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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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事三題
→姚志勇
小柿子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小柿子喜歡捉魚,他也愛吃魚。大雨下過一場,河里漲水了,水從遠處流下來,越流越多,水里的魚蝦也越來越多。小柿子就會提了簸箕,端個臉盆,打著赤腳往河里去。大河里的水流急,小柿子不敢去,就在岸邊那些渠道里捉。河里的魚多了,大水把什么都沖下來了,魚兒們四處跑,小一些的魚岔了道,就到渠道里來了。小柿子把臉盆放在岸邊,簸箕往水里一鏟,一雙白嫩的赤腳像是鐵鑄的,往水里的泥沙啊,卵石啊,瓦片堆里一攪,魚就紛紛往簸箕里跑了。小柿子把簸箕撈出水面,簸箕是細竹篾條編的,水從沙子中全漏了出去,只剩下魚啊蝦啊,泥鰍在上面蹦蹦跳跳。小柿子這時往臉盆里兌了水,把魚兒全倒了進去,一個晌午下來,小柿子總是能滿載而歸。
到了傍晚,等爸媽回來,再把魚蝦一洗,該剖腹的剖腹,該去頭的去頭,放到鍋里,用油一炸,拌了青椒一炒,就是一盤色香俱全的肉菜了。吃這樣的飯菜,小柿子往往要多吃兩大碗米飯。
雨早就停了,太陽出來了,水漲了又降下來,水黃了又清了,魚全下來了,小柿子卻并不急,吃過早飯,等爸媽出了門,他就在地坪上望。小柿子等人了,村里一個大他許多的哥哥約了小柿子去打魚。打魚可比捉魚來得快多了,打魚機的電絲往水里一放,魚就不動了,大魚小魚都暈了向,左手抄著網兜一撈,魚就全進來了。
哥哥是小柿子的一個遠親,長得高高大大的,兩膀很有力氣。小柿子家里有一臺打魚機,可是小柿子背不動,他爸爸又太忙了,在鎮里當電工,天天四處跑維修收電費,哪有閑情去打魚啊?這時候,哥哥就找上門來了,想要背打魚機去打魚,可是小柿子的爸爸不借。哥哥就把主意打到小柿子身上了。小柿子喜歡吃魚,他相信用打魚機可以打到更多更大的魚。小柿子看爸媽出門了,就告訴哥哥了。
哥哥很快就來了,小柿子一早就給打魚機充好了電,裝魚的背簍他也準備好了。哥哥背了打魚機,小柿子肩掛背簍,兩人就一起往河里去了。
他們是順著上游走的,打魚和捉魚都要逆水而上,再說,魚都是從上游下來的,走得越遠魚就越多。小柿子他們從村口的河堤一直打到了上游,小柿子在岸上,哥哥背了打魚機蹚在水里,兩根竹竿捆著電絲從左邊劃到右邊,右邊劃到左邊,魚啊,蝦啊,就全來了,大的小的,各種各樣的魚全在網兜里了。小柿子高興極了,他從來沒有捉到過這么多的魚,尤其是里面還有幾條尺多長的細魚,翻著大片的魚肚白,把小柿子喜得尖叫了起來。
他們沿著河道一直打了很遠,太陽掛到空中,滾燙滾燙的,把剛剛沖洗過的地面都曬出了一層臭味,小柿子看背簍里的魚差不多了,他肚子也餓了,他提議先回去吃午飯,吃了午飯再回來。可是這時候哥哥不愿意,他難得用一次打魚機,他也喜歡吃魚,他想要打更多的魚,他高興得把什么都忘了。
他們走了幾個村的河道,再往前就沒有村落了,河兩邊是大塊大塊的山石灌木,各種各樣的樹木,只是偶爾才有幾戶稀稀拉拉的人家。太陽往西邊開始傾斜,小柿子肚子餓得咕嚕響,他感到肩上的背簍都要扛不動了,另外,他口也渴了,可是一整條河卻沒有水是可以下肚的。小柿子不喝河水,河水太臟了,水一漲,把什么都沖了下來,有死雞,死鴨,甚至還有死豬,尿啊,糞啊,井岡霉素袋子什么的,就不用說了。他想找一處泉眼,可是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漲起來的水把泉眼也吞沒了。
再走下去,哥哥也有些渴了,兩人便商量要找戶人家討水喝,又走了一段,還真讓他們找到了。在一個山道邊,有一座古老的木頭房子,房子前的石階上有一個年輕女人正在舀水梳洗頭發,那水珠浮在頭發上,像珍珠一樣滑了下去,濺在石板上滴答作響。哥哥的眼睛一亮,讓小柿子提著背簍在河邊等,他一個人就過去了。哥哥走過去和年輕女人說了話,兩人有說有笑的,哥哥是個很厲害的人,他很容易就討得了女人的歡心。小柿子站在河邊,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有些頭暈了。他看到哥哥和女人進了屋,好半晌沒了動靜。小柿子想跟過去瞧瞧,可是他又怕打魚機和魚簍里的魚讓人提走了。雖然這里沒有別人,也不會有人來,可是小柿子還是不放心。
等了很久,哥哥才和女人一起走了出來,哥哥嘴角油花花的,精神飽滿,連腳步都邁得很有力了。哥哥走過來,對小柿子說,你把背簍給我。小柿子把背簍遞過去,哥哥提著就往回走了。等再回來時,背簍里的魚就少了一半。小柿子口渴得嘴巴都要裂開了,他張著嘴說,茶呢?茶呢?我的茶呢?哥哥這才想起什么,拍一個腦門,又轉身招呼女人一聲,女人趕緊端來一碗茶讓小柿子喝了。小柿子喝了茶,才感到自己又活過來了,干涸的肚腹像進去一條大河,渾身舒舒服服的。
兩人開始往回走,小柿子提議沿著河岸,拐進路邊的田壟走,這樣可以少走一些彎路。可是哥哥這會說,賊都知道不能走空,我們能走空?于是,小柿子照舊掮著背簍,哥哥又把電桿往河里扎,可是這時是順流而下去的水,魚根本兜不住,電暈了,就隨著河水下去了。不過哥哥是個聰明人,他有辦法。河灘邊落了許多螃蟹了,巴掌大的,一群一群,像卵石一樣擱在岸邊,網兜一伸,就撈上來大把。
螃蟹撈上來后,小柿子立馬把帶鉗的蟹腿折了,怕蟹鉗傷了魚。小柿子的手可真利索啊,螃蟹在他手上像是玩積木似的,嘎吱一聲,就全拆了,四分五裂。不過,小柿子不喜歡螃蟹,螃蟹有什么好吃的,硬邦邦的,哪有魚蝦味美啊。
兩人到太陽快落山才回了家,趕在小柿子媽媽回來做飯前,終于把打魚機悄悄放了回去。哥哥放下打魚機,就把背簍和背簍里的魚都帶走了。哥哥對小柿子說,你就在家里等著吃吧,我做好了,給你送過來,讓你吃現成的。
小柿子餓得要不行了,想到有現成的吃,高興極了,于是他就開始等。等到太陽落山了,牛和雞鴨回籠了,小柿子媽媽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又做了飯,炒了菜,菜是一條兩尺多長的酸菜魚,魚是小柿子爸爸從外面買回來的,可是小柿子今天沒什么胃口,他等他打的魚了。他扒了幾口飯,心里愈發吃不下,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了。
到了晚飯快吃完的時候,家里的門敲響了,小柿子第一個跑過去,他打開門,哥哥的媽媽端了一大碗青椒炒魚過來了。小柿子的爸媽不知道情況,還以為親戚心好,送魚來吃了。就又是恭請,又是端茶送水的,只有小柿子,趕緊把碗接了過來,放到桌子上大吃起來。
剛吃了幾口,小柿子牙齒嘎嘣一聲山響,那是螃蟹腿被咬開的聲音,小柿子吐出來,飯粒上還沾了牙齦的血漬,他拿筷子往碗里一挑,果然,哥哥媽媽端來的那碗魚,上面漂了幾條小細魚,下面堆的全是螃蟹,全是張牙舞爪的鉗子了。
爸爸和媽媽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有些不明所以,小柿子顧不上了,他嘎嘣嘎嘣地大吃了起來,累了一天,他實在太餓了。
還是那個哥哥,他又找到了小柿子,不過哥哥這次不是來借打魚機的,哥哥這年已經找到了更多好玩的東西,哥哥長高了,頭發也長了,他的興趣和愛好也越來越多,頭發染了顏色,黝黑的胳膊上紋了一大條青龍。哥哥總是能引起小柿子的好奇心,比如掏鳥窩,摘野果,做游戲,最有趣的是進山狩獵。哥哥家里有一只廢棄的土銃,槍管銹漬斑斑,木托柄也被砍掉了一塊,哥哥把他拿到小柿子面前炫耀。那種土銃是用來狩獵的,填充鐵子,火藥,射程不遠,威力也不是很大,在舊時代,幾乎家家都有一把這樣的土銃。哥哥的土銃既沒有火藥,也沒有子彈,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弄來的,反正就算是一根鐵管子吧!
小柿子告訴哥哥,他家也有,但是被他爸爸鎖起來了,不過抽屜里有許多鐵子。哥哥像發掘寶藏一樣,他總是能從小柿子身上挖出許多秘密來。他讓小柿子從家里把鐵子偷出來,他去弄來了火藥,簡單地填充一下,兩人就一起進了山。
在山上,野物多了,野雞,野兔,野豬,據說還有老虎。當然,他們不敢去打野豬。野豬兇著了,得好幾個精明的老獵手才能圍剿。野兔跑得太快了,槍剛對準,它就一跳,鉆灌木叢里去了;野雞倒是相對好打一點,可是野雞太少了,并且野雞會飛,雖然飛得不高不遠,可是山上的灌木很多,野雞撲棱一下翅膀,就沒影了。最好打的要算是麻雀了,麻雀總是成群,麻雀的膽兒大,一土銃下去,幾十顆鐵子雨一樣射出去,麻雀就落下來了。
哥哥帶小柿子進了好幾趟山,開槍的次數總是不多,哥哥的射擊技術很爛,有時一天都只打到一兩只拳頭大的小鳥,不過這也夠小柿子開心的了。還有一次,哥哥居然意外射中了一只野雞,那只野雞是從灌木叢里飛出來撞到槍口下的。小柿子還沒有吃過野雞呢,只是,這只野雞被哥哥帶下山,就不見了。哥哥跟小柿子解釋,說他把野雞賣了。
賣了?錢呢?錢哥哥存下來了。哥哥慎重地告訴小柿子,他要娶老婆了,他要自己掙錢娶一個老婆。
由此,小柿子對哥哥很欽佩,他覺得哥哥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居然敢想自己娶老婆這么大的事。這樣小柿子就不問錢了,小柿子恨不得哥哥能天天打到一只野雞,那樣哥哥很快就可以娶上老婆了。
然而,小柿子家里留下的鐵子不多,土銃開一槍,要費掉幾十顆鐵子了,就是一抽屜都不夠開的。很快,狩獵就行不通了,哥哥打不到野雞了,心情有些低落,一連十幾天都沒有來找小柿子。小柿子感到很委屈,他覺得自己不能幫到哥哥。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哥哥忽然又來找小柿子了,他把小柿子帶到了大河岸的獨龍潭邊,獨龍潭是附近所有河流主道上的一處積水地,河面寬闊,挨著峭壁凹進去一大塊,在兩山之間,潭水靜靜地流淌,像是一大塊翠綠的鏡面,深不見底。哥哥告訴小柿子,河里的魚都快打光了,就這個獨龍潭水太深,沒有人敢來試,里面的魚估計都要成精了。
小柿子舔了舔嘴唇,他長得很皮實,身上黑油油的,矮小精悍了,一雙大大亮亮的眼睛不停地閃爍,“成了精的魚,那肉該有多鮮美啊,吃上一條說不定能長個了”。小柿子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長大了,長大了,他就可以背打魚機,撒漁網,撈更多更多的大魚啦,或許還可以開個魚市。小柿子覺得他和魚天生就結緣,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歡吃魚了。他的每塊肌肉里都有魚的養分哦。小柿子興奮地說,哥哥啊,這里的魚能撈到嗎?
哥哥笑著說,只要它還不會飛,我就能把它逮上來。哥哥問小柿子,你水性好是吧?
這話可問到點子上了,小柿子從小就泡在水里,水對小柿子來說,就是母親的懷抱了,小柿子覺得他在水里簡直比魚還要靈活。
此時,太陽高高的,空氣里有一股燥熱的氣息,小柿子就脫了衣服,露出一個白光光的屁股,兩個小巴掌一搓,就一個猛子扎進了獨龍潭。進了獨龍潭的小柿子很快就消失在水面了,就像一塊石頭沉了下去,被茫茫水面拉扯進潭底了。哥哥在上面嚇了一跳,他拼命呼喊,他急得臉都白了,畢竟小柿子出了事,多少和他脫不了干系。他還是有些擔憂的。
可是沒過多久,潭的另一端,平靜的水面晃悠了一下,一股水波像噴泉一樣涌了出來,小柿子就在噴泉里,在水花的烘托中,露出了一個白亮的牙齒。哥哥這才寬下心。
可是接下來的問題是,潭太大,水太深,大魚都在底下了,像是一滴清水掉進了墨汁,如何才能把魚撈上來呢?哥哥這時解開他隨身帶的一個皮包,翻出幾管黃黃的大炮仗,哥哥解釋說這是他做的魚雷,專門用來炸魚的。小柿子驚訝極了,他看著哥哥點了一管魚雷,朝水里一扔,魚雷冒出一大串水泡,像是要把水都燒開了,緊接著,潭底就轟的一聲暴響,水面沖起幾米高的水柱。這些水柱落下來后,慢慢地,就有一條條尺多長的魚翻著肚皮漂在水中了。
小柿子見了,就趕緊一個縱跳,又撲向水中,飛快把魚撿了,一條條朝岸上扔。小柿子撿得可歡實了,他像一只青蛙,張著四肢,在河里來回穿梭,魚像是紙糖果,被小柿子一顆顆地撿走了。
哥哥等小柿子上了岸,又點了幾顆魚雷扔進去,這次是連著扔的,像是拍戰爭片,梭地一下一串炸彈丟下去,塵土飛揚,轟隆隆的,水浪激起千層高,然后,那些魚就跟小日本似的,挺翹翹地浮在了水中。
一個上午,小柿子都不知道往岸上扔了多少魚,他覺得獨龍潭就是一張撐開的大嘴,不停地在往外面吐魚。這些魚顏色乳白,魚鱗像銀子一樣閃閃發光。小柿子饞得口水都淌到潭里了。
等小柿子爬上岸,哥哥已經找來兩個大背簍,把魚都裝進去了,滿滿的兩背簍魚,魚草和陽光披在鱗片上,把大地都抹出一片豐盈來。
哥哥讓小柿子穿好衣服,他背著一個魚簍,提著一個魚簍,腳步蹣跚地走在前頭,領著小柿子往鎮上去了。
到鎮上后,哥哥獨自去了魚市,哥哥讓小柿子在車站的花壇邊找塊草地休息,說魚市太吵腥味太重了,小孩子不要去。
小柿子疲倦極了,他撈了一上午的魚,游泳固然不需要花費多少力氣,可是當一件玩耍事變成一種任務,花費的精力就很大了。小柿子兩只眼睛發紅,那是他睜著大眼在潭水里摸了一上午魚的后果。小柿子篤定,有些魚沉到潭底了,不是他不想撈出來,而是潭水太深,到了最下面,眼睛根本看不見光。而且,水都被魚雷攪混了,就更難辨認。
哥哥一直到傍晚才又出現了,他提著兩只空魚簍,興高采烈走到小柿子面前,說,現在魚價都漲瘋了,野生魚貴死了。然后,哥哥把小柿子帶到一家商鋪前,給他買了一只老冰棍。小柿子問,魚全賣掉了?哥哥說,是啊,搶著要了。小柿子撕開冰棍包的紙皮,放嘴里舔了一下,一股涼意浸上舌尖,他三兩下就抓緊嚼完了,大股的冰水化進腸子,像是把整個腹部都打空了,發出一陣咕嚕聲。哥哥咧著嘴笑了笑,說,我們趕緊回家吃飯吧,都餓了一天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夕陽從山頭瞥了過來,把兩人的臉色都染得黃亮亮的,哥哥說,要是能一直這樣炸下去,離哥哥娶媳婦的日子就不遠了。剛還疲沓的小柿子陡然就興奮起來,他說,哥哥,我們明天還來,潭里魚多著呢,大魚生小魚,小魚變大魚,永遠都撈不完。哥哥點了點頭。
后來有一次炸魚,哥哥把他的女朋友玲子領過來了,那是很好看的一個女人,腰細細的,屁股大大的,胸脯像是兩個小山丘。哥哥先是教玲子放魚雷,玲子很害怕,玲子尖叫起來,哥哥把魚雷丟進水里,砰的一聲巨響,水花濺出一個塔狀,玲子更加大聲尖叫起來;她一尖叫,那胸脯就晃來晃去的,哥哥一連放了兩個魚雷,玲子喊得脖頸都紅了。這時,小柿子發現哥哥的臉也有些紅,他喘著氣,把余下的魚雷一股腦塞到他懷里。等他抬起頭,哥哥已經帶著玲子就往岸邊的一個草地去了。
小柿子握著魚雷,心里緊張極了,他抖著手點燃一枚魚雷,學著哥哥的樣子飛快把它扔了出去,魚雷在水里咕咚咕咚地冒泡,像是張開了一張饕餮大嘴,然后砰的一聲,又吐了出來,濺起好高。試了一個,小柿子的手腳就放開了,他覺得放魚雷好玩極了,他又在四周放了兩個,嘴里模仿著飛機飛過,重機槍掃射的聲音,噠噠噠,轟轟轟,把魚雷箭一樣射向了潭中。
再說,哥哥把玲子帶進了草叢里,哥哥已經迫不及待要做點什么了,玲子順從地被哥哥按倒在草皮上。哥哥摸索起來,他總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玲子的死穴,很快他就比玲子更熟悉她的身體了。玲子是個很膽大的女人,她的尖叫聲時常讓哥哥不停地顫抖。這種尖叫和慘叫聲一樣,一浪疊一浪,分不清是痛苦還是舒服。等兩人平靜下來,哥哥才驀然發現,尖叫聲還在,像是從岸邊飄過來的,到此時,他驚慌地站了起來,
岸邊,那是小柿子慘叫的聲音,像棉布一樣撕裂開來……
夏天一到,小柿子就往河里跑了,他顛著屁股,會找一條比較安靜的河流,然后,一個猛子扎到水里,要捂上好久才肯冒出頭來。從水里冒出來的小柿子,臉憋得通紅,嘴巴張成一個圓圈,嘴唇上面有一層細細的柔軟的絨毛,像是畫上去的。小柿子已經不捕魚了,他也捕不了魚,魚雷炸掉了他的右掌,他只能憑著一只左手和兩條腿,在水里踢踏,他游泳的姿勢很難看,他不再比魚還要靈活,顯得笨拙,像是一只懷了崽的螃蟹。小柿子喜歡扎猛子,一頭鉆進水里,從水面上看不到人影,然后,他在水下行走,走到需要換氣,憋到要窒息了,才肯冒出頭來。他覺得水下安靜,那是一種母親肚皮帶給他的安寧,源源不斷的水流沖洗著他的身體,母乳一樣澆灌;現在他也不吃魚了,反而因為在水里待得久了,他和魚成了好朋友。
在岸上,小柿子是沒有朋友的,他們不肯和他交朋友,取笑他是個殘疾,沒有巴掌的手,像一截光禿禿的樹桿,丑死了。在課堂上,小柿子只能用左手寫字,寫出來的字行總是反的,老師得念好大一會才能弄明白這個意思,所以老師也不喜歡他。并且,因為缺少一個巴掌,小柿子多了許許多多的麻煩,比如上廁所啊,穿衣服啊,吃飯,拎東西啊,這些都是小柿子的麻煩。
有時候,小柿子甚至會想,如果人本來就只有一只手,這些還會不會是麻煩了?如果人都像魚一樣,是沒有四肢的,只要喝點水,也不做游戲,不會生氣之類的,那還有麻煩嗎?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小柿子,也不會有人搭理他。倘若他真敢找人去問,人們只會更加譏笑他,或者以為他腦子也出問題了。至于這個孩子為什么會斷手,人們只當他太調皮了,時常拿他引以為戒,督導自己的孩子。
小柿子在水里久了,他發現魚兒們也喜歡他,好像認識他了,聞到了他身上有魚的氣味,把小柿子當同類了。魚兒們會歡快地從他的腳底板,腋下,頭發里,肚皮上穿過,或是輕輕地搔搔他的皮膚,然后,一個閃身離開了。魚兒們并不怕他,小柿子歡喜極了,他煩了的時候,就會跑到河邊,來找魚兒們耍鬧,陪魚兒們說上一會話。小柿子覺得他吃過許多魚,身上全是魚的養分,那他也應該算是一條魚。他能從水中感受到魚兒的心情,傾聽到魚的氣泡里是有聲音的,有著強烈的表達和訴諸能力。只是人們忽略或是無視了魚的話語。人們對魚的喜愛,更多地停留在吃肉上面。
小柿子有時也會想,人吃了那么多魚肉,身體里留下的全是魚香,怎么性子就沒有一絲同化?魚是多么可愛啊!
小柿子對魚有了憐惜,他就決定要保護起魚來,他覺得自己身上承擔了對魚的責任,這是大河告訴他的。因為河水總是像母親一樣圍攏著安撫著他。
此時,河岸人家的經濟條件越來越好,對魚的講究也多起來,他們不再喜歡池塘,水庫里放養的那些大魚——他們吃膩了,他們喜歡野生魚,河魚,這些個頭小,但是味道更加鮮嫩的魚。尤其是當某戶人家有宴席,或是哪家辦紅白喜事的時節,總是要提前收購一批野生河魚,為餐桌上添一道絕妙的好菜。可是河里的魚哪有那么多?岸上的人家都不比河里的魚蝦數量少了。可人口還是在拼命地增長,像加工廠在日夜不停地趕貨。年頭到年尾,都有人背著打魚機,漁網,魚雷在河里四處摸爬,恨不得把河水全部蒸干了撿魚。
魚一天天減少,小柿子也著急起來,他在水里聽到大河不停地央求,聽到魚兒們睜著眼睛看著同伴被擺上桌餐,這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啊!可是魚居然沒有哭訴,更不會掉淚。魚的眼睛是閉不上的,一河的水都是魚淌出的淚。
就這樣,有一天,小柿子照常在水底游走,他來到了獨龍潭,潭里的水深,河流并不湍急,小柿子喜歡這樣安靜的河道。盡管他是在這里丟掉了一只手掌,可小柿子認為,他丟掉的是一把屠刀。如果手掌還在,他哪里聽得到魚的呻吟。
他在潭里泡了一個中午,身子都被曬得暖暖的,河面平靜,波光蕩漾,山水是明晃晃的一幅古畫,忽然,小柿子聽到水里一股騷動,似有成千上萬的魚在水底嗡嗡地喊了起來,他趕緊一個猛子扎了進去,水面抖起一陣漣漪,潭面就平靜了。
這時,岸上有兩個人走了過來,一個人望了望說,聽說這獨龍潭里有水鬼的。
另一個人說,這潭里的魚都要成精啦,水鬼算什么,只要它還不會飛,我就有辦法把它逮上來。
一個人說,哥哥啊,這里的魚怎么撈上來呢?
另一個人說,藥啊,灑上一瓶藥,這一潭的魚都得翻出來。
一個人又說,魚毒死了,還能吃嗎?
另一個人說,又不是給你吃,賣到鎮上給別人吃。
一個人說,會吃死人嗎?
另一個人說,毒不死人吧?藥性沒那么大。
小柿子躲在水里,他聽不到岸上的聲音,他已經能憋很久的氣了,魚兒們都簇擁在他身邊,在他的肚皮,頭發,褲襠,腳底板親吻著,身上的鱗片銀子一樣閃光,小柿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想,只要他們敢下潭,包準要抓住他的腳底板,嚇死他們。
扮成水鬼,小柿子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
河面沸騰了一下,像是有人往水里加了一勺糖精,被四處攪拌著。很快,小柿子驚慌地看到,魚兒們開始四處亂竄,暈頭轉向,有的剛張了一下魚鰓,擺了個魚尾,劃拉兩下,就不動了,時間也像是被凝固了,魚兒們像是被攝了魂,突然間脫了力,慢慢地飄蕩起來,在水中沒了活氣。小柿子游了兩下,他張著眼睛朝水面望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水面上是一片銀白,這片銀白刺眼異常,他遲遲未等到有人下河,只感到眼睛已經越來越灼痛,像是眼球裂開了,漸漸陷進了黑暗。
再說岸上,岸上的人已經歡騰了起來,他們拿出網兜,潭里的魚像是河水干涸后,裸露在河道的卵石,已經是隨處可見了。只是這些魚的魚鱗和肚皮很蒼白,決不像銀子一樣放光。但是他們也不在意,他們把魚一網一網地撈上來,每一條魚在他們眼里都是泛著紅光的鈔票,是女人,是禮品,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
魚很快被撈光了,潭面泛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潭水渾濁,死寂。
等到他也浮上來,岸上的人才驚叫起來,哇,真有水鬼啊。
哪里,另一個人面露驚恐地說,應該是一個死人。
責任編輯: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