢飛過。立春后雖然寒冷,空氣中卻有股樹木生長的清香。圍墻邊種著月季和美人蕉,幾棵橙樹,旁邊有處涼亭,亭子中間豎著一塊碑刻,上面懸著省文物保護的牌子,碑刻已很難辨字。亭子四周的石凳上坐著幾個老人,各自望著遠處,像是在等陽光照進來。

二樓東向第三間,外公坐在桌旁的單靠椅上。皮箱立在門邊。房間的兩張床鋪剩下木架。桌子靠著的白墻,掛著一幅行草: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外公看見我說:“你四年都沒回來。”

我點點頭,走進房里靠在桌旁,拿起桌上卷好的紙卷,拆開看他寫的字?!坝嗌褵o累,古寺寄閑房。睡足無來客,窗空又夕陽。”“退省閉門真樂處,閑云終日去還來。”看了兩幅都是未抄完的詩。

母親站在窗邊,問外公沒有接走的老人去哪里。

外公擺擺手。他喜歡以這種手勢制止談話。他在單靠椅上定了定神,起身拉平衣邊。母親走到門口去提皮箱,我在背后把她的手指從手柄剝離,提起皮箱先下樓。涼亭里等陽光的老人齊刷刷看著我。等外公和母親走下樓,那些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外公走過去握手道別。他們握手的樣子像慶賀。

外公說先去武廟和林音寺走一趟。

母親這幾年常來看外公。她說天氣暖和時,外公喜歡走到武廟,坐在檐廊的石凳上,看著四根青石龍鳳柱,有時只為和守廟老頭聊天。偶有觀光客,背著行囊,手里舉著照相機,他們熱情招呼游人,提醒從青石階往上取景,不僅能拍到紅墻青瓦、高翹的翼角、殿臺基前的兩尊石獅、殿后的蒼翠古木,還能拍下殿正門掛著的橫匾“與天地參”。

走出敬老山莊,外公停下腳步,回身看了看寫著藍油漆字的圍墻。

他說守廟老頭半月前死了,突發心肌梗塞,死時沒有人知道,直到兩天后廟前的石獅被偷,路人才發現他死在廂房,姿勢扭曲。我們踏石階往正殿去,兩邊放置石獅的地方凹陷一塊。殿門插銷上掛著大銅鎖。外公從正殿繞到院后,一大片冷杉和桉樹,筆直高挺,肅穆蒼郁。他停下來往天空看,在岑寂的空闊里仰望。

從武廟走出來,向前百米到林音寺,方圓數里都是香火氣。圍墻上刷著朱砂紅和明黃色。林音寺建于唐代中期,殿內供奉如來和十八羅漢,殿前有鼓樓和鐘樓,臨夜擊鼓鳴鐘。外公住在敬老山莊,每晚可以聽到山寺晚鐘。

B4

二舅上班的地方在河西泉陵路,是一條香樟樹綠陰遮蓋路面、河堤栽滿楊柳的馬路,青石板被來往車輛刮擦,水泥縫寬大,好在路面并無坑洼,隨處可看見河上漂著的船篷,竹竿上停著鸕鶿。河上架起一座浮橋,水下綁船的鐵索生出綠銹,但船只牢固,橋面經過整修,兩岸的人由此過路。二舅經浮橋上下班,晚霞映在水面時,他站在橋上吹吹風,聞著河面飄起的水草和魚腥味,有時跳下船艙看坐在水邊的年輕人畫畫。

兒子出生后,他買了部自行車,每天從赤霞橋十分鐘可騎回去。在升為人父的同時,二舅的性情也出現轉折。他說話口齒模糊,原以此為缺陷,人前寡言少語,很少打斷別人的談話,多數時候像無聲的發泄接受器。也許他正在安裝某根管道,關系到南門片區的居民用水,突然搭班的同事走來,嘰里咕嚕細數婆娘惡行,坦言讓她得到教訓,臨走前為他搭把手。他卻憤然摔下抱著的水管,水管因此震裂,他操著模糊的聲口對同事大嚷。

二舅不討喜的地方不止口齒模糊,他還磨牙,喜歡從背后拍人肩膀。他的磨牙不是睡夢中無知覺的,而是當他不想聽你說話,或者不想照你說的去做,他把牙齒磨得呲呲響,讓你聽起來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快掉光了,心里癢瘆得慌,恨不得操東西砸人。二舅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他的靦腆和口齒不清阻礙了個性。至于從背后拍人肩膀,他則有點不分場合和熟識程度。在成為父親后,二舅的這些小習性和脾氣一樣漸長。如果被拍了肩膀,回頭認不出他的人,心里犯嘀咕他是不是下迷藥的人。

二舅沒有改變的是走路低著頭的習慣。母親嘲笑他因路上容易撿到寶貝。外婆雖對他有微言,但他的確撿到過小票面的錢幣,還撿到一對金耳環。他把包著黑絨布的金耳環交給外婆,她驚呼一聲,大聲教育他還回去。他能還給誰,交給派出所未必能找到失主。外婆把金耳環層層包裹,塞到一個秘密地方。二舅的死如果歸責到個人,只可能是低頭走路的壞習慣。連外婆也說,走路低著頭的人從來都是一副短命相。

外婆卻恨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如果不買它,二舅的生命線軸只跟浮橋有關,不會出現在赤霞橋上,不會遭遇天殺的清遠司機,一個人開著鏟土機幾百公里,從背后把二舅和他的同廠女工撞倒。二舅被撞飛,從胸背后撞出的血窟窿,讓他未說一句遺言當場斃命。女工同自行車從旁邊軋進輪子,拖了幾米被橋欄桿擋住。鏟土機撞開水泥欄桿從高空墜入河里。一臺重型機械躍墜,激起巨大水聲,沒花多少功夫,漲潮的河水將其完全淹沒。

外婆在短暫的昏厥后,哭訴起二舅離開的種種跡象。出事那天上午,很少請假的他提前離崗,搬來一麻袋米,換了衛生間的燈泡,拉著她坐在門口聊家事,他說孩子還只兩歲,只能麻煩父母多為照顧。然后他站起來,撐著腰站在門口的月桂樹下,從葉隙間望了會天,又走到門球場踢了踢沙子。他說要趕回去,回頭向她搖了搖手。外婆說到這里,掙脫了我母親,隔開迎面阻止的大舅,抖顫著手扶著墻壁,走出門口走到月桂樹下,站在那里抬頭望著繁茂的淡黃色花。她是否懷疑二舅曾穿過花團看見一只鳥窩,或者不明的停棲物,帶給他什么預示?她轉了四十五度斜角,向下坡的地方,窩著后背站了良久。

二舅安裝部的同事說,他那天下午走路去水廠,經過泉陵路上的汽車報廢場,看見二舅爬到一部吊車上,用手撫摸著銹跡的車身。他當時有點驚奇,站在街邊大聲叫二舅,他聽到叫聲走出來,感到不好意思地紅著臉。二舅主動說,他一直覺得開重型車的司機很威風,開在街上不怕撞,他真想試試。家里人聽到這件事,都沉下頭思索,仿佛這與性命攸關。它看似與二舅的死亡糾結成一種神秘的征兆。

在火葬場舉行追悼會時,悲哀肅穆的氣氛、頭上纏的白棉布和手臂挽的黑紗、死者不再帶著靦腆神色參加聚會,這些都將被迫接受,最后如夾生米飯呈現。最重要的二舅躺著供瞻望的,是易過容的死人臉,臉頰的胭脂像涂在白蠟暈不開。他的離世成為對家人的警醒。如果用比喻來說,他們以為走在車輛停止的斑馬線上,自己會從這頭走到那頭,根本無須多慮,可是車禍事故讓他們明白,不是每輛車都遵守交通規則,斑馬線也不是安全地帶。

追悼會前夜外婆夢見二舅,他臉色煞白,說放不下兒子。她看見他左邊的衣角卷著。一早外婆打電話給我母親,讓剪一撮表弟的頭發用布包上,在二舅燒前塞進他手中,又交代他左邊的衣角未拉整齊。母親果真看見二舅左邊的衣角卷著,為他撫平整。二舅燒后,只剩下一壇骨灰。母親說:“哪里分得清是不是尸骨所燒,只能把骨灰壇裝滿?!?/p>

A5

母親接外公在家住幾日。她每天去麒麟小區,在房里拖地抹家具,拆洗窗簾,通風試電器,添置日用品。外公晨起寫書法,去宿舍樓后的綠天公園散步,和其他老人圍觀下棋。我在露臺,看見他圍著湖岸,緩慢地移動,一時站在水邊,呆立的姿勢像在往遠處眺望。

遠眺和仰望的姿勢,也許是外公的遺傳。

從幼年記事,母親多半在宿舍樓下,要不是露臺上,一站定就宛若時空間斷,時間停息在站立的姿勢。母親總是被控訴走神和缺心眼。在房間準備為嬰孩的我洗澡,她把木盆蓄上冷水,木窗打開,下午明亮的光線躍動,窗外的梧桐葉簌簌作響,她把折疊好的小衣服放在椅子上,往木盆里兌上熱水,試完水溫抱我進去。她對我充滿愛意??稍谖医佑|水或因涼風大哭時,她心底的歡喜咯噔一下,可能出現片刻恍神。

母親對流云有著固執的歡喜,就像對壓箱底的棉襖,她能細數年輕時穿它們的故事,她長時間盯著一團云朵的流動。有時為露臺的芍藥和石榴澆水,水壺口未斜倒,水依然穩穩地在壺里,她卻盯著天空的流云,心神領會般,慢慢浮出笑容。直到端在手中的水壺,因重量讓她備感手腕酸麻。

有時母親也走到露臺,捏著隨手之物,看著湖水波光粼粼地被風吹亂,湖畔外公走過一棵棵植物,當他站立抬頭時,她也跟著望向天上,或許他們所見相同。

外公記掛那棵月桂樹。我們陪他走回舊樓,待拆的房屋全都塌垮破損,周圍的野草幾近人高。廢墟中月桂樹長得粗壯,在坡下便看見細密的長橢圓針型葉子,疊疊幢幢,空氣中聞到清淡的樹香。

外公說:“等天氣轉暖,月桂就該開花了。”

他和母親站在一堆廢磚上,從枝葉間仰望樹頂。

月桂樹是三十二年前外婆親手種下。當時母親正談戀愛,大舅和二舅在愁工作。母親因戀愛癥候,時常充滿愛心去撫弄幼小的樹苗,手指沿著葉緣的波浪劃過,腦中想象它長大樹陰鋪地,終年長青。

外公翻出黃歷,算好日子搬回麒麟小區,一個人住在三室兩廳的房子。

母親說,外公住在敬老山莊的幾年,晨昏被青蓮山上的香火和霧氣繚繞,臨摹書法,在古樹中散步,一定沾染些世外的東西。母親仿佛天生對身邊的男人崇敬,由著他們占領她的生活。

我跟母親說:“我想回重慶,我喜歡那份游戲漫畫的工作?!?/p>

“你就一定要隨你爸嗎?”

“不要和我提他?!蔽野褟N房的推拉門狠狠關上。把母親關在廚房里。

磨花玻璃后面母親依然蹲著,她在擇豆角,紅色小塑料筐擺在腳跟前。半個小時后,她依然蹲在那里,就像受虐的仆人面前堆放著一屋子的豆子,她要分出那些綠豆黃豆黑豆蕓豆。

我坐在沙發上,等著看她究竟什么時候走出來。

B6

外婆對遇見的人,總是無故說起二舅,若人接茬,聽到的不止生前概況,還是往事中長大的二舅;若人厭嫌話題乏味,她便念叨起三姐弟童年搶鍋巴:二舅每次揭鍋蓋,大舅搶飯勺,母親守著鍋,仿佛這能預示點什么性格與命運的關鍵。隔壁鄰居從同情紛紛轉為閃躲。

母親去看外婆,她半躺在床上,歪奄奄地靠著堆高的枕頭,臉盤往下窩著,雙下巴擠滿肉。母親陪著小心,既怕說錯話,又怕她太話嘮。大舅打電話回來,外婆起身去接,嘮叨完大舅,從邊柜旁走到母親身邊,對她說:“大弟這幾年,一家子跟著建筑隊四處走,連個固定住所都沒有?!?/p>

也許母親一臉無辜,也許往門口盯了一眼,被外婆剛好發現,她突然大哭起來,邊哭邊喘粗氣。這下她從母親小時候的錯事念叨,到前幾日買的卷紙質量太差,再到與大舅家走動太少,痛訴母親的寡情,說她為人淺薄、無情無義,既不念姐弟情意,對父母也照顧不夠,只知道一味聽從我父親。母親聽不住,臉頰滾燙燒紅,眼淚流得一團糟糕。

外婆與母親的關系受這次影響,形成一種定局,凡母親去看她,必定兩個人最后鬧到哭騰,母親不能回避。若是外公沒出去下棋,他就看她娘倆鼻涕眼淚,最后雖未講和,也未到氣惱不相見的地步。也只有母親過去,外公被空出時間,去書房鋪紙磨墨,在窗邊站立,思想要書寫的字句。對外公來說,外婆如一架強勁的轟炸機,質疑他做的任何小事,哪怕是理的青菜、晾的抹布、交的有線電視費,她總覺得他在該出錯的地方,毫不猶疑地做錯。

最糟糕的是,外婆病了,她感覺到全身疼痛,那種痛帶著撕裂和灼燒,伴隨心臟超速搏動,人元神慌亂。她說痛像長在身上。這是外婆說過的最簡短詩意的話。此后她再沒有概括地談到疼痛,總是以象聲詞直接長噓短嘆,哎喲聲長說明在持續疼痛,哎喲聲短說明在抽氣般疼痛。大冬天的她額頭都是汗珠,不停試圖脫掉棉外套。外公按住她的手不讓她脫。母親則擔憂得直哭。

他們陪外婆在全市各家醫院看病,做過幾次全身檢查,除了血壓有點偏高,并沒發現什么病況。大舅回家時,一起商量送外婆去省城醫院,但她怎么都不愿意,賭氣說寧愿死在家里。惹得大舅滿臉悲傷。外公便呵斥外婆,說她好好的何苦讓子女擔心。大舅回來幾次后,跟母親偷偷說外婆準是心理作用,要不檢查多次也沒見什么毛病。

外婆的疼痛臆想癥沒有得到證實,各家醫院也沒有查出其他病因,她每天在只能自己感受的疼痛中,汗珠直冒,脾氣暴躁易怒,對誰說話都像在控訴。她和母親之間的小鬧劇,已經變成外婆一個人的申討戰,把母親說得一無是處,眼淚漣漣,但不久母親適應了新局面,她低頭坐在外婆跟前,無辜和恍惚。

在假裝聆聽之時,母親會突然瞪眼睛看著外婆,仿佛外婆在描述一條蟒蛇,它就在一處顯而易見的洞穴里,那處洞穴很可能是外婆的眼窩。母親興之所至,卻驚擾到哼哼和回想的外婆,她把肩膀回抽夾緊,身體往后傾倒,每到這刻也更為惱怒。但就算母親做過再多錯事,經外婆這樣翻找補遺,也有重復說厭的一天。

后來她們談起母親胎死腹中的兩個哥哥。外婆說,就因為母親著急出生,克死了已形成男胎的他們。外婆曾因連續失去的男嬰,有過痛苦的記憶。若是幾年前,外婆這樣談到死胎,母親會又急又自責,捂著臉放聲哭。但現在她只是抿緊嘴巴,看著外婆腫脹的眼袋,臉上是遐想的神情。若是兩個哥哥存活,她依然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也許有另一番家庭經歷。

外婆死那天再平常不過。外公中午下棋回家,推開門聞到一股刺鼻氣味,他沒細想是股什么味道,急著去了趟衛生間,轉出來沒看到外婆,廚房里也沒聲響,他走向臥室。臥室里外婆躺在床上,刺鼻氣味更重。外公掩著鼻子走到床前,外婆嘴角沾滿發干的白色黏物,搖晃身體已無知覺,他慌亂瞧了一眼床頭柜上的空農藥瓶,跌撞著去客廳撥了120急救電話,又給母親和大舅打電話,叫他們馬上趕到市醫院。

外婆以喝敵敵畏的形式,結束了沒有人理解的全身疼痛,也放棄了對大舅回家的等待和母親三天兩頭鬧劇般的折騰。她沒有遺言,先前也沒暴露任何征兆,去得簡直理直氣壯,不容人解勸和同情。她的死和二舅的意外不同,甚至沒有半點值得揣摩的先兆。如果非要牽扯,只可能是母親兩個胎死的哥哥,想在陰間得到外婆的關愛。她預備好離開,取出藏著的農藥,手指觸摸到瓶身,光線如常照進木窗。她不會注意到廚房爬動的蟑螂,門外月桂樹深處藏著的蟬,氣窗風鉤松動震動的玻璃。她被身體的疼痛扼緊,還有更多旁人理解不到的東西,慫恿她的行動。

外公把自己關在書房。喪事由大舅操辦。大舅陰沉而悲傷地出現在需要的場合,其他時候默默無聲。母親撲在外婆身上哭得幾度暈厥,懺悔自己對她的疏于關心,不該對她的嘮叨產生抵觸,更不該以無辜為挑釁。母親完全失控,盡管女親戚勸她不要把外婆的壽衣哭臟。

她哭啞的嗓子一個月后也沒恢復。大舅一家仍暫住在藍水縣。外公無心出門,也不想親戚鄰居上門看他。母親擔心外公太過悲傷,又恐他舊傷發炎,強撐著精神去照料,卻獨自坐在外婆的遺像前,每每哭得全身顫抖。外公越發說話聲音低微,像餓著肚子缺少力氣,要把耳朵附到他跟前,勉強能聽清他的意思。

A7

小區保安說,外公常和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一塊散步,圍著小區的綠化林走一圈,坐在噴池邊的長椅上說話,有時她陪著外公,去小區門外的超市買東西。

母親想一定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女鄰居。大舅卻首先想女人是哪的、為什么接近外公、她要做什么,然后才是年邁的外公一個人住,是否缺乏照顧。他暗地跟人打聽,查出那個女人是八棟三單元二樓家的保姆。母親勸大舅不要想太多,大舅卻說她少根筋,什么事都看得簡單。

外公打電話叫母親和大舅過去,說有事情商量。他們相互打聽,在電話里猜測他的意圖。

母親問:“會有什么事情?”

大舅說:“肯定是和那個女保姆有關?!?/p>

雖然大舅說得很肯定,母親是半信半疑的態度。她一心覺得跟外婆有關,可能要商量月桂樹的遷種問題,也可能外公記起外婆生前沒交代的事,需要與他們商量如何處理。

家庭會議上,外公沉默著,坐在沙發上抽煙,小心把煙灰撣進白瓷煙缸。母親想著那棵月桂樹,花朵綴滿枝丫時,鄰人幾里外聞著花香,走到門外,站在樹下觀望一會,或是陪外婆嘮嗑。外婆曾經很溫和,待人和善客氣,總是端出椅子請人坐,為他們泡新曬的桂花茶。母親的唇齒間溢出那股香味,咂了下嘴巴。

“我年紀大了,一個人生活越來越困難。”外公打量著大舅說:“萬一突然犯病,你們趕不及的?!?/p>

大舅把煙盒繞在指間玩,低著頭不出聲。

母親說:“住我那里去吧。反正他也不會再回家?!?/p>

外公搖搖頭說:“外孫回來了,將來還要找女朋友,我住著不方便。”

“有什么關系?!蹦赣H為強調似的,端正身子,屁股往前挪了挪,雙腿交叉著伸直,雙手插在大腿空隙里。這個姿勢讓她看起來有點柔弱,像照片中少女時代的母親。

“我不想增加你們的負擔?!蓖夤酒饋?,走到放冷水壺的餐柜前,倒了杯水,端著走回沙發?!拔蚁脒€是請個人,也不添你們的麻煩?!?/p>

大舅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你這個年紀,人家怎么說?”

“人家還能怎么說?”外公提高聲音,臉色像是動了怒。

“熟人會說你為老不尊,笑到我們面前來?!贝缶税褵熀信脑诓鑾咨希蔡岣吡松らT?!澳闶遣皇窃缇拖牒昧?,根本不用找我們商量。”

“爸不是在征求我們的意見?”母親試圖打圓場。

大舅張口有句尖利的話要說,又咽了回去,喉結滾動一下。

一陣沉默。母親說:“請個保姆也沒什么不好,平時幫忙照料家務,萬一生病還可以多個人照顧。”

大舅哼了一聲,一副不理母親的樣子。

再明顯不過,大舅擔憂麒麟小區的房子,將來外公因年老糊涂,被保姆哄騙一把年紀扯結婚證,或者鬧什么事實婚姻,房子的歸屬問題能惹一身臊。更何況人言可畏。水廠生活不便由保姆照顧的老人,背后總有人指點笑話,也的確有老糊涂的,七老八十非結婚,沒兩年好活走掉了,剩下一堆麻紗讓子女紡,越揪越亂。也有沒鬧到那步的,被保姆騙干凈了存款。

情形又回到十七年前。外婆過世半年后,外公提到晚年生活問題,試探著說想再找個老伴,母親和大舅情緒激動,一致反對,并且對外公頗有看法。母親當即發難。想著外婆才死了半年,外公一把年紀如此說,讓她感到冰寒,不禁心傷抽泣。大舅也暴跳起來,說狠話外公若再找人,他不會認他。他們倆態度堅決,同仇敵愾般結成聯盟,外公沒有再開口。

B8

也許母親只適合去西藏和云南,在人煙罕跡的地方,觀看清朗天空的流云。她有忍耐讓皮膚被曬傷,為那些不可復制的流動。當她去除蒼白,皮膚上漸漸生出曬斑,她可以養些動物和植物,為羊擠奶時恍神,為山茶培土時停頓,在腦中慢慢勾畫圖案,流云按設想的線條鋪陳,給她帶來由衷的歡喜??赡赣H的愿望一定與此無關。

外婆死后,母親很長時間都在懊喪,悔不該沒有耐心傾聽她說話,也許耐心聽了,可能會發現蛛絲馬跡,就能及時制止她尋死的念頭。母親帶回外婆一件舊棉襖,深咖色燈芯絨花布,粗扁扣子,襯里是墨綠色的棉布。棉襖看起來厚實暖和。母親用衣架撐著,掛在衣櫥的不銹鋼桿上,拉開柜門,能夠從疊著的一堆布料中望見它。天氣轉涼時,母親站在鏡前,把棉襖穿在身上,也許因背光,臉上看起來一片憂色。相對外婆骨節粗大的身材,母親顯得嬌小,棉襖套在身上寬大空洞,梳著髻的頭也很小,像一個節假日穿著企鵝裝的人。

母親從郵政所下班,所剩的時間往返照顧外公。幫外公整理舊物和掃塵時,她在箱底翻出幾雙外婆做的鞋墊、一個小的集郵本和小撮裹了幾層布的頭發包。鞋墊是外公的尺碼,母親把鞋墊遞向外公,他遲疑地盯了一眼,伸手接過去,在手掌上拍了拍,然后擱在木茶幾邊角上,點上一根煙,看著鞋墊發愣。小集郵本是母親少女之物,夾著一些信件上撕下來的郵票,都露著半截郵戳。頭發包母親收在手提袋帶回家,坐在電視聲中回憶,外婆可曾提起與之關聯的人與事。但記憶并不足信。她小心展開裹著的藍布,頭發碎而粗,像是從男人頭上直接剪下,經歲月變得干燥發黃,沾染布料長年收藏的霉味。

母親在收拾碗柜中不常用的餐具時,挪開疊高的碗器,柜子底板角落現出一個凹洞,她伸手去摸,手指觸到柔軟而有質感的東西,掏出來是個小絨布包裹。正是二舅撿到的那對金耳環。比箱底翻出的頭發包藏得更隱蔽。外婆突然帶上淘氣孩子的品格。此后在母親更細致的搜尋中,外婆的寶物漸漸隱現:幾枚別致的毛主席胸章、兩匹送葬后家屬回禮的白麻布、二舅泛黃的鋼筆練字帖、一包袁世凱銀幣、首飾匣中一支緬甸玉鐲……外婆把寶物藏得到處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隨時能翻找出什么。這導致母親較長時間熱衷翻箱倒柜,欣喜于找到被藏起來的物品。

私下里她告訴大舅頭發包的事,大舅聽之驚詫,聽筒里啊了一聲。后來他重新調大音量,電視聲音又響起來,他對她說:“你不要管這個事。”母親幾次問詢,大舅總隱而不語,一副知情人的神氣,卻不肯向她說起。她便頑固地猜測,因為緊張說錯,吐字簡短的習慣,往往造成云霧的效果。她說:“那年爸剪頭發。刺傷那次?!贝缶藦脑旗F里瞪著她。

她應該是想起她在孩童時,外婆非要學剪頭發,把毛巾圍在外公衣領子前后,按住他的肩膀不許搖動,手里的剪刀無意刺傷他的耳根。那次剪發雖然成功,但外公再不許她剪發,特別是在孩子們的頭頂上嘗試,以免不小心誤傷。

“到底是誰的頭發?”她在電話里疑惑地問大舅。但他不吱聲,隨她如何猜測,抱定不會告訴她事實的態度。母親心有不甘地盯著消音的屏幕,畫面上的人物因失去聲音,動作看起來有點失去平穩。她啪地關了電視,從手提袋取出小集郵本,手指摩挲著土黃硬殼封面,上面印著幾枚荷葉邊的風景郵票。

大舅一家雖常回莫城,多是逢年過節小住幾日。以前外婆每回都去車站送,母親便跟著。冬日若是趕早班車,天氣寒冷不必說。外婆戴著母親勾織的毛線帽,總要搶著拎行李,走路飛快,沒一會棉衣扣子松散地垂在胸前。母親用厚圍巾裹著脖子和耳朵,嘴里哈著熱氣,像小腳婆小跑著跟在后面,落遠了就呼哧呼哧趕上去。

外婆去世后,母親送過大舅一回,兩人默不作聲,大舅往街邊的小店望,母親只是小跑著保持平行。破舊的小汽車站,坐在顏色可疑的椅子上等車,他們都各自盯著某處,或許是瓷磚掉落的門柱,或許是香煙攤前付錢的人,或許是天花板邊角擺動的蜘蛛網。他們專注而隱現不易察覺的情感,除非你曾經歷那些無言。直到緩緩的舊巴士進站,帶走手指被煙草熏黃的大舅,他從不因道別抬起那只手。

大舅說他要回公司做預算工作,以后一家人可以安定下來,只是回莫城的住房問題有點棘手。母親問他有什么想法。大舅在電話里悶了半晌說:“若住爸那里,房子窄吵著他,孩子讀書也遠。內河路的那棟房子姐夫沒出租,可不可以讓我們暫住一段時間?”

母親電話征得父親同意,先去那棟空著的房子查看。她拉開焊著鏤空花的鐵門,從落地玻璃門進去,高跟鞋叩擊地板的聲響因空闊放大,內河路上的車輛和人聲像不停息的河流,而屋內的一聲咳嗽或許是振翅的蝴蝶,在另一時空引起連鎖事件。母親把第二層收拾出來。

大舅家搬到內河路后,外公和母親周末去住,一家人陪外公打麻將,聊閑話。天氣好時把麻將桌搬到平臺,坐在樓頂打牌,余光能瞟見遠處的山峰、天空的流云,近處房子平臺上曬被單的人。聽見的聲音就更雜序了,吱嘎響的二胡和車流聲是常音,還有砰地麻將扣在桌上的聲響,多半是舅媽摸了臭牌順手打出去,口里念經似的嘟噥。外公有點受不住,也砰地砸下麻將以示警醒。

A9

對外公要請保姆的事情,母親不及年輕時的反應,經歷過一些事情,她理應更為精明,但實際她安于現狀,無論明天清晨的現狀是什么。

外公獨居十二年后,舊單位樓拆遷,新廠區宿舍位置偏遠,當時他已六十七歲,跟大舅和母親商量,想在公共設施齊全的地段買房。他們一致同意,討論過合適的位置、房子的性價比、升值的可能,最后選定了麒麟小區,看中的是小區的綠化和升值空間。外公把補房款和積蓄拿出,換了那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來年他住進敬老院。

現在從敬老院搬回來,外公還得面對一個人的老年生活。

幾次家庭會議上,大舅都死咬不放,說急了默默流一臉眼淚。外公解釋他只想找個人照顧生活,年紀大了連上街買菜都感覺困難,萬一心肌梗塞發作死在家里沒人知道。大舅只是自顧流淚,也不接外公的話,側臉望著半拉開的窗簾。母親跟隨他的目光,看到對面樓的暗紅墻面開裂出一條縫。

母親提過幾次,讓外公同她住,他始終不肯。她又建議他搬去大舅家住,他也只搖頭。大舅自己也沒吭聲。最后她只好再做大舅的工作,說是請保姆而已,每個月只給夠工資和買菜的錢,平常外公管好錢物,不會有什么問題。大舅輕哼了一聲。

外公直接問他:“那你究竟是個什么主意?”

大舅說:“如果你非要請保姆,將來落得人財兩空無人照顧,我們也懶得管你?!?/p>

外公低下頭思索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孝順,一直對我也很好,你們各自成家這些年都不容易,我是出于不想再增加你們負擔的想法,才想請個保姆照顧生活。我的頭腦也清楚得很,不會有你們擔心的那些問題。”

他說話時眼睛在大舅和母親之間打量,說完后又低下頭去,看起來像在繼續沉思。

母親聽他這樣說,心里一陣潮熱,眼睛不禁濕了。大舅也默默低下頭。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后,大舅說:“爸,你要真想請保姆,先把房子的過戶手續辦了,將來頭腦發熱也不會吃虧。如果保姆心眼好,真是為那點工資照顧你,我們也放心?!?/p>

外公和母親的身體都震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把臉撇開的大舅。

外公還沒到百年,他卻當面提到外公身后的事,但話至此,他不再顧忌那么多?!胺孔舆^戶后,爸也不用提防著保姆,沒事寫寫書法出門下下棋,可以安心地養老。你看七棟的周伯伯,以前好歹也一局長,現在稀里糊涂連工資加存折都交出去了,還給那保姆的女兒托關系找了工作,結果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房子要不是寫在他兒子名下,估計到百年時他兒子都不會管他?!?/p>

“我哪里就老糊涂了?”外公拍桌子站起來。

母親怔了怔,說:“保姆哪會都是那樣?再說爸也清楚著呢?!?/p>

大舅說:“反正我就這個意見,雖然話不好聽,可也是為你好,免得老來受騙失了顏面?!?/p>

母親為緩解局面,起身去拿來菠蘿和水果刀,垃圾桶放在腳邊,坐在凳子上削菠蘿皮。空氣中一股菠蘿香味。也許她在削皮時,想起大舅的話在理,于是開口說:“大弟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房子過戶只是為避免麻煩,并不是大弟要了房子就不管你,他要如此我也不答應?!?/p>

外公陷在沙發里,看著她把飛出去的菠蘿皮撿進垃圾桶。

母親直起腰接著說:“以前的舊房,媽說過大弟二弟兩人平分,二弟死了,他那份不能少了侄子的。過戶前把他娘倆找來,商量下具體補多少錢。”

外公和大舅都沒開口。

B10

大舅雙手血淋淋地站在門口,母親開門看到血驚叫起來,手撐著門框不能動彈。大舅臉上都是淚,嗓音渾濁地喊了聲姐,用腳把半開的門踢開,側身從母親身邊走進玄關。血滴在混紡地毯上,很快滲進去,留下變暗的血印子。

母親退后背靠著玄關柜,急迫地想詢問大舅。燈光下看清他用右手壓著左手出血處,中指短了一截,她被血肉模糊的樣子弄懵了。大舅虛弱地說:“去拿紗布幫我包扎一下?!蹦赣H惶惶地沖向房間,撞到大舅曲起的胳膊,他的身體晃了晃,母親驚恐地去扶。大舅用手肘推了她一把。她找出藥棉和紗布,哆哆嗦嗦地給他包扎。

“斷指呢?”母親尖著嗓子問。

大舅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紙巾卷,打開是一截斷指。母親眼淚直流,恍恍惚惚說:“快去醫院把指頭接上?!币贿厪澭仔印?/p>

大舅似從夢游中醒來,卷好斷指包,從玄關柜取出干凈塑料袋扎緊。

斷指時間短,醫生為大舅進行了再植手術,左手中指接合上,痊愈后留下一道歪扭的疤痕。母親那晚嚇得不輕。平常她就不敢剖魚宰雞的,對著斷開的手指,喉管像被污血堵住,胃里冒酸卻吐不出去。

母親在醫院稍許鎮定后,詢問大舅手指如何斷掉。他低著頭一臉悲傷,支吾半會,聲音都在喉嚨里。最后他們望向了窗外。醫院里燈火通明,外面雖亮著路燈,許多地方暗影重重,透過樹木和房屋,天空以幾何形狀映襯眼中。

周末水廠組織退休職工體檢,母親陪外公在彩超室外排隊,外公突然小聲說起大舅,面色凝重。外公說:“手指是他自己剁的。”母親正盯著彩超門外懸掛的單號。“什么?”她側頭看著外公。他長嘆口氣,手腕松散地疊放在膝蓋上。

大舅兩夫妻這些年所圍繞的,幾乎是關于房子、孩子教育、打牌這三個問題的爭鬧。房子是致命傷,牽扯甚廣,僅是孩子戶口、擇校、教育質量多種孩子問題,就讓他們分歧重重,何況還有家庭的穩定、發展、幸福指數。生活環境是另一大問題,一家人常年隨建筑隊四處搬家,小孩又不舍放在父母那里,只能隨工程駐地不停換學校,工地上哪里有學好的孩子,大人也只沉浸在打牌聚賭的娛樂。

斷指事件便由打牌引發。自從搬回莫城,舅媽一心指望大舅多接活計,早點為娘倆買處安身的房子。那天清早舅媽犯胃痛,大舅出門前答應中午早點回去做飯,結果娘倆沒等到中飯,晚飯也是拿錢給兒子自己吃的。舅媽肚子又痛又餓,渾身無力,等到大舅半夜哼著小調回家,她猜著他準是去打牌贏了小錢,強撐著劈頭蓋臉罵起大舅,又委屈地哇哇直哭,痛數這些年的苦難家史。大舅既惱怒又心疼,直哄著舅媽要戒牌。舅媽問:怎么戒?然后眼光如炬地望著他。大舅從廚房拿出菜刀,一刀往左手中指剁下。

自從大舅剁了中指又接上后,好些日子沒出現在母親眼前,不知是修身養性還是怎么,她只當他活計多忙著,一邊照例去幫外公料理家務。

一天下班早她去看外公,大舅剛好也在,母親拉過他的左手,翻著手掌看手指兩面的疤痕。大舅抽回手,說她跟孩子似的,一圈疤痕哪里那么好看。說完看了看打開門,靠在門板望天的外公,囁嚅著說:“姐,跟你商量個事。”

母親正收拾煙灰缸,倒掉里面的煙蒂,用紙巾擦著缸壁的黑煙灰,頭也沒抬地問:“什么事?”

大舅等了等,直到她擦干凈煙灰缸,重新放在茶幾上,坐進沙發里,他才開口說:“你知道我和弟妹的情況,她整天嫌我這嫌我那的,說穿了就是嫌我沒錢,不能給他們買房子買幸福。雖然工地上工資不低,可一家子開銷全在我身上,這些年也沒存上錢……”

“你說有什么想法吧。”母親插斷他的話。

“要憑我買房何其困難,她又不肯住爸這里,雖然暫住在姐夫那棟房子,也不是長久的事。我想……”他頓了頓,拿余光瞟母親的神色。

母親只是低著頭,用紙巾擦著茶幾上的印子。

“我想湊點錢,就在那棟房子上再加一層,往后我們住在上面,下面四層姐夫出租也沒問題。只是不知道姐夫會不會同意?”大舅順直把話說出來。

母親愣了愣?!斑@個能行嗎?”她往門口的外公掃了一眼,他依舊在望著天。

“反正是自住,手續辦不辦沒問題的?!?/p>

“可那棟房子……”母親本來想說那棟房子的事,父親從不讓她插手,可想起外婆曾罵她寡情寡義,只會聽從父親,她想說的話沒有出口。

第二天清早,母親走到內河路時,遠遠看見自家房子的天臺圍欄拆了,屋前坪地上到處堆著水泥、河沙,幾個工人正搭架子,往上吊水泥??雌饋硪验_工幾日。她走進大門往二樓走,大舅正準備上天臺指揮,看到她從樓梯上來,臉繃著迎上。

“我還沒問你姐夫呢?!蹦赣H生氣地說。

“我想著由你跟姐夫說,肯定能說通。最近天氣不錯,早點開工早點建好,也了一樁事。”大舅賠笑著說。

“你倒是了事了。我該怎么跟你姐夫說?!彼粗饷娴踉诎肟盏乃?,突然想起問:“這上面加建一層,能承得起嗎?”

“姐夫是專家,辦事牢靠,這基礎和梁扎實著呢?!?/p>

大舅咚咚咚地往上跑,一邊吆喝著工人。

A11

月桂樹遷種的問題,經家庭會議商量,決定捐種到林音寺。外公住在敬老山莊的四年,雖很少進入林音寺院內,卻每日聽得寺里誦經撞鐘,更對林音寺院后的古樹林由心向往。雖寺廟對種植植物類種有講究,但外公說,月桂樹也是寺廟種植的品種。

由我和母親陪外公去林音寺交涉。

幾天的連綿細雨,灰霧蒙城。馬路上的警鳴、斷續的打樁聲、鐵鍬鏟土的刮擦、車輛駛過轟然一路,所聽令人有股難言的情緒,抓撓身心不能安頓。此時近黃昏,暮色濃稠,雨停了,樹枝滴落著水珠,我們在青蓮路上行走,避讓著水珠打濕身上。若是躲避不開,水涼涼地鉆出頭發流到額頭,或是從耳根流入脖頸。

武廟封了一人高的圍墻,水泥填補的磚縫露在外面,路邊并未開門。從墻頭看得出廟內修葺過,檐角、木梁油漆嶄新,跟廟后的蒼郁樹木尚未融通。

母親說:“門都沒留,難道翻圍墻進去?”

我沿著圍墻側的土坡路爬上去,土坡和圍墻持平,稍膽大的人都可以跳入廟內。門口安放著兩尊新的石獅,紅綢帶栓在上面,被肅穆的環境襯得奪人眼目。站在小土坡上,穿過古樹的包圍,隱約可見敬老山莊,如今那里該是一片空寂,最后如一路所見的廢棄房舍。

林音寺相傳是個僧尼雜居的寺院,專家學者或許為此考證過,但對于一般市民,不過是個粗野的笑話。也許因歷史動蕩,僧尼交替管制過寺院,也許曾因戰爭避難,僧尼分住兩邊的禪房。現在林音寺只有尼姑,她們并不如電視上的嚴肅,灰袍穿得隨意,神情未有異樣。天氣好時,她們翻曬衣被或果蔬,還會坐在門口織毛衣。

我們走到寺院門口,有個矮瘦的男人在訴說噩夢,過度拘謹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自感卑賤的鰥夫。站在對面的中年尼姑,語氣溫和堅定。他們身后是另一個灰袍背影,向左側的鐘樓走去。夜暮的鐘聲深沉悠遠,顫音余繞。

我問外公:“清晨也會敲鐘嗎?”

外公站在寺門外的姿勢,松散而孤靜,除了腰輪胎圈般凸出的部分,整個人融入在薄夜里。他似未聽見我說話,也不在乎周遭。

“應該會敲的?!蹦赣H在右側說。

“晨鐘為警醒深省,晚鐘為啟蒙發昧。”外公偏頭看我一眼,大概考慮到我的理解力,頓了頓說:“寺院都以鐘聲為號,不同時刻鐘聲長短不一?!?/p>

我猶疑地點點頭。雖然幼年跟隨外公學書法,讀過許多古詩,但對詩句表達或隱在背后的東西,總是難以理解?,F在我們站在寺外,外公說到的是晨鐘晚鐘的區別,涉及到修行之人,顯然有點高深于我的理解。

“你可記得王維的《投道一師蘭若宿》?以前常讓你練寫那句:晝涉松露盡,暮投蘭若邊??上o法投宿?!蓖夤恼Z氣幽幽的,像透過天井的陽光,斑駁破碎,又像穿過重重葉隙,看不清林中的景致。

剛還想到古詩,外公此刻提起,他最后說到“可惜無法投宿”,顯然是種嘆息。也許外公想到夜色漸濃,我們還要再走回去。而我聽到“蘭若”,剎時想起《倩女幽魂》中的蘭若寺。母親在旁安靜如蘭若寺外一株松蘿。

我們走入寺內,往正殿去找執事的尼姑。

外公說,就是鐘樓前空地吧。

B12

多年前外公在當市自來水公司經理,父親還只是市建校的一名教師。年輕的父母熱戀過后,剛好新婚。水廠計劃建新廠區,父親同鄉找到他,讓他從外公處幫忙承包項目。母親聽后自攬活計,回家卻反勸父親,叫他不要插手工程,說外公要登報公開招標。父親說此事若辦成,同鄉要他去公司做工程部主任。她希望他事業上新臺階,又極力想促成這件事。可這回她又聽進外公的話,覺得人家使的是暫時的權衡之計,并轉述外公的話,他一名年輕教師能干什么。不管事情本來如何,父親對母親的處事態度啞然,甚至懶得拍桌子吼罵。

母親暴露出思想簡單、沒有主見的缺點。她不擅長思考和梳理,又為相對方搖擺不定。父親窩著火,酒桌上被同鄉挖苦幾句,酩酊大醉回家,跟母親撒了一回酒瘋,砸了她兩個花瓶,說她就只會擺弄虛頭虛腦的東西。她把碎瓷片掃進撮箕,站在一旁看父親咆哮完,歪倒在沙發上,打來熱水,給他清洗下巴和脖子沾的嘔吐物。父親睡醒后,翻出各種專業資格證書,去一家私企應聘工程技術人員,很快做了項目經理,獨立負責項目的施工管理。

母親把這件事作為父親和外公不合的開端。就像每件事有它的因果。如果不是這件事的影響,父親不會受刺激辭了市建校的工作,也不會幾年內賺出一棟臨街帶門面的房子,如果沒有這棟房子,他還將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只可能脾氣更壞一點。如果一點點往前追溯,父親那個該死的同鄉,將被母親一次次唾罵。事業每上新臺階的父親,只被帶離得更遠。

二舅車禍身亡時,父親在棠溪縣緊盯項目進度。外婆喝農藥過世時,父親在西柏市處理工人墜樓摔傷事件。母親獨自去車站送大舅那回,父親因被賞識升為公司副總,準備接手省城某小區項目,頻繁加班和應酬,偶爾被抬手抬腳進家門。大舅開口借住內河路的房子時,父親因施工圖設計,趕去省城組織開會討論,母親打電話征求意見,他正忙著陪出資方老板吃飯,讓她自己拿主意。

父親呆在外地的時間遠多于家中。母親有次半夜壓低嗓子講電話,空闊的客廳有輕微的回聲。她在說:對他來講,我不過就是孩子他娘。她在給誰打電話呢?閨蜜還是大舅?她從未在人前抱怨,對嫂子長嫂子短喊她的他的同事,一直溫文喜顏,對他們偶爾的粗俗玩笑皆微笑處之。

對父親買給她的衣物、首飾,她仔細收藏,覺得場合重要也會穿戴一新,平常喜歡已隨身形的舊物。她小心伺候露臺的植物,唯恐疏忽導致衰敗,也擔心人與植物在環境中的影響,每養新品種先要翻找栽培的利弊。兒童時我曾誤舔滴水蓮葉尖的水滴,引起嘴唇紅腫。以后母親總把滴水蓮在露臺和客廳搬來搬去。容易引致父親過敏的繡球花一類,直接清除出屋子。

大舅搬回莫城后,那年父親幾乎都在省城,過年停工放假回家,猛然看見內河路上加出一層的房子,就像干洗過的羊毛絨西服加了大補丁,豌豆莢中吃出半條蟲子,令他感到憤怒和惡心。他匆匆趕回去質問母親。雖然遐想多次如何說道,母親還是驚慌失措,難于面對苛責。

父親朝她吼:“你是豬油蒙心,還是軟蛋,自家的房子讓別人違章加層,你有沒問過我?”

母親怯怯地說:“大弟又不是別人。”

父親掄起胳膊,半空中又停下。母親看到了他手臂的趨勢,眼神中有種驚嚇和懷疑。她退到椅子旁坐下,呆呆地望著他。

也許那刻他們都突然感到,這些年的聚少離多,兩個人并非印象中那么熟悉。當生活完全是順其自然,究竟順到了哪步。父親抬起手準備扇向她,看到了她的目光,還有松弛起來的臉容,片刻頓住,遲疑了幾秒后,轉身走到窗前抽煙。母親望著他的背影,那不斷超出身體散漫的白煙,晃晃悠悠升騰,最后消失殆盡。

父親說:“你爸拿的主意是吧?”

“不是?!蹦赣H低著頭,手指纏絞著茶幾鋪著的絲質桌旗,一會捏著流蘇穗往手心撓。

“若不是他,大弟能想著這樣的辦法?你太高看他了?!备赣H走過來,在煙灰缸中狠狠摁滅抽剩的半支煙?!胺孔游乙u了。大弟走了這招,賣房款我給他三分之一,這樣總對得起你一家人吧?!彼驹谒罢f完,竟然翻了一下白眼,沿過道走回房間。

母親在一屋子的難堪中呆坐。

此后父親若不到年底,幾乎不歸家。母親偶爾也去省城去他呆的其他城市,慢慢灰了長途遠涉的心。母親說,有些事不需要看到結果。她從沒在小輩面前談起,她和父親如何相戀走到結婚。他后來只是家中一個魂魄。他的氣息占據著屋子,身體卻在遠處,他時而成形或站或坐于某處,大多時候是散落的姿態,一片片、一點點灰燼般落下,覆蓋住家中所有的零散用具,若是關門過重腳步匆忙,那些灰埃驚起,輪回到下一次的飄散。

大學畢業那年,父親打電話給母親,讓她和我說,他以我的名義在省城買了套房,讓我畢業后去省城工作。我幫著接私活的教授做游戲漫畫,留在了重慶。母親也許委婉地說我喜歡那份工作,也許說男孩子愿意自己在外闖。誰知道她對他如何說,卻不會超出性格中的那些東西。

大霧

外公在林音寺商定好遷種的日子,在我家住下。第二天傍晚,母親在廚房燉雞湯,外公看著電視泡他的假牙,我受不了那個磣牙的場景,出門去代辦點買火車票。才坐到椅套皺巴巴的的士上,母親打電話說,外公突然頭痛得厲害,一點步子都不能挪。我下車趕回去,外公坐在沙發上,上身挺直,雙手壓著頭部。她想讓他坐得舒服點,試圖扶他往后靠在沙發靠墊上,但他稍稍一動就立即喊疼,我想背他下樓都不行。我和母親只能攙著他,一點點地挪下樓,打車去醫院。

坐在車上,母親給大舅打電話,讓他快點趕到市醫院。大舅問了一下情況,說家里正有客人走不開。母親側身看了看姿勢別扭的外公,加重語氣說:“不要廢話!快點來!”她幾乎從未對人使用命令口氣。

醫生讓外公先住院,然后做詳細檢查。外公說他的住院本、門診卡、銀行工資卡都在隨身帶著的黑包里。母親去辦好住院手續,大舅趕了過來,一起商量送飯和陪床的事。他說家里實在是有客,讓我先守一晚,明天他來替。他去病床邊問了問外公的癥狀,急匆匆走了。

第二天檢查報告出來,醫生說外公沒什么毛病,頭痛可能是落枕引起。母親放下心來。大舅在電話里很不高興,說外公害我們虛驚一場,無非是以生病要挾,要我們早點同意請保姆的事。一把年紀還預謀成這樣,他用感嘆的語氣說。母親為大舅的話很生氣。大舅賭氣說,他要不是預謀,怎么出門把醫療卡、工資卡,連住院本都帶在身上?他愛住就住,總會住不下去叫醫生趕出院的。母親看他越發說得潑皮,用力摁下手機鍵掛斷電話。

外公住了幾天醫院,回家后讓母親把家人都召集過去。他同意把房子過戶到大舅名下,讓他按稍低于市價折算,把百分之三十的房款補給小孫子。二舅媽早年改嫁,本也是性情溫良的人,多少有一份給兒子她已滿意。只有母親有點驚詫,雖說大舅平常多為照顧,百年后還靠他捧靈牌,她以為兩個弟弟家本該分得平等。但大家似乎都沒意見,她也只把自己的愕然藏回肚里。

不知道外公這個決定,和我少年時聽到的有沒關系。暑假去藍水縣大舅家玩,早晨醒來聽到大舅和舅媽低聲說話,斷續聽到的事情,很長時間讓我猶豫要不要告訴母親。大舅說外婆死前無意說出一個秘密。二舅不是外公的兒子。舅媽的口氣既驚訝又興奮,趕忙問著外公知不知道。大舅吼了她一句:這種事誰去問。我想跟母親說,可看到她因外婆的死,身形瘦去一圈,我很難過。于是我告訴父親,他要我答應不說給母親聽。因為這個秘密,我與父親勾了手指,莫名其妙地相視大笑。我甚至覺得那刻自己像男子漢,和父親一樣可以保護母親。大舅和外公爭執過多次,他也從未將這個秘密說破。也許外公早年便知,所以家產偏重血緣;也許外公真的念及這些年大舅的照顧,覺得他理應多分。

而這一切,跟我與父親關聯不大。我已經無法說出我們的問題。只有時間在行進。也許我和父親都是出發的人,而非送行的人。親人把我們送去更遠的地方,然后留下來等待,我們卻害怕那種滯留。

那年父親發現大舅私自加層后,一心要賣掉房子。剛好附近有相熟的老板待售樓盤,他幫大舅要了折扣,把自家那棟房子處理后,按承諾分了大舅三分之一的錢。大舅買了套三室一廳的現房,三個月后住了進去。內河路上的門面突然漲價,父親那棟房子賣虧了不少。但父親說,賣虧也算了,免得越拖越出麻煩,一家人到后面連親戚都做不成。自此我更少見到父親。直到讀大學后,我像完全失去了他。說像是因為他偶爾和母親通電話,母親會轉述他說的話,而我已有六年未見到他。他等同消失卻企圖遺留忘卻的聲音。我不會給他機會。

離開那天清晨,一切如常。本來也沒帶回什么,走時只是幾件衣物,還有母親硬塞下的零食。站在窗邊往樓下望,一個個背著書包的孩子走過??吹綐窍屡畈南阏翗洌肫鹪鹿饦溥w種的日子臨近,有點遺憾看不到那個場面。三十多年的月桂樹,從幼弱樹苗長成蔥郁大樹,花季時開得絢爛柔姿,采一把桂花淡香余留手心。外婆當年種下的時候,怎么會想到它還會與佛有緣,某天栽種于林音寺,從此每日耳濡目染尼姑們掃落風塵,焚香徹悟。暮晚,它可聽到山寺晚鐘,留宿于寺院內,不必因世外驚擾,急于歸去。

我能想象外公和母親,站在種好的月桂樹下,抬頭仰望的姿勢。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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