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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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鳥
→羊白
那是一只狡猾的鳥。
鳥不同于走獸,想飛哪就飛哪,鳥在天空翱翔,是自由的象征,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抬頭張望。老人已經(jīng)老了,懶得去外面的世界走動,他再看鳥,就覺得鳥也不容易,鳥也有它的局限。比如,鳥雖然可以飛來飛去,但除了燕子大雁那樣的候鳥外,大部分的鳥都是留鳥。留在哪里?生活在怎樣的環(huán)境,它似乎可以隨便選擇,但事實卻并不是那樣。母鳥把它生在什么地方,它的影子就留在了哪里。天空無限,它的生活圈子卻是有限的。
老人一輩子,不都窩守在樂城這個小地方嘛。年輕時他想出去,出不去,如今退休了,兒女們都孝順地勸他出去,到他們所在的城市去享福。老人也曾出去晃蕩過一段時間,但最終,他還是跑了回來,死心塌地地守著這個老房子,過起了鳥一樣閑散的日子。
老人與鳥,他們的邂逅就這樣出現(xiàn)了。
那天老人在后院的躺椅里閑靠著吃櫻桃。尿急去解手回來,發(fā)現(xiàn)一只黑鳥歇在了碗沿上,就像是《烏鴉喝水》里的那只,頭偏著,喙尖上鉗著一粒鮮紅的櫻桃。他當(dāng)時心里一“咯噔”,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那家伙先發(fā)現(xiàn)了他,腳下一慌亂,翅膀一撲,把碗給踩翻了,櫻桃滾了一地。
老人當(dāng)即惱了,揚起手臂去驅(qū)趕,鳥優(yōu)美地劃過一個弧度,落在了葡萄架上。當(dāng)時是初春,本地的櫻桃還只是剛花謝結(jié)果,這溫室產(chǎn)品,是小兒子趁出差的機會專程給他買來的,看上去鮮紅透亮,味道卻不怎樣。他曾多次重申,不要買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可兒女們偏不聽。他們知道他的死穴。他不吃,就會壞掉,那不等于白扔錢嘛。他也就只好吃。雖有抱怨,卻總歸是兒女們的一片孝心,左鄰右舍都夸他是個福老頭,說你這一輩呀,順順當(dāng)當(dāng),兒女們一個個展翅高飛,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老人不愛與人閑扯,笑笑就算是領(lǐng)受。
如今這櫻桃被鳥給打翻了,老人心里竟有一絲奇怪的高興。但畢竟是昂貴的櫻桃,又如此嬌艷,遭遇如此下場,他這個主人也有失面子。老人嘴上罵道,可惡。心想這莽撞的家伙,是八哥?還是烏鴉?老人不太確定。后來他就籠統(tǒng)地稱它為老鴰。
這老鴰,在葡萄架上跳來跳去,精力旺盛的樣子。
初春的葡萄剛萌發(fā),老藤老筋上炸開嫩綠的新芽,那芽葉上敷一層白粉,害羞膽小的樣子,老人生怕老鴰把嫩芽給踩了,他揚起手臂做出驅(qū)逐的動作,直到把老鴰趕走,才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殘局。
等老人把櫻桃撿回碗里,直起腰身,才準(zhǔn)備回屋去沖洗一下,那老鴰又出現(xiàn)在了葡萄架上。而且不知什么時候嘴里又叼上了一粒櫻桃,于斜向上的喙尖炫耀著,就像是一個丑女偷抹了美人的口紅,有幾分滑稽,讓人好氣又好笑。
這老鴰渾身灰黑,春風(fēng)一吹,羽毛蓬松起來,顯出邋遢和狼狽。老人估計,它應(yīng)該是一只上了年紀的鳥吧。換成人,該是多少歲?會比自己老嗎?老人把它趕走,第二天,它又來了,仿佛熟人似的,在葡萄架上跳來跳去,呱呱呱地叫著,聲音卻又斂著,眼珠子警惕地盯著老人。
老人想,這黑老鴰從哪里來?現(xiàn)在城里的鳥多了起來,但大多是麻雀之類袖珍的小鳥,老鴰這樣不吉利的鳥,如果在城里生活,它怎么營巢?有沒有它棲息的地方?何況它都這樣老了,還跑到城里來游蕩什么?
一連幾天,老人都在想這個問題。反正他是閑人,有的是時間,也沒人約束他去瞎想。想著想著,這個黑家伙就不那么討人厭了,無形中成了老人的一個伴。
老人觀察過,這老鴰來時大多是午后,周圍并不見它活動的蹤跡。它為何要靠近自己這個糟老頭子?難道它喜歡上了這里,還是偷吃櫻桃吃出了甜頭。
據(jù)老人所知,老鴰烏鴉之類,皆是晦氣的家伙,它們愛吃腐物,常在墳頭荒林出沒,據(jù)說還能嗅出死亡的氣息。
——難道?
老人心里一驚,停止了這個念頭。
老人倒不迷信,他是個唯物論者,活到他這個歲數(shù),死亡已算不上什么怪獸,他不忌諱,只是覺得蹊蹺,以前怎么沒看見過這只老鴰,它原來生活在何處,為什么要突然改變生活圈子?難道城市生活真的要比鄉(xiāng)野日子好過嗎?它都這把年紀了,還出來四處流浪,難道它就不怕厭惡和唾棄?鳥為食亡,它這樣到城里來冒險,難道真的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還是它對自己的能力有足夠的自信。帶著這些好奇和疑問,老人再看著黑老鴰的黑衣服,看著它警惕又深不可測的黑眼珠,老人就有了一股奇怪的興致,就像一個孤獨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對象,雖然這對象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但他還是感到了異樣。
類似于被框定到一幅畫里的靜物,有了難以琢磨的比例和暗示。
老人生活的樂城,是秦嶺南麓一個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小縣城。小縣城里的人,倒有許許多多去西安北京廣州深圳打工的,但若問外面的人,就沒幾個人知道了。這就是世界的不對等。除非你說出張騫,再扯出劉邦韓信張良,可這都是兩千多年的事了,久遠得就像斷戈殘戟,只能說明你后繼無人心有不甘,只好去慎終追遠燒香抱佛腳了。
老人對歷史不熱衷,對政治似乎也提不起興趣,他平時很少與人聊天。不像有些老年人,自以為吃過的鹽和走過的橋多,擺乎起社會來頭頭是道,似乎一切機關(guān)他們都明察秋毫,似乎只有把社會抹得足夠黑,才會顯出他們沒有白活。一切伎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老人的怪,不愿與人吹牛就是一個方面。他對世事已無評價的熱情,世事再風(fēng)云,與己又何干。把自己吹成老江湖,就真的能八面玲瓏四海為家嗎。
老人一輩子,似乎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就是一門心思跟著社會過日子?,F(xiàn)在退休了,他才發(fā)現(xiàn)他最喜歡的還是種地??伤蔷用瘢瑹o地可種,只好在后院開辟出一點地盤,來過過耕種的樂趣,也算是打發(fā)日子。這人呀,說起來也是怪,小時他一心不想當(dāng)農(nóng)民,讀完初中,他先是學(xué)了一門瓦匠的手藝,后來發(fā)現(xiàn)泥水匠太臟,又學(xué)了木匠的手藝,再后來聽說當(dāng)兵機會多,他躊躇滿志去當(dāng)兵,結(jié)果被刷了回來,原因是他的三爺解放前跟國民黨去了臺灣,政治上不清楚。他這個三爺,親戚們議論估計早死了,從來沒有音信,關(guān)鍵時刻,卻刀子一樣捅在了他的肚子上。一氣之下,憑著年輕人的力氣和豪氣,他去了正在建設(shè)的寶成鐵路,想遇到什么招工的機會。幾年輾轉(zhuǎn)下來,他依舊是沒有找到門路,不得不又回到樂城,最后還是靠著他的木匠手藝,在縣城的一家鑄造廠做了木模工兼翻砂工。后來鑄造廠垮掉,他不愿回農(nóng)村,托人找關(guān)系在郵政系統(tǒng)當(dāng)了臨時的郵遞員。說來也巧,他那個下落不明的三爺,恰在那時從臺灣來信了。當(dāng)時兩岸關(guān)系首次緩和,宣傳力度空前,郵局的領(lǐng)導(dǎo)覺得他有背景,一方面看他工作賣力,便把他轉(zhuǎn)成了郵局的正式員工。如此他才徹底成為一個市民,擺脫了土地的束縛。
有意思的是,他的那個三爺,當(dāng)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在回大陸的途中,便病逝了,尸體不得不又運回臺灣。后來弄清,他的三爺,在臺灣毫無背景,不過是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老兵而已,無親無子。他倒是想死在大陸,埋回故土,可他運氣不好。他這個一生都不曾見過的三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滲入了他的人生,先是捅了他一刀,后來又陰差陽錯地幫了他一把,也算是扯平,誰不欠誰的。他當(dāng)時年輕,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壓根就沒去想過一個老人在外漂泊是怎樣的情形。當(dāng)時三爺在他眼里就是救星。民眾都在議論臺灣人有錢,回大陸探親者往往就是衣錦還鄉(xiāng)的財神爺,被鄉(xiāng)鄰們眾星捧月,羨慕圍觀??伤娜隣?,讓親戚們很不是滋味。幾十年的期盼,就這樣徹底斷了,斷得讓人惋惜。現(xiàn)在他老了,才懂得站在三爺?shù)奈恢蒙先ハ氘?dāng)年的事情。他估摸,三爺是帶著病體上飛機的。他爭分奪秒,卻最終還是沒能回到故鄉(xiāng)。這件事他在后來的日子里經(jīng)常琢磨,有時夢里也會出現(xiàn)三爺,只是面目模糊,是一個奇瘦的老頭,他越想看清,卻怎么也看不清。如今他老了,才發(fā)現(xiàn)土地真是一個好東西,入土為安,葉落歸根,當(dāng)農(nóng)民雖然辛苦,牛馬一樣沒日沒夜地轉(zhuǎn)圈,但那腳掌上心無旁騖的認命,也不見得就是愚昧的老繭。也算是一雙貼心的襪子吧,是苦日子給自己打上去的馬掌,踢踏踢踏地疼著自己。疼和心疼,難道不是一種恒久刻骨的愛?不是泥做的人,泥上卻留下了印記。
自己呢,到頭來又有什么?父母逝去多年,哥姐相繼離去,老家無地?zé)o人,兒女們又漂在遠方,他也就只剩下單位分的這套老房子了。
黑老鴰的造訪,使老人對自己的歸宿不得不有一個思考。
一個晚霞絢麗的黃昏,老人盯著黑老鴰的黑衣服,他悲憫地想,哪天自己死了,就再沒人知道三爺了。他的三爺,就徹底從這個人世間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連一根線頭都留不下。
他這樣空茫地想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一般人想到自己的死,首先會想到自己的親人子女,可自己,竟然去牽掛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這怪想法讓他吃驚,讓他意識到自己可真是一個冷酷的人。
當(dāng)然,老人身體各方面都還行,他壓根就不信“烏鴉嘴”那一套,不過是順著人們的慣常的思維去游戲一下罷了,就跟演電影似的,又怎么可能當(dāng)真。老人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厭世的人,雖然說起來對活著似乎也沒有多大興致,但他堅信活一天是一天,活著終究是活著,又何必去計較好死和賴活呢。活著就是活著,誰也不能剝奪。到被剝奪的時候,那就認命好了。老人的生活被黑老鴰這么一掠入,他倒不心虛,反而是好勝心被激了起來,有了打賭的意思。他倒要看看,這不祥之鳥,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霉運?
老人的生活實在是太平靜了。
他這樣獨自生活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老人七十多歲,也到了他三爺?shù)哪莻€年齡。不同的是,老人身體硬朗,四個兒女都奮斗到了大城市,事業(yè)有成,過上了體面的生活,已經(jīng)用不著他來為他們的前程指手畫腳了。每天除了早上買點菜,回來的途中吃張熱面皮、喝碗菜豆腐,黃昏時出去散散步,老人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空間里。兩室一廳的房子,小是小點,對他一個人來說,卻是足夠了。屋里堆得滿滿的,盡是些沒有多大用處的遺留物,老人懶得動,懶得收拾。事實上,除了吃飯睡覺,老人大部分時間都在陽臺和后院活動,看看報,喝喝茶,侍弄侍弄花草。
老人住一樓,多出一個后院,他把巴掌大的后院一分為二,一半種了花草,一半種葡萄,架了涼棚,下面放把躺椅,過起了鳥一樣閑散的日子。平日里,老人就在后院忙活,像個農(nóng)夫似的精耕細作,把巴掌大的后院弄得生機勃勃。那些城里常出現(xiàn)的鳥們,比如麻雀,白臉雀,黃豆雀,都會經(jīng)常造訪他的小院,他也就平靜歡迎,有時還專門給它們?nèi)鲂┟姘迹瑫r間一長,老人的后花園,就成了鳥們的天堂,呼啦啦飛來飛去,有了幾分生動。老人就在這些花花草草和鳥們的陪伴下,過一天又一天,按老人的說法是,活一天是一天。
兒女們不在身邊,難免要牽掛,找各種理由勸說老人去他們那里享福。大兒子在北京,二兒子在廣州,三女兒在杭州,小兒子在桂林,按理說都是不錯的城市,可在老人看來,大城市也不過如此,再大再漂亮、樓房再高,人再多,再繁華,終歸與自己無瓜葛。連聽?wèi)虻母杏X都不如,聽?wèi)蚰苈牫銮徽{(diào),在大城市里,你能聽到什么?不過是市聲喧鬧,夜深人靜突然從夢里驚醒不知身在何處的空落。正因為他去過,領(lǐng)教過,所以他明白了,所有的城市都是一個模,是漂浮的樓閣。他這樣的老年人、落伍者,自然是要守住自己熟悉的東西,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兒女們的好意,他耳朵聽著,主意卻很正,他哪兒都不去,他不稀罕外面。這人啊,在哪不是活?折騰來折騰去有啥意思。但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悲觀了,即便是和自己的兒女,似乎也不大合適。因此他從來都不說,只在電話里說一些膚皮流水的話,把真正想說的都沉在了心里,年月久了,就成了石頭,冷硬又古怪,想說也說不清楚了,是恍惚的一陣發(fā)呆,或是漫漶的一段回憶。反正就是想一個人清靜地過,活一天是一天。
可兒女們有兒女的立場,知道父親老了,性格犟,脾氣怪,老小孩嘛!也不生氣,春風(fēng)化雨地噓寒問暖,關(guān)懷著,講道理,擺事實,說比如你病了怎么辦?突然之間跌倒了怎么辦?家里進了賊怎么辦……
老人被他們說得無話可說,說不過他們,逼急了,會在電話里一錘定音地吼道:“你們別管,我是死是活與你們沒關(guān)系!”
吼完,老人又后悔,不該如此決絕地打擊兒女們,畢竟他們都是孝順的兒女,有出差的機會就繞道來看自己,好吃好喝的一大堆??稍捯殉隹冢先酥挥匈€氣到底,似乎不難為一下兒女自己就下不了臺階。他會故意帶氣地說:“你們想我,就多帶小輩們回來看我!”這話說出來是命令的口氣,訓(xùn)斥的架勢,卻是和解的意思,雙方聽著都順耳,一個“想”字,把一切都覆蓋了,哪里是要結(jié)果,也明知沒有結(jié)果,不過是要兒女們原諒自己壞脾氣罷了。
兒女們接過話題,通常會笑著承諾,一定的,一定的。然后詳細解釋:“這不工作忙嘛……關(guān)鍵是,假期有各種補習(xí)班,不能耽誤了孩子的學(xué)習(xí)是吧,爸……”
老人每次都是這樣激動地拿起電話,又索然無味地放回原處。久而久之,每次電話響起,老人都有些許緊張,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們總是很容易就打斷他的話題,說爸,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們都知道,你老了,少操心對你的身體有好處……然后是細致周到的問候,讓老人的耳朵漸漸暗淡下來。他開始懷疑,除了自己日漸衰老的身體,他的身上還有什么可以成為話題,能讓他們產(chǎn)生興趣,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家之長。
城市小孩是怎樣生活的,老人知道,兒女們的解釋皆是誠懇的實話,他當(dāng)然不會生氣。反倒覺得兒女們也不容易,既要在大都市里打拼事業(yè)培養(yǎng)孩子,還要天涯海角地操心他這個老人。兒女們盡量找機會不辭勞苦地來看他,大老遠來,停留不到一天,就又該走了,目的自然是為了看望他,然而除了買一大堆他未必喜歡的吃的喝的,好像也沒有多少實質(zhì),不見得就親熱。往往除了吃飯,關(guān)心他的身體和健康,說點小輩們的事情,好像并沒有什么自然的話題,不見得就比他平時的生活來得實在。時間久了,他對兒女們千里迢迢的孝心之旅也就習(xí)以為常了,不覺得有什么隆重,就像親戚來了一樣做禮貌的招待,然后是禮貌地聊天,禮貌地話別,囑咐。然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七月的某天,老人接到北京大兒子的電話,說他的兒子,也就是老人的孫子,暑假期間要去西藏旅游,返回時會順道來看望他。
老人耳朵一激靈,拔高嗓門吼道:“胡鬧,西藏那么遠,多危險啦,別去了,直接回樂城得了,你把電話給斌斌,我來說……”
兒子笑著打斷了老子的話。說爸啊你就別操心了,兒大不由人,我也管不了呀,斌斌不在,和同學(xué)聚會去了。再說了,票已經(jīng)預(yù)定好了,爸,你最近身體還好吧?說話還是那么中氣十足,要不斌斌返回時,你們一塊來?
“亂彈琴!”
老人扔下電話,來到陽臺上,賭氣地說,北京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去呢。老人拿起灑壺,開始氣呼呼地在后院忙上了。
黃昏時,那只黑老鴰又飛來了,它在葡萄架上跳來跳去,呱呱呱地叫著,對老人扔在地上的面包屑視而不見。老人心說,你這個黑家伙,別在這里瞎叫了,你以為你能嚇著我?告訴你,我有好消息,我孫子很快就回來看我了,你還是到別處去聒噪吧。
老鴰不懂老人的心思,繼續(xù)在葡萄架上跳來跳去。
七月的葡萄已經(jīng)很茂盛。一片片闊大的葡萄葉交疊在一起,是一個青翠的涼棚。老人泡一杯茶,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坐下來,很平靜的樣子,其實心里還是起了波瀾。
人上了年紀都愛回憶。老人平時也想一些舊事,但都是蜻蜓點水式的,就像天上的浮云,他不會刻意專注地想某個人或某件事,在水里照鏡子,他覺得那樣太累人,就像要演電影似的,他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興趣,一切都是隨意的,想起誰就是誰,不裝腔也不作勢,不以關(guān)系的疏遠去框定所想的內(nèi)容。就比如他的三爺,和他死去的老伴,他的父母,他的兒女孫輩,從親情上來說,根本就是圈外人,可他有時還是會想起他,想他在臺灣是怎么一個人過的?他是怎樣帶著病體上飛機的?雖然想不出什么,但那種輕飄的出神,說實話,蠻享受,就像打盹一樣,可以暫時忘掉自己。至于親人,他經(jīng)常也想,但基本都是觸景生情,比如看見一個舊簸籮,他隨之會想起老伴和老伴的針線活,想起圍繞這針線活發(fā)生的老伴和孩子們的事情。對于孫輩,他倒是很少想起,不過是電話里說得多一些罷了,不外乎是起一個話題,在自己和兒女之間架一個醒目的橋梁。如今大兒子的電話,讓大孫子從天上落了下來,成為事實,就如同一個東西擺在了你的面前,讓你不得不全神貫注,動用你一切的責(zé)任和情感,來協(xié)調(diào)你的身份,鼓舞你作為爺爺該做的一些事情。這個消息,使老人平靜的的生活立馬有了一個出口,就像噴泉一樣,忽地冒出了一股水柱,也像極了小孩子們突然掏出的雞雞。
大孫子是老人唯一親手帶養(yǎng)的孫子。他和孫子的故事蠻多,不過因為時間的流逝,再加上多年不見,一些東西便冷了下去。如今大孫子要回來看他,他自然要激動。相信那些過往的事情,大孫子多少會記得。他和大孫子一定會有可以言說的話題,可以親熱起來。
老人泡一杯本地產(chǎn)的“漢水銀梭”,在眼前晃晃,觀賞一番,喝上幾小口,在躺椅里靠下來,雙腿展開,雙目微閉。他要正兒八經(jīng)地想想往事了。日子太久遠,他要好好回憶一下孫子的模樣。
孫子走那年,上五年級。本來打算上完小學(xué)回北京,可老伴突然病故,一切都亂了套。大兒子當(dāng)時正在創(chuàng)業(yè),在北京還沒有房,按理把孩子接回去并不合適??杀本┫眿D不愿意,說不能再由爺爺寵著,會慣壞的。必須回去。孩子還得父母帶。
老人記得,兒子和孫子是哭著走的。在安葬完老伴的第三天。說是急著要回去跑轉(zhuǎn)學(xué)的事。也就在大孫子走后,老人擺弄上了花花草草,栽了這幾株葡萄。之后二兒子三女兒小兒子相繼有了孩子,老人也去各個城市里看過那幾個小家伙,熱鬧過一段時間,但都極短暫,沒有太多印象。在兒女們的家里帶孩子,感覺完全不同,不由自己做主,就真像是保姆了。幾個漂亮的小家伙,可愛歸可愛,也是親孫子,卻沒有大孫子小時那樣讓人捏來摸去愛到心坎的稀罕勁兒,同樣是抱著親著,卻生怕哪里會出問題。后來一心一意窩在家里,孫子們也就漸漸模糊了,只剩下幾個可愛的小名,供他和兒女們通電話時用一用,說一說,就像是幾個象征性的玩具,很輕易地就把兒女們區(qū)別開了,哪個玩具是老二的,哪個玩具是老三的,一目了然,方便快捷。
大孫子是老人一手帶大的。作為長孫,他自是疼愛。想當(dāng)初,大兒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在整個樂城轟動一時,他這個當(dāng)?shù)?,臉上有光,走到哪里都被人津津樂道。后來三個子女也分別考上大學(xué),他這個小小的郵遞員,立馬成了小縣城的大名人,被多家報紙和電視臺采訪,讓他傳授教育經(jīng)驗??伤挠惺裁唇?jīng)驗,除了嚴加管教,他真說不出什么一二三來。其實他心里清楚,兒女們和老伴的距離更近一些。怎樣培養(yǎng)四個孩子的?他回憶起來還真想不出多少細節(jié)。如果有什么功勞的話,那也應(yīng)該記在老伴的身上。老伴沒工作,一個農(nóng)村婦女,但總是和聲細語,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有大孫子的那年,他剛好快到退休的年齡,就主動請纓,把孫子要了回來。和老伴帶孫子的過程中,他才徹悟到自己對兒女們是有欠缺的。小孩子多好玩呀,一派天真無邪,無理取鬧也是有情趣的“花臉貓”。老人早年看過一檔電視節(jié)目,教育專家說過一句話:“愛不是觀念,愛是一種能力?!彼?dāng)時不明白,不以為然,愛還需要訓(xùn)練嗎?現(xiàn)在他有點懂了,愛的確不是旗幟,不是“我是老子你是我兒子”那么莊嚴的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就可以遮風(fēng)擋雨生出溫暖的。愛和做泥塑手工一樣,是一種游戲,是用無數(shù)細節(jié)捏出來的。他和孫子做過很多那樣的小玩意,公雞小兔泥哨子泥手槍,那滿手臟泥卻開懷大笑的場景讓他記憶深刻。當(dāng)年他做父親,壓根就沒想過這些,只是一門心思上班,掙工資,跟著社會過日子,給兒女們一個溫飽,幾句斬釘截鐵的家規(guī)訓(xùn)斥,就像養(yǎng)豬養(yǎng)雞似的,兢兢業(yè)業(yè),卻從來沒有細心地去揣摩過兒女們的心思。如今和兒女們有情感上的疏離,老人清楚,這都怪自己。兒女們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自己還有什么挑剔。
等到老人意識到小孩子的好,卻變身成了爺爺。這叫什么,隔輩親,說的就是自己這種茫然無知鐵板無情的人。幸好有孫子,讓他對過往的歲月有了咀嚼,有了幾年熱鬧歡騰的時光。
可惜好日子總是短暫。孫子終究是兒子的,大了就要回到父母身邊。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孫子走后,老人就真正步入了老年。過起了鳥一樣閑散的日子。
一個人的日子,終究不是長法。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也想過再續(xù)一個弦,兒女們都大力支持,懂得老年人寂寞,找個說得來話的老伴是一個很好的事情。時代如此開放,何樂而不為呢??陀^上也解決了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
憑老人的條件,和兒女們的條件,這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但事實卻出乎老人的預(yù)料。
老人想的是,找個年級小他十歲左右的老伴,可以照顧他,也沒有太大的代溝。兒女們的意見和他基本一致,讓他放開包袱,只要看中人,其他都不是問題。很快有人給他介紹了城郊的一個五十出頭的女的,有三個子女,大兒子已成家,兩個小的剛大學(xué)畢業(yè)。不過上的都是自費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在縣城打臨時工。這女的人比較本分,說話也直接,說她圖的就是老人條件好,兒女們不在身邊,沒有什么麻纏的事情。老人覺得這女的說話實在,有意要和她搭伴過日子,卻沒有立馬就要結(jié)婚的意思。畢竟,和誰結(jié)婚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覺得還是處一段時間為好。可那女的等不及,說她成家不光為了自己,也為兒女,他得趕快給兒女們一個立足的地方。老人明白了,女人看中的是他的這套房子。這樣的想法老人也能理解,哪個母親不是在想方設(shè)法地幫襯兒女。他甚至私下考慮,以自己的條件,完全可以給她的兒女們在城里租一套房子??伤幌脒^早地把這話放出去。
女的不知道他的想法,以為他有顧慮。那女的五官較好,又年輕,自認為找個更好的也不是沒有可能。趁著他考慮的那段時間,那女的果斷地把自己嫁了出去。據(jù)說是一個退下來的人大代表,捎帶著把她兒女的工作也解決了。
那女的之后,有人給老人介紹了一個退休的文藝工作者,比老人小六歲,人很富態(tài),面容也好,子女都已成家立業(yè),也是一個人單過。老人對這個文藝工作者感覺還不錯,她話多一些,業(yè)余興趣也廣泛,什么跳舞唱歌打麻將樣樣能行,就是做飯的手藝和生活能力差一些。老人覺得她還蠻可愛的,自己話少,找個話多的畢竟容易溝通一些。他喜歡干家務(wù),做飯也還行。他當(dāng)然不會去指望她。有天,文藝工作者到他家做客,聊到盡興處,老人把手攬到文藝工作者的腰上,說:“今晚你就別走了?!?/p>
文藝工作者先是吃驚地看著老人,繼而驕傲地理了一下染成棕色的細波浪卷發(fā),她調(diào)皮地把食指放在了老人的鼻尖上,有些嫵媚地對老人說:“那你——以后可得聽我的。”
文藝工作者的舉動,說實話,對老人還是蠻有誘惑力的??伤f出的這句話,讓老人聽著很深長,就像洞里隱隱約約有一條蛇,蛇嘴里含著信子。似乎有求于她,正好被她抓住了命門。老人的興致立馬被破壞了。
老人一輩子自由慣了,到老了,他可不想被誰管著。即便是以愛的名義,他也覺得難以接受。因此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去廚房里給她作飯。
那天晚上,老人沒有再挽留文藝工作者。文藝工作者感覺很沒面子。
后來,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那文藝工作者似乎在憋著一口氣,等著他去求她??伤褪遣蝗?。
等熱心人再來穿梭,文藝工作者對外放出的話是,老人那方面的功能已經(jīng)不行了。要不,他怎么出爾反爾?他害怕了,覺得配不上她。
這個情況,老人萬萬沒想到。
他想不到她的報復(fù)心理如此重,不就是同床嘛,不就是搭伙過日子嘛,干嘛要一方求著一方,整得跟要挾似的。他慶幸自己沒有落入文藝工作者的溫柔洞窟,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不喜歡那些粘糊糊的東西。尤其不愿被人綁著,哪怕這繩子是柔美的,他也會產(chǎn)生恐懼。
這兩樁事讓他看清了,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更讓他看透了人和人之間其實蠻淺的,要想相互取暖并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斷不是吃飯睡覺那么簡單。他是個不耐潑煩的人。如果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很麻煩,要動很多心思,他干嘛不一個人清靜地過?
就此,老人打消了再找個老伴的念頭。兒女們猜不透,一方面聽信文藝工作者的宣傳,知道父親已經(jīng)老了,沒有了那方面的欲求。另一方面,又溫情地想,還是母親好,父親到哪里去找這么體貼的人。也算母親一輩子沒有白辛苦,讓冰冷的父親在感情上如此專一,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忠誠的父親,這樣寂寞地一個人過,兒女自然要感動,好好孝敬父親,噓寒問暖,同時疊加對母親的摯愛,對繁衍著的生命的崇高的敬意。
老人想好了,自己一個人獨過,到過不下去的那一天,就進養(yǎng)老院。錢不是問題。兒女們不在身邊也不是問題。在人生命最后的日子,會是怎樣的處境。他不太去想這個問題。他認為想也是白想。到那一步,自然有那一步的走法。他倒不覺得凄涼。那是遲早的事情。自己不能動彈了,沒有了自由的軀體,想法再多,又何嘗不是掙扎。
他現(xiàn)在身體還算可以,手腳能動,為何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在兒女們看來,將來老人進養(yǎng)老院是下下策,但上上策也不過是接到某個兒女的家中,暫且不說父親同意與否,就是住在一起,就能照顧好嗎?就一定比養(yǎng)老院溫馨嗎?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親人就一定比陌生人可靠嗎?這樣的假設(shè)兒女們一直在探討,在自問,想找出一條最佳方案。
可父親是如此犟,生活又是如此支離破碎,他們想盡心,卻總感到力不從心,只好徒勞地牽掛,時不時給老人打電話,以確定他的身體狀況,一個父親在這個世界上依然活著。
如今孫子要回來看自己了,老人反倒緊張起來。龜孫兒,不知長多高了?肯定超過他爺爺一大頭,也該是個帥氣的小伙子吧。老人忍不住想,當(dāng)孫子赫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那該是怎樣的情形?而孫子看見自己,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這就是時間的威力,總是要把平淌的流水蓄起來,制造壯觀的瀑布。
老人想象那熱烈的場面,就像要當(dāng)眾擁抱似的,會不會尷尬,難為情?
但驚喜不都是這樣來的嗎?沒有蒙面,又怎有亮相?他到底是期待這激動人心的時刻。
老人去抽屜里找孫子的照片,翻來翻去,卻一時找不著。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屋子里好亂,像無人光顧的雜貨鋪,這讓孫子看見了,成何體統(tǒng)?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把屋子從頭到尾徹底地收拾了一番,把那些常年不動的遺留物,該規(guī)整的規(guī)整,該扔的賣了廢品。再從外面回來開門的一霎那,屋子里頓時煥然一新,亮堂了許多,似乎屋子里有人,在等著他了。這個人是老伴,還是大孫子呢?——這恍惚的錯覺讓他興奮,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
隨后的日子,老人有事干了。忙完屋里,他轉(zhuǎn)戰(zhàn)到了后院,把所有的花盆都挪開,分了類,按長勢和花型重新擺放。他把多年不用的大魚缸也從客廳搬到了陽臺上,清洗干凈,在里面養(yǎng)了幾條漂亮的金魚,還放了石頭、沙子,以及專門從西惠渠撈來的那種長長綠綠的真魚草。說起來,這魚缸還是當(dāng)年大孫子嚷著要買的,說要養(yǎng)魚養(yǎng)烏龜,后來養(yǎng)起了螃蟹。螃蟹是他和孫子從城邊的湑水河里抓的,有七八個,還有一只紅螃蟹,最受孫子喜歡。孫子起初膽小,看見螃蟹張開鉗子就躲,后來,在同學(xué)的帶領(lǐng)下,竟然連蛇都敢抓了。有一年夏天,孫子從稻田里抓到一條半米長的紅花蛇,他想看看蛇會不會游泳,就扔進了魚缸,結(jié)果老伴去擦桌子,猛然看見蛇嚇得尖叫著返身就跑。他知道老伴膽小,又迷信,怕嚇出個三長兩短,抱住老伴說,你看岔眼了,不是蛇,魚缸里怎么會有蛇?邊說邊向?qū)O子擠眼睛,意思趕快把蛇處理了。孫子機靈,飛速地把那條蛇抓出來藏在袖筒里,然后把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解下來扔了進去……由于爺孫倆配合默契,一件恐怖的事,最終成了逗人的笑話,說奶奶老眼昏花,把紅領(lǐng)巾都能看成蛇!
這個笑話,老伴臨死前還說過,他一直不曾說破,不知孫子還記得否?
當(dāng)時的孫子,就在城邊的百靈小學(xué)上學(xué),說起來是北京孩子,實際上是大半個農(nóng)村娃,整天馬張揚飛地跑,身上滿是灰土,有農(nóng)村孩子的淘氣,臟,也有農(nóng)村孩子的機智,更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趣事……不知孫子還記得否?
收拾好魚缸,老人又找來幾個大的塑料瓶,把淘米水,雞蛋殼,青菜葉漚著,給葡萄積肥。一周左右,肥性最足,他用紗網(wǎng)一濾,把粘稠的埋在根上,清的裝在噴壺里,當(dāng)葉面肥。幾天過后,覺得葡萄葉吸收得差不多了,他牽來一根軟管,搭上梯子,站在高處人工降雨。只一會工夫,沐浴過的葡萄藤就青翠欲滴,甚是喜人。老人清楚,孫子如今是京城人,什么東西沒見過,什么東西沒吃過,想來想去,也就這葡萄孫子能稀罕。重要的是自己親手種的,他要把它們護理得好好的,把葡萄養(yǎng)得胖胖的、甜甜的,等孫子來了,讓他親手采摘,品嘗他爺爺我的勞動果實。
夏日的葡萄藤總是迷人。
何況又是天然的涼亭,翠綠蔥蘢地覆蓋了整個后院。老人施完肥,澆足水,他還要掰芽,還要捉蟲,還要定果,這些都是費工夫的細活,卻也是他的拿手活,他干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一邊干活一邊散漫地想心思,就像是一個農(nóng)夫,天天在他的莊稼地里忙活著,卻感覺不到怎么累,反而是愈忙活活似乎越多,干起來也就越舒暢。
當(dāng)然,這是夸張的說法。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他一個退休老頭,又能忙到哪里去,不過是心里快活而已。更多的時間,老人會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坐下來,泡杯茶,點支煙,眼睛瞇著,很認真又很隨意地打量他眼前的每一串葡萄,看它們的長勢如何,進展如何,未來如何?那架勢,像足了一個放羊的老漢,一切都安置妥當(dāng),藍天白云、草地遼闊,只等太陽普照、雨露滋潤,羊群兒自個兒會去啃噬青草,風(fēng)吹草低,綿延思緒。
這羊群般串串奔跑的葡萄,垂掛下來,就像是一個個累累的拳頭,橫來擋去的,阻礙著老人的視線,似乎故意和老人開玩笑,要擋住什么,不讓他的馬兒跑得太快。老人想起本地的一個說法,說七夕晚上,在隱秘的葡萄藤下,能偷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為什么其他樹下聽不見,唯獨要在葡萄架下?這是自己小時的疑問。孫子也曾經(jīng)這么詢問過他。可到他老了,依然是回答不上來。人生漫漫,原來長不過一個問題——如此說來又很短了,恍如昨日。
好在這是個美妙的問題,回答不上來也依然美好。人間的許多問題,誰又能回答得清楚。選擇葡萄架下,是因為葡萄藤交纏得密實浪漫、有野外風(fēng)情?還是因為葡萄是一種酸甜兼宜、滾圓晶瑩有孕感的水果?還是牛郎織女當(dāng)初約會就是在葡萄架下?
老人突發(fā)靈感,覺得這個問題真是妙極,等孫子來了,一定要和他說道說道。
老人正想得美,撲哧一聲,一泡鳥屎落在了他的腳邊。正是那只黑老鴰。它和老人已經(jīng)熟了,干了壞事,也不逃,稍微撤退幾步,張開翅膀,呱啦呱啦叫了起來。
老人明白過來,老鴰想吃葡萄了。
老人的牙齒已經(jīng)不行,他是吃不出葡萄味了,年年的葡萄最后還不是進了鳥們的嘴里。這些年,城里的麻雀多得很,膽子也大,呼啦啦一大片,像一陣風(fēng),從一棵香樟刮到另一棵香樟樹上。有時你走在街上,它們會突然集體落下來,猛不丁以為天上在落石子。對于麻雀,老人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他覺得白臉雀和黃豆雀更漂亮一些,它們相對膽小一些,但動作靈活,姿態(tài)優(yōu)美。當(dāng)然,如果是喜鵲,無論是花喜鵲還是黑喜鵲,老人都高興。倒不是喜鵲吉祥,而是老人喜歡它們的長尾巴,時不時優(yōu)雅地顫動著,像極了古代的仕女。
黑老鴰雖然看上去壯碩,然后那背上的羽毛明顯沒有了光澤。羽毛就像人的衣服,一旦不緊湊,就有了邋遢的跡象。腹羽上的絨毛再一凌亂,就顯得狼狽,似乎時時處在被人驅(qū)趕的潰逃之中。老人不想成為勢利之人,不想對黑老鴰抱有偏見。他一樣歡迎它的搗亂。當(dāng)然,更多的鳥老人叫不上名字,它們體型小巧,樣子相當(dāng),混雜在一起,老人看著就眼花。有時,老人想,那么多相似的鳥,它們彼此怎么區(qū)分呢?有天他在后院翻地,看見了一窩螞蟻。忽然他明白了,人有人的眼光,動物有動物的看法。我們看螞蟻是一個樣,反過來如果螞蟻站在天上,看我們庸庸碌碌的人群不也是這樣的錯覺嗎?可事實是,我們?nèi)酥灰獟咭谎?,就看出了同類的不同。同理螞蟻和鳥一樣,它們有它們的識別密碼,斷不會混亂混淆的。對于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老人一概歡迎。有時他會把吃剩下的飯粒灑在后院,以觀賞它們進食時精巧的動作。老人的胃口已大不如從前,看鳥們吃食,又何嘗不是一種開胃。
可今年不同了,孫子要回來,他不能讓鳥們再隨意糟蹋葡萄了。老人拿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嚴肅地揮舞著,對鳥們宣告。
他對鳥們說,你們?nèi)桃蝗?,到別處去吃吧,等我孫子走了,剩下的全是你們的。
鳥們嚇了一跳,呼啦啦全飛走了。
可過了一會,那只黑老鴰又帶頭飛了回來。老人提起竹竿,做出抵擋的樣子,還吼了幾句秦腔。
黑老鴰卻并不怕他,一會前進一會后退,帶領(lǐng)小鳥們和老人玩起了游戲。
只一會工夫,老人支持不住了,手卡在腰上自語道:“老子,老子不和你們玩了,老子……”
老人一時想不起,用什么辦法來對付這幫貪吃的機靈鬼。
畢竟自己上了年紀,這樣揮舞著竹竿也不是辦法。突然,老人靈機一動,想起了稻草人的故事,他找來許多塑料袋,有紅的、藍的、黑的、黃的、把它們撕開,綁在葡萄藤的頂上,看它們迎風(fēng)招展。老人想,這下好,這幫兔崽子肯定不敢來了,我就可以安心在葡萄架下等我孫子了。
起初,鳥們確實是嚇了一大跳,看見一個個五顏六色的拳頭在葡萄藤上揮舞著,向它們示威??珊芸?,那只經(jīng)驗豐富的黑老鴰還是識破了機密,它第一個勇敢地沖了過來,從一只紅拳頭里搶食到了一粒葡萄。
部分葡萄已開始發(fā)泡,漲漲的,像極了孕婦的肚子。其他的鳥受到鼓勵,也都嘩地刮過去,從那些假拳頭里搶食果實。老人吃了一驚,本能地提起竹竿,把墻壁拍遍。可鳥們一點也不懼怕,知道夠不著它們,只是輕靈地躲閃著,從一串葡萄跳到另一串葡萄,還不時發(fā)出唧唧的尖叫。這讓老人有些措手不及。他生氣了。認為它們太野蠻。就因為我老了,活動不便,你們就可以欺負人,為所欲為嗎?
老人拿來一根更長的竹竿,前面綁上紅須,老黃忠一樣發(fā)起了神威,把天空敲得啪啪響。鳥們這才四散而逃??闯隼先耸钦娴纳鷼饬?。
老人呆立在葡萄架下,看著碩果累累的葡萄,心里開始著急。他清楚,他是斗不過這些鳥的,他已經(jīng)老了,而鳥們?nèi)绱藱C靈,狡猾。他希望孫子能夠早點到來。
一直到八月中旬,孫子還不見來。
老人打電話問過兒子,兒子總說快了、快了,又說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西藏那面山高,信號不好,他也著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也做不了主,讓老人等著就是了。說過要去的,就一定會去,再等等吧,說不定就這幾天。
老人就只好等。
只是這接下來的日子,老人的生活被徹底打破了。為了給孫子保衛(wèi)葡萄,他得時時警惕,同鳥們做持久的斗爭。老人以前有黃昏散步的習(xí)慣,如今也只有取消。反正和鳥們斗爭需要體力,就算是不得已的鍛煉吧。
鳥們看老人挺起長槍,呼啦一下撤退,卻并不走遠,停在不遠處的房檐墻角靜靜地看著老人,等候時機。它們知道,老人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葡萄,他總得吃飯,總得尿尿。葡萄已經(jīng)泛紅,空氣里到處是甜蜜的氣息。匯集過來的鳥越來越多,似乎是慕名而來。老人懷疑,鳥也是有記性的。都怪他往年太仁慈,才慣出了鳥們的毛病。如果換了別人,換上獵槍和彈弓,它們這幫兔崽子就會知道什么叫毫不留情。
老人吸一下還不算遲鈍的鼻子,再看看那些狡猾的鳥,心里就不光是著急,而是有了一絲埋怨:兔崽子,你倒是玩得美,為了讓你吃到新鮮的葡萄,可知你爺爺我和鳥們進行了怎樣的斗爭。
說完,老人又嘲笑自己。孫子有什么錯,他遠在天邊,又沒長千里眼,怎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話,早來了,能讓他爺爺干著急?
自問自答一番,老人舒服一些。
只是,如果孫子還不來,再過幾天,葡萄就熟透了,開始往下掉了。這多可惜。
老人把自己困在院子里。水費電費單送來好多天了,他必須得出去辦理。
老人清楚,一旦他離開太長時間,鳥們一定會哄搶,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考慮來考慮去,老人從小賣部買回一掛鞭炮,在后院大張旗鼓地放了起來。
一陣噼里啪啦的爆響之后,鳥們逃得遠遠的。隔壁鄰居探出頭問老人,“家里什么喜事呀?”
老人支吾說:“大孫子要回來了。”
“是北京那個孫子嗎?大兒子如今該是老總了吧?必定很忙,很少見回來耶。還是你福氣……大兒子現(xiàn)在年薪拿到多少萬?”
鄰居熱情地盤問起來。老人心思不在這,可鄰居偏對大兒子感興趣,老人只好虛說幾句,抽身出了家門。
從外面回來,千好萬好,鳥們沒來,葡萄沒被糟蹋。
老人舒口氣,在葡萄架下坐下來,泡一杯清茶。
鄰居又從窗戶里探出頭,向老人招手。
老人不想再繼續(xù)先前的話題,仰頭虛望,假裝沒看見。
鄰居發(fā)話:“剛才家里來人了。你不在,那小伙又走了?!?/p>
老人一個激靈,第一反應(yīng)是孫子來了。
但聽鄰居的口氣,又不像。他問鄰居那小伙長什么樣?去了什么地方?
鄰居鼻子一哼,似乎不情愿,又似乎幸災(zāi)樂禍。
鄰居慢腔說:“不是你孫子。是你孫子的同學(xué)。給你留了一封信?!闭f著越墻遞了過來。
信封沒有填寫,是干凈的白面,只在右下角落了個小小的名字:楊云飛。
楊云飛?
楊云飛是誰?老人想,孫子有這個同學(xué)嗎?
信沒封口,老人取出內(nèi)瓤。一張硬挺的打印紙。紙上如下內(nèi)容:
親愛的爺爺:
想必讓你久等了。我在西藏挺好的,一切順利。原計劃返回時順道去看你的,可由于在西藏遇到了一位北京的同學(xué),我們又多玩了幾天,結(jié)果身上剩下的錢不多了,再者學(xué)校也快開學(xué)了,我就和同學(xué)直接回北京了。
請你一定原諒我,聽爸爸說,我小時很淘氣,是你一手把我?guī)Т蟮?。我還記得你給我捏的泥手槍,給我做的鐵環(huán),還有那魚缸里的螃蟹,蛇……爺爺,我知道你想我,我也一樣想你。不能回去看你,實在很愧疚。
考慮再三,還是給你寫封信吧。爺爺,祝你生日快樂。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寒假時我一定回去看你。
愛你的孫子:楊云飛
老人猛然醒悟,楊云飛就是孫子,怎么就記不住呢,鬧出了這等低級笑話。
孫子原名楊文斌,小名斌斌,回到北京后,他媽嫌這名字土氣,改成了楊云飛。這新名大兒子給他說過多次,可他一直斌斌斌斌地叫著,竟忘得一干二凈,還以為是孫子的同學(xué)呢。
信的內(nèi)容很清楚,老人看完放在邊上。
老人納悶,這好好的一封信,為什么要轉(zhuǎn)交?而且,為什么要打???不直接手寫呢。
很快,北京大兒子的電話過來了。讓老人一定原諒,確實是事出有因,臨時有變。
為了增加分量,大兒子神秘地向老人透露,這在西藏遇到的同學(xué),不是一般的同學(xué),是女同學(xué)。
老人懂了,無話可說地笑了。
可他還是不明白,好好的一封信,干嘛要轉(zhuǎn)交、打印,不直接寄給自己呢?
兒子解釋,直接寄在路上要走一周多,斌斌肯定是考慮到了你的生日,他在手機上寫好,然后發(fā)到他樂城同學(xué)的郵箱里,讓他打印出來轉(zhuǎn)過來,當(dāng)天就能收到,多方便快捷……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這樣,怎么新潮怎么來……這次沒回成,寒假一定。押也要把他押回去。再者他在信里不也答應(yīng)了嘛……爸,你還記得他小時在你懷里撒尿的事嗎?早不尿晚不尿,偏偏每次剛抱上他就干壞事,你不是說那是財水嘛,就當(dāng)他又給你撒了一泡尿,誰讓你小時候那么疼他呢……
兒子在北京自顧自說著,聽老人不接話,又補充著介紹起了斌斌樂城的這位同學(xué)。是他小學(xué)的同學(xué),叫李興兵,如今也在北京上大學(xué)……
兒子津津樂道李興兵,自然因為他是老家這邊的人,是斌斌小時的玩伴,老人應(yīng)該有印象,感覺上會親近一些。
可老人還是不接話。他的怪脾氣又上來了。他不想附和兒子。他明顯聽出了兒子在獻媚。說這么一大堆,中心意思不外乎是安撫他,讓他清楚事出有因,孫子還是動了心思的。這樣被迫地聽著,老人越發(fā)難受,似乎自己就是兒子的上司,或是被供著的一個什么牌位。自己有那么顯赫嗎?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別人畢恭畢敬?不過是空有一個父親的皮囊而已。
老人一邊心疼電話費,一面心不在焉地聽著,聽著聽著壞脾氣就冒了上來,毫不留情地掛了電話。
孫子的信,白紙黑字地擺在那里,老人都看到了。他確實沒有什么可說的。也不至于生孫子的氣。可,老人還是感到了失落,甚至是有點吃醋。
說到底,自己和孫子的關(guān)系,還不如那位女同學(xué),不如李興兵。
這醋吃得奇怪。
卻也強烈。
讓老人有踏空之感。
既然孫子不來了,老人也就無需再保衛(wèi)這些葡萄了。
八月二十八日這天中午,老人的后院歇滿了鳥,有喜鵲有畫眉有麻雀,還有很少能看見的戴勝和綠尾巴的野山雀。它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竊喜又驚訝,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們從沒見過這么慷慨的人!起初還義正辭嚴地驅(qū)趕它們,結(jié)果,卻給了它們一場盛大的宴會!
老人就坐在鳥們的狂歡里,心里有說不出的失落。
老人想,這些饞嘴的鳥,多好呀!它們什么都不用想,不用牽掛。它們有翅膀,想飛哪就飛哪,誰也管不著它們,它們也不需要誰管,獨來獨往。它們只管好自己的肚皮,只記得吃,多單純呀!
它們是一群無憂無慮的畜生!
想著想著,大白天,老人就睡著了。
睡夢里,老人看到有許多鳥人在為他過生日,他們忽閃著小翅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又像是在唱歌。他雖聽不懂,心情卻愉快;同時納悶,這群長翅膀的小崽子,怎么這么面熟,是誰家的孩子呢?
仿佛童年的玩伴。仿佛是孫輩,又好像不是。
他揉揉眼睛仔細辨認。鳥人卻散開,繞著他跳起了舞。而且不斷變換著隊形。突然之間,隊形走向立體,雜技演員般驚險地豎了起來,一個踩著一個的肩膀,出現(xiàn)了一個寶塔。
老人正為搖搖欲墜的寶塔緊張。那寶塔轟然變暗,塌了下來,變成了一只黑鳥。老人驚叫一聲,不明白它為什么在這里。他倒不害怕,才準(zhǔn)備靠近,看看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只黑老鴰,那鳥腿卻突然直了起來,瘦高瘦高的,高到了天上。他驚駭?shù)匮銎痤^,突然明白了,它是三爺。它就是三爺。三爺輕飄飄的,就像是神仙。
他不敢出聲,在嗓子眼里小聲問:“三爺,你是三爺嗎?”
那輕飄飄的影子動了一下,突然之間又變黑,變成了一只仙鶴的腿,繼而是龐大的身軀,白得耀眼,迎面向他飛了過來。
他一躲閃,把自己給躲醒了。
其實還不能算醒。天已黑透,院子里沒有一絲聲響。老人以為自己躺在一個深坑,或是某個荒無人煙的山坳里,反正是強烈的陌生感,飛流直下的恐懼和驚訝。
老人出了一身冷汗,這才徹底醒了。才意識到不是被拋棄,而是在自家的后院里。
老人揉揉眼,拉亮后院的燈,神情黯然地站在院子里,不知要干什么。
他看見地上一片狼藉,有許多遺落的葡萄,都是很飽滿的樣子,破裂著傷口,流出誘人的汁液。
老人忍不住撿起一顆。送到嘴邊,最終卻放棄了品嘗。
不是嫌臟,而是怕葡萄太酸,或是太甜,這都會讓他的牙齒承受不住。
老人從窗臺上拿來一個空碗,蹲下來,用很慢的姿勢,把那些掉在地上的葡萄一粒一粒拾起來。他心想,這天黑了,鳥們都去了哪里?它們睡了嗎?睡覺做夢嗎?如果做夢,會夢見什么?是葡萄嗎?
老人把碗放在窗臺上,想著在以后的日子好來喂它們。
老人正掛念那些鳥,撲哧一聲,一樣?xùn)|西落在了地上。老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黑老鴰并沒有飛走,其他的鳥們也沒有飛走。它們安靜地排在葡萄架上,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一邊梳理羽毛,一邊側(cè)臉用黑豆一樣無邪的眼睛盯著他,似乎在贊美他,陪伴他,想和他說說話。
老人就無聲地和它們對視起來,對視著,眼里就有了淚水,糊住了眼睛。
老人提起胳膊,像個孩子似的無所顧忌地抹了起來,抹花了臉龐。
這更讓鳥們奇怪了,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是什么惹得老人如此傷悲?是因為它們搶吃了他的葡萄嗎?
鳥們的小眼睛里就有了犯錯誤的愧疚和膽怯,都全神貫注地盯著老人,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眾目睽睽之下,老人害羞起來,他猛地掄起手臂,眼前一黑,用很絕情的樣子去驅(qū)趕他們。意思讓它們滾,不用管他這個老頭子,不必這么婆婆媽媽地陪著他。
回家去吧。回家去吧。
老人揮著手臂,突然想起了小時天黑后小伙伴們散場時喊叫的一句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一句話,老人的眼睛又洶涌地渾濁了。
他胡亂地抹幾把,一屁股坐下來,心里反倒輕松了。
明天,后天,他都無需再受困了。他又可以像從前一樣安閑地坐在葡萄架下,喝喝茶,看看報,聽鳥兒們說話、聒噪,活一天是一天。
他再也不會驅(qū)趕它們了。
它們也會變老,有飛不動的一天。這幫畜生,它們的爸爸媽媽是誰?爺爺奶奶又是誰?它們想過它們嗎?它們有沒有孤獨感?它們一輩子這樣飛來飛去,覺得有意思嗎?
想著想著,老人覺得可笑。
他把后院的燈熄滅,又枯坐了一會。直坐到背上有了夜風(fēng)的涼。他提醒自己,趕快進屋去吧,像兒女們囑咐的那樣,要保重身體,愛惜自己,生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進到屋里,老人臉也顧不得洗一把,就直奔臥室,把電話給拔了。
電話一直在響。
過一會就警報似的響起。
老人坐在后院,門窗緊閉,但其實還是能聽見。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孫子都知道,兒女們自然不能放過他,要輪番打電話給他祝壽。生日嘛,要的就是一個形式,和兒孫們說說話,熱鬧一番。這么多年來,他這個福老頭,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從來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他不想說話,和誰都不想說話。他覺得說話最沒意思,最寡淡,味同嚼蠟,還不如鳥們的小眼睛來得清澈。
拔了電話,老人以為可以安穩(wěn)些。
可他還是感到心慌。
因為他不得不站在兒女們的立場上來打量自己。自己今天的舉動是多么奇怪呀,簡直是不可理喻。冷酷至極。兒女們該有多擔(dān)心。如果他們知道他是故意不接,又會怎樣傷心和難過。
老人進一步審視自己,很快他就看見了自己怪脾氣下隱藏的歹毒:你們不是說我脾氣怪,老小孩嗎?我就要任性。我不接。偏不接。我就是要急急你們,看你們……
老人今天是要任性到底了。
他豁出去了,蒙頭鉆進被窩,以為這樣會好一些。
可他依然是睡不著。
他的耳朵里一直有響鈴的幻覺。從千里之外的地方追過來,就像夢里的那些怪物,就像黑老鴰尖尖的喙,敲他的耳膜,使他在被窩里蜷得更緊了。
困極的人,終會睡去。
就如同黑夜是白天的落幕。
觀眾紛紛退場,羽毛一樣。
但是不是可以,
可以再有一次回眸。
有這樣一種可能:
——如果被子是透明的,你依然醒著。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你會發(fā)現(xiàn)老人蜷縮的樣子就像一個膽怯的嬰孩,抑或一個無處可藏的小偷。
——在無處可躲中顯出原形。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