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
在黑暗中潛行
→丘脊梁
多少年來,我一直都是在寂靜的黑夜,小心謹慎字斟句酌地打量和審讀身邊熱鬧的世界。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用一種固定的格式,列隊從我的眼底經過。燈光雪亮,把代表他們的符號照耀得無比清晰,但他們真實的面目和背后的真相,卻始終在我眼里一片模糊和混沌,就像窗外連綿不絕的夜色。而喧囂白晝里的種種細節和紋理,我根本無法體驗與觸及——我不在場,我在睡覺,在窗簾緊緊閉合的黑暗臥室中,睡覺。白晝,只是我另一種形式的黑夜。對于一個總是錯過陽光的人來說,時間和事實,往往變得像夜色一般虛幻和可疑。這么多的年與月,我感覺仿佛只是一個短暫的夜。我在昏昏地睡著,睡著,一直沒醒。期間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不過是一些夢的碎片。那天,當社長笑容滿面地提醒我,再過個把月,就是十五年報慶了,要我用心做個策劃好好慶祝一番時,我的內心,才像被霹雷擊中一般,重重地一顫,啊,這一覺,我睡了整整十數年!看到鏡中那個鬢角斑白、眼皮浮腫的半老男人,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傷,像潮水般向我漫涌過來,黑壓壓地將我包圍,淹沒。錐心的疼痛,將我從夢幻中喚醒,我驚愕地發現,在多年的黑暗與昏睡中,我的青春,理想,還有事業,已經無可救藥地衰敗,枯萎,老死。
在進入報社之前,我從來沒有把新聞和編輯與黑暗聯系起來,我覺得他們打滿了光亮,渾身散發出陽光的氣息。十幾年前的一個深秋,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光鮮行業背后的幽暗。那天我全神貫注忍饑挨餓手忙腳亂地連續奮戰了六七個小時(感覺卻只有一兩個鐘頭),總算將兩個新聞版面編好,忐忑不安地交給主任后,匆匆忙忙跑到樓下小巷深處的蒸菜館去吃飯。走出明亮的大廳,混濁的夜色像海浪般向我迎面撲來。啊,一天這么快就完啦?我坐進編輯部的卡座時,柔弱的陽光,不是才從東邊的窗口輕輕斜射進來么?除了改稿中途在沙發上瞇眼休息了一會外,我不是還沒吃中飯么?我感到時間悄然流逝的驚心與恐懼。看到我埋怨飯冷菜少,正忙著收攤的蒸菜館老板白了我一眼,八點多了,哪還有好菜!他的時間,無疑是準確的,但這個鐘點,對我來說,卻有著難以置信的巨大誤差。他一張一張地清點著營業款,那些花花綠綠大大小小堆得像小山般壯碩的收獲,再次證明了他時間的真實,也反射了我縮水的光陰,我不禁又一次驚慌起來。嚼著堅硬如鐵的幾砣“臘雞”,我索然寡味地扒完一小缽米飯,剛喝上一口溫溫吞吞的酸菜湯,主任的電話就來了:趕快回來,換稿,重編!語句簡短,語速急切,容不得我半點推辭和思考。接下來幾個小時,我就像一個陀螺,被一根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著,在編輯大廳里轉來轉去——我風忙火急地向記者通訊員索稿,抓耳撓腮地想標題,翻箱倒柜地找照片,唇干舌燥地與美編交流,不厭其煩地對錄入指導,面紅耳赤地與校對爭論,誠惶誠恐地站在主任和值班總編面前,等待審判……直到老總在最后一次清樣上,小心翼翼地簽上大名和日期,一切才塵埃落定,而此時,時針已指向了凌晨一點。我哈欠連天,眼皮打架,渾身散架,如釋重負般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睡覺。這時主任喊我,就回去干嘛,消夜去。在此之前,我在市里一家效益不錯的單位,從事著一項還算體面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所有的時間,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很少加過這么晚的班。只因了心中那個久遠的夢想,才跑到省城這家報業集團,做了一名編輯。看到同事們賊亮的目光和濃厚的興致,我不想上班第一天就掃大家的興。我們沿著報社后面那條狹窄、破敗的巷道,穿過一個鐵路岔口,來到一個叫“黑店”的夜宵攤,圍著街邊一張碩大的圓桌坐下。此時,夜霧彌漫,路燈一片昏黃,街上一片靜寂。濃濃的夜色,像黑暗的海水一般,填滿城市的每一條縫隙。周邊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黑燈瞎火,宛如消失了一般。我抬頭,看到不遠處我工作的新聞大廈,卻依舊燈火通明,如同夜航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艘巨輪。那倔強而孤寂的光亮,驀地讓我感到驕傲,溫暖,又讓我莫名地畏懼和悲傷。“今天早些?”“黑店”老板熟稔而熱情地與主任他們打著招呼。就在我們喝著啤酒時,三三五五的夜行人,像從地下鉆出來一般,晃晃悠悠地走出巷子,不急不慢地穿過鐵路,隨意地坐到“黑店”前面。眨眼的工夫,馬路旁邊十幾張桌子就聚滿了食客,整條小街瞬間變得喧囂和生動起來,儼然像是十一二點消夜的高峰期。這種寂靜與熱鬧的逆轉,似乎讓我看到時間的倒流。這些人都是報業集團的夜班工作者。他們彼此熟識,大聲地打著招呼,熱烈地交流剛剛的工作,互相打探各家報紙明天見報的猛料,后天見報的選題,挖苦槍斃了敏感稿件的老總膽小如鼠,咒罵亂改標題的值班主任臭如狗屎……他們看上去全都精神百倍,毫無倦意,根本無視時間的深淺。而我,實在已經堅持不住,在數次欲言又止后,終于站起向主任說,快3點了,明早還要上班,我先回去。一個跑來向主任敬酒的外報編輯盯著我奇怪地看,半天才說:新來的吧?還惦記著上午上班,告訴你,入了這行,以后別想看到正午前的太陽。急什么?白天好好睡!啊,原來新聞是一項緊貼黑暗的事業,它們在現場發生,在暗中修正和定形。這不單會顛覆我的生活,還將摧毀我的理解。我驚訝地望著他,腦海中迅速跳躥出黎明、露珠、朝陽等等最新鮮最純粹最真實的詞物。我在心里緊緊抓住它們,生怕這些美好的東西轉眼消逝。在這個寒涼的深夜,這些長期將自己潛隱在幕后和晦暗中的人,讓我看見了人生的殘缺和命運的黯淡。我不由憂傷起來。
在暗夜里工作和生活,從此就成為我人生的常態。瞇上眼睛,這么多年的經歷,能讓我打撈和收攏的,盡是一些夜的碎片。它們的背景一片昏黑,而場景卻無比明晰,好像剛剛發生一般。長沙。岳陽。新聞大廈。省報大院。市委對面。報業大樓。七樓。二樓。九樓。二樓。三樓。芙蓉中路。南湖大道。岳陽大道。我工作的城市,單位,地點,樓層,十五年來在不斷地變化,但始終如一的,是我的職業、工作的時段,還有那片夜的底色。這段長長的人生膠卷里,暗淡得只有一種顏色,在清寂而飛快地流轉。
新聞大廈是長沙一棟三十多層高的大樓,我們的報社在七樓,我在七樓一個一點五平方的卡座里。這塊窄小的天地,成就了我龐雜的世界。我在臺燈下看稿,寫稿,編稿,劃版,校對,為了趕時間,常把尿憋得生痛。編輯大廳對面那間噴了清新劑的廁所,最讓我感到輕松和痛快。頭昏腦脹的時候,我喜歡站到臨街的窗口,看樓下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的芙蓉中路,那一刻,我總是想起遠在岳陽的妻兒。兒子那時還沒滿歲,還不會叫爸爸,每次我離家趕火車時,他都會用黑溜溜的眼睛,追著我轉,哭。那沙啞的哭聲,打得我一路疼痛。在這樣的夜晚,他睡著了嗎?他有沒有抱著媽媽哭?有沒有睜大眼睛,在黑暗中尋找他的爸爸?風從窗前經過,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但我不能再沉浸在無邊的念想里,我得回到卡座中去,回到新聞與文字的深淵中去。很多個深夜,當我筋疲力盡忙完所有的工作,兒子的身影,又蹦跳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剛按下一串號碼,馬上又迅速地摁掉。我只能望著樓下清清泠泠的街道,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發呆。黑暗的空間,讓我看到了更加耀眼的思念。在一個這樣的夜晚,我突然在窗前接到老婆的電話,她急得哭了起來:兒子發高燒,全身起紅點,估計是麻疹,怎么辦啊?橫亙在眼前的黑暗,像一個無法橫渡的茫茫大海,讓我感到自己的無能與無助。啊,黑暗,不單淹沒了我的親情,也阻隔了我應盡的職責。
省報大院二樓臨街那條長長的走廊,后來又成了我們臨時的辦公場地。擺下十來個卡座后,狹窄的過道只容得下一人側身經過。掀開窗簾,我能清楚地看到站臺上等末班車的市民,推著三輪車叫賣臭豆腐的小販,手拉手在路燈下散步的青年男女,開著收音機東張西望走走停停的退休老人……這日常而世俗的場景,讓我無比向往。我很想像他們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讓自己的每一個夜晚,都變得立體和豐滿。但是,我不能。我要工作,我要趕在天亮之前,把我們制造的最新鮮的精神產品,送抵他們案頭。關緊窗戶,放下厚厚的窗簾,塵世的一切熱鬧與誘惑,就輕輕地隔離在薄薄的一層玻璃外面。我們彎著腰,在這方局促的天地里忙碌;我們側著身子,在這條狹窄的通道上奔跑……當我走出大門的時候,頭頂是微暗的星空,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一些新扔的果皮、紙屑、燒化的煤球,孤獨地蹲在垃圾桶旁,連幾個流浪漢,也裹著麻布袋,蜷縮在公交站臺的長椅上,睡得安穩而香甜。先前所有的喧囂與生動,仿佛在眨眼之間,就像海水退潮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一種荒涼的孤寂感,奔涌著侵入我的內心。我很想跟人打個電話,很想跟人說說話,很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但是,這個時候,有誰,會守候在電話機旁?有誰,會耐心地傾聽我的心音?有誰,會像我一樣孤獨地睜著憂郁的雙眼?他們全都在我的手機里沉沉睡去。昏暗的夜里一片死寂,我聽到了自己的腳音和心跳,剛剛跟我親密接觸了數個回合的新聞稿件里的人和事,這時開始在我體里呼喊、跳躍、吵叫。混沌的黑夜和抽象的文字,催生了想象的翅膀,把我的夜晚,虛擬出另一種形式的熱鬧與嘈雜。但現實不能幻想。一個寒夜,下班時我聽到一聲凄厲的呼喊,隨之是一大片驚慌失措的聲音。剛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反應過來后,才知這些真實的動靜,就來源于我們的省報大院,來源于我們旁邊的另一棟辦公樓,來源于我們的同事。是省報一個四十來歲的校對,猝死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已連續上了二十多年夜班,幾乎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的夜生活,哪怕是隨隨便便散散步,安安靜靜地坐在街邊看看風景。我想他肯定也像我一樣,經常幻想那近在身邊而又遙不可及的安然。現在,所有的緊張與疲勞都戛然而止了,從此他不需要再在黑暗中工作,他可隨意穿行在自己向往的世界。只是,苦了他的妻兒,他們將永遠沒有機會,跟他同享生活的快意。那一夜,所有的同事都面色陰沉,內心灰暗。很多人站在他的卡座面前,望著那張改了一半的紅樣,默默地流淚,流淚。為他,也為自己。
市委對面那棟造型奇特的九層大樓,埋葬了我整整九年的光陰。從二十九歲,到三十八歲,我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在它的夜空下荒蕪和隱遁。我們最初在九樓辦公,后來搬到二樓,但所有的夜晚,都會聚集到八樓——那里是報紙的出版中心,新聞的集結之地。從傍晚時分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一疊疊經過層層把關、嚴格審讀的原稿,源源不斷地送抵這里,錄入,排版,出樣,校對,修改,調整,簽印。在光與影,電與火,黑暗與亮堂,機器的運轉與頭腦的風暴交相輝映下,那些普通和平常的方塊文字,被組合和定格成一個個版面,一張張報紙。機房里錄入的小姑娘們,大多是從外面招聘進來的。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從體形單瘦,手呆嘴笨的村姑,慢慢就變成豐滿圓潤、眼疾手快的專業人員,一不小心,學徒就被人喊成了師傅,再一眨眼,師傅又當上了組長。接下來,學成一技之長的她們,就紛紛逃離這個與黑暗相伴的職業,另一波輪回,又在悄無聲息地上演。姑娘們愛美,但長期的久坐和夜班,讓她們形體發胖,皮膚粗糙,眼圈發黑,更為嚴重的是,無邊的夜色,讓她們尋覓不著自己的青春。很多女孩,離開之后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男友,她們還記著我們這些指導她們工作的編輯,滿嘴甜蜜地送來請貼、喜糖,我們都送上真誠的祝福,并不在意她們的背叛與脫離。追求光明,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值得我們理解和尊重。九年的夜色里,到底有多少美麗的姑娘在這里穿行、經過、轉身,我真的無法統計,我只是從她們最初叫我大哥,如今叫我大叔的稱謂中,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時間的鋒利和青春的殘敗。
但我不能像她們一樣逃離。這是我的職業,我得靠它生存。何況,我也無處可逃。我感覺自己除了適應黑夜,適合辦報之外,似乎一無是處。八樓除了機房,還有值班室,供夜班的編輯、校對、主任和老總使用。為了防止別人搬走,值班室每張木椅后背,都用紅漆,書寫著使用者姓名,椅子腳上,還用一根鐵絲,绹死在辦公桌前。我從總編室副主任,到編輯部主任,再到總編室主任,一直到分管編務的副總編輯,九年的無數夜晚,就這樣牢固地绹鎖在這里,動彈不得。我坐的椅子背后,書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一個我來時就已退休的老領導名字。我認識他。每夜走進值班室,看到他的姓名,我的心底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悲愁。他當年坐在這里,與文字的千軍萬馬戰斗、搏殺、突圍時,肯定也像如今的我一樣年輕,一樣敬業,一樣激情澎湃,無所畏懼。但是,走過幾十年的黑與夜,他留下來的,只是這張椅子后面一個斑駁的符號。坐到這把滄桑的木椅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可怕的明天——蒼老,而且蒼白。
八樓的夜,緊繃著懸在我們心頭。開印的時間相對固定,如果不及時印刷,所有的報紙,就變成了廢紙。我們從來沒有感到過時間緩慢,始終只覺得它像一匹猛獸,跑得太快;我們也不懼怕黑暗,它讓我們有一種奇怪的踏實和安全,相反,天亮的信號,才讓我們驚慌和恐怖,甚至是災難。有時,為了改出一個滿意的標題,時間就像靜止了一般,幾十分鐘個把小時轉瞬即逝,而自己渾然不覺。有時,為了趕寫一條新聞或是評論,所有的人都心神不寧,不停地看表,無形的壓力,讓執筆者常常陷入荒涼的黑暗之中,幾乎迷失方向,尋找不到出口。在與時間的比賽中,我們學會了奔跑,還變得直接和急躁。一個矮瘦的女編輯,習慣于穿著高跟鞋,像風一樣,在走廊里沖來沖去,送稿,拿樣,改樣,送樣。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她的鞋音尖銳,綿密,急促,像秒針一樣,飛快地把夜切割;又像驚心的鼓點,敲得人緊張,發慌;還像沖鋒槍或機關槍的掃射,讓人感到戰事的緊急與慘烈。但很多時候,我仍然覺得他們遲緩與呆滯。我常用粗大的紅筆,在不滿意的稿件上,血淋淋地畫上一個大叉;常把編輯們喊到值班室,陰沉著臉大發雷霆,將他們一個個罵成驚弓之鳥;為了堅持自己的專業觀點,還不惜與更高的領導捶桌打凳,據理力爭,甚至是拂袖而去。一個夜晚,記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氣憤地在領導面前,狠狠地告了一個女同事一狀。她曾經是我的好友,當年費盡周折,把我從省報引進過來。但陰差陽錯,過來不久我反而成了她的上司,并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長期壓迫著她,又像一團不散的陰云,始終籠罩著她。領導把她喊到夜宵店,罵得她號淘大哭,但她沒有作半點的解釋和分辯,只是眼淚巴沙地望著我,無比傷心。我堅硬的內心,一下就柔軟下來,疼痛起來,愧疚起來。其實,她和他們一樣,都活得匆忙,疲憊,而且純正,是夜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種種,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那些比新聞和工作更加珍貴的東西。而我自己身上的光亮,也同樣被夜色輕輕覆蓋。
兩年前,報社搬到了岳陽大道的新辦公樓,這棟裝修豪華的報業大廈,成為我夜晚新的戰場。這是這么多年來,我離家最近的工作場所。穿過一條馬路,就是報社的家屬區。坐在三樓的辦公室和四樓的值班室,我都能一眼望見自家的燈光。但我依然覺得,這中間短短幾十米的黑暗,就像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隔斷了我與家人的關聯。我在河的這岸,他們在對岸,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白天,我在昏睡,他們在上班、上學,我看不到他們;晚上,我在上班,他們在家,我還是看不到他們。我們常常幾天無緣面對面地說話。距離的拉近,并沒有改變多年一貫的境況。每天深夜,我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用手機的微光,照看熟睡的妻兒。這個皺紋細密,乳房下垂,身板臃腫的女人,是我年輕漂亮的妻子么?她怎么這么快就蒼老了?這個身高一米七二,體重一百四十斤的半大小伙,是我的兒子么?他不是還不會叫爸爸嗎?不是還在吃娃哈哈嗎?不是還在上幼兒園嗎?怎么一夜之間,就長成了一個大人?我全然沒有意識到,站在他們身邊的這個男人,也早已不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他烏青的黑發里邊,白發已經從生;他曾經勻稱的身材,如今也已腹部隆凸……我們所有的秘密與變化,都在暗夜里了無痕跡地生長,完成。輕得如同時間的沉默。
我不畏懼黑暗的傷害,但無法抵擋失眠的侵略。它就像一個暴君,把我的生活折磨得亂七八糟。十幾年來,我很少在凌晨三點前熄過燈,很少在上午十點前起過床。更多的時候,我在黑暗中清醒著,在白晝里昏睡著。清醒,還是昏睡,就像兩只面目猙獰的魔鬼,長期在我體內打斗,搏殺,較量,我很難向它們任何一方妥協。黑暗中的清醒,讓我疲憊不已,而白晝里的昏睡,更是讓我痛苦不堪。
每天深夜,當我完成當天的工作,回到自己家中時,時間往往已到了第二天。這個時候,大地一片靜寂,四野一片蒼茫。而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得輕手輕腳摸黑到兒子房間,拿出作業檢查;我得到客廳的巴臺上,看老婆留下的字條,記住明天需辦的事項;我得坐到陽臺上,靜靜地接連抽上好幾支煙,讓自己緊張、興奮或是憤怒、頹廢的心情,慢慢平靜和蘇醒;我得花上半個小時,半瞇著眼睛,沖上一個熱水澡,把自己清洗得更加干凈和松弛;我還得打開床頭燈,開始每天的閱讀……當所有人都送走了自己的一天時,我卻通過新聞這個載體,還在回味和梳理他們經歷的那個世界;當所有的人都酣然入睡夢境斑斕時,我卻迎來了他們渾然不知的第二天。我始終沒有弄清,我每天的生活,到底是奔跑在別人的前面,還是滯落在別人的后背?
我總是睡不著。靠在床頭,眼睛盯在書本上,在我面前張牙舞爪的,卻盡是值班時看到的那些文字、標題和畫面,以及潛隱在它們背后的卑微、荒誕和哀傷。它們在我的腦海中飛舞,沖撞,把睡意追逐得落荒而逃。終于進入了閱讀狀態后,另一波的興奮或悲憤又讓我愈加清醒。老婆曾把我床頭的書全部收走,說越讀越睡不著。但我還是得讀。一來,這是我的習慣,二來,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安心地與那些智者,進行無聲的交流。三來,我固執地認為,越是睡不著,就越是要讀。閱讀,不能改善睡眠,但可醫治心靈。
我每天入睡的時間,大多在凌晨四五點左右。這個鐘點,并不確切,朦朧,依稀,似是而非。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我清晰地聽到樓下早餐店掀開卷閘門的聲音,聽到馬路上越來越密集的車輪聲,聽到老婆在叫醒兒子,聽到兒子“砰”的一聲關上防盜門……我睡著了嗎?沒有,周圍的一切動靜,全都在我的耳邊,仿佛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單薄和世界的窄小。我清醒著嗎?沒有,我的眼睛是閉合的,我的腦袋里,只有那些聲響衍生的泡沫,它們像云一樣地飄渺,飄蕩,東一朵,西一朵,涌上來,又落下去,并沒有融合連貫成一個完整的人生。在這樣的昏睡中,我把握不住這個世界,也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有事的時候,我會把鬧鐘設到十點,大多時間,就一直昏睡到接近中午。我的臥室,漆黑一片,沒有半絲光亮。是厚密的窗簾,阻隔了陽光的深入。我搬到新家時,因為窗簾不夠遮光,在入住的第一天清晨,我就咆哮著把老婆一頓臭罵。她嚇得像只兔子,通紅的眼睛,驚慌地躲藏。在此之前,她與我在苗圃那套老房子里,暗無天日地生活了十多年。她恨死了那種不透光的窗簾,它讓她的家黑暗從生,缺少應有的溫馨與亮堂。對黑暗,她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她曾多次提出換窗簾,但我堅決不同意。我已適應了黑暗,而且離不開黑暗。在光亮的照耀下,我的睡意就像一個幽靈,躲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費盡了心思,仍是無法將它捉拿。而在黑暗之中,它躡手躡腳的就出來了,并與我的肉身,慢慢地隱秘融合。我把自己封閉在制造的黑暗之中,關閉手機,拔掉電話,割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昏昏地睡著,沉沉地睡著。我潛藏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所有的生活,都被屏蔽起來。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能找到我,更沒有任何人敢打擾我。就算是放假在家沒吃早餐的兒子,也只能忍受饑餓,耐心等我醒來。我感到,昏睡中的自己,更像一個暴君,他自私,殘忍,脾氣急躁,蠻不講理。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頹敗灰暗,也讓家人的生活,缺少光澤。
上午的睡眠,對我來說永遠不夠。四五個小時頂多六個小時的半醒半睡,遠遠不能解除身體的疲勞。匆匆忙忙吃完中飯,我又撲進臥室的黑暗之中,接下來,我將昏睡到下午四點左右。時間對我來說,已不是一個長短的概念,而是一個消失的過程。我只想它瞬間失蹤,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但大多數時候,我清楚地聽到了它的聲音:兩點,三點,四點,我一刻也沒有睡著!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外面的信息,差不多整整一個白天,都荒蕪在我昏暗的臥室中,我什么都沒做,大腦既沒休息,也沒思考,那一大片的光陰,成為我生命的真空,稀薄得不見一絲微光。我老跟人抱怨,沒睡夠,好想睡。熟悉我的同事說,你是睡多了吧?我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確實,我每天躺在床上的時間,長達十多個小時,還能厚顏無恥地說沒睡覺嗎?這么多年來,我感覺自己只做了兩件事:在夜晚的黑暗中工作;在白天的黑暗中昏睡。工作和睡覺,儼然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我弄不明白,上帝指派給我的任務,到底是工作還是睡覺?或者說,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睡覺?睡覺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天昏地暗的沉睡,剝奪掉了我一切世俗的生活。我悲哀地發現,我生活的版圖,已然狹窄得成為一個瘦骨嶙峋的孤島。很多年來,我常常可以兩三個星期甚至是一個月,只往返于家與辦公室之間。我對生活的理解和洞見,幾乎完全來源于從稿件中尋到的亮點與熱點。它們并不屬于我,它們是別人的影子,飄游在我的身體和感知之外,一點也不真實。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只是一個平面,甚至是一條線段。灰暗,單瘦,細弱,毫無生機。在夜深人靜輾轉難眠的時候,我常常懷念多年前的日月。那時節,我剛剛參加工作,還沒有到新聞單位供職,有著很多的愛好,交了很多的朋友,雖然工作按部就班,但肥厚得滿地流淌的時間,還有無所畏懼肆意張揚的青春,讓我看到了生活的五顏六色。白天,我常從辦公室溜出來,邀約朋友漫無目的地亂逛,哪里熱鬧,哪里就必定有我們的身影,哪里偏僻,哪里同樣會留下我們探奇的足跡。我對老城區的熟稔,幾乎全部得益于那段經歷。晚上,我們吆喝著吃飯,喝茶,打牌,消夜,跑到歌廳的后面,鬼鬼祟祟看女演員化妝換衣;激情來了,毫不費力就寫下幾首詩,幾個小說,那些華麗的詞句和精彩的故事,常把自己感動得想哭……如今,這所有的一切,都已被黑暗和昏睡無情地吞噬。我至今常常下意識地用老地名、老地標表述城市的位置,年輕的下屬們總是一頭霧水,茫然望著我,從他們眼里的空洞,我看見了自己的空白。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讓我瞬間無限悲傷。我覺得自己年輕的軀體,已隨同遲滯的生活一起垂老。我就像一個老人一樣,簡單地靜坐在時代的外邊。我買車后,因經常停在樓下不動而屢遭同事取笑,說我的車只有一個用途——加油,加點油開回來讓它揮發掉,再開去加點油回來。事實上,生活如此狹窄,我能高速跑到何方?同樣狹窄起來的,還有我的朋友圈。剛開始時,他們還不斷地打電話來騷擾我,但我要么關機睡覺,要么正在緊張工作。接通電話,我急急忙忙的三言兩語,常像一盆冰冷的水,把他們火樣的熱情嗤嗤澆滅;約好飯局,我拖拖拉拉的一再遲到,就像在醇厚的美酒中,加入一杯白水,讓他們感到索然寡味。當交往變得稀薄,交流變得稀少,時間的刀鋒,就會將朋友間的聯結,一點一點地剔削,直到削成一根隨時可能折斷的細棍,氣若游絲。慢慢的,他們就習慣了,淡忘了,不再主動跟我聯系,友情,就像黃昏時降臨的夜幕一般,暗淡下來,漸漸收縮,最終沉沉睡去。現在,我的手機里貯存了五百多個電話號碼,但經常聯系的,頂多不會超過五十個。他們都清寂地休眠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感到昏睡著的自己,已經被這個熱鬧的世界,遺忘,拋棄。
每天昏睡起來,在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隙的瞬間,陽光就像一柄長劍,狠狠地扎進我的胸腔。拉開窗簾,就像把我晦暗的生活,撕開一道鮮紅的口子。我感到疼痛。陽光下,所有的植被,都在蔥蘢地生長,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奔忙。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那些火熱,那些明亮,還有那些悲傷,都讓我不敢直視。
從少年時代起,我就對新聞媒體充滿了信任,對編輯記者這種職業,充滿了向往。我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一員,用筆,描摹生活的美好;用心,書寫人間的正義。二十五歲那年深秋,我如愿以償了。走進省報大院的那一刻,我感到天空一片明麗,和煦的秋陽,將我的內心照得澄澈而且溫暖。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理想,正張開翅膀,向著太陽歡快飛翔。我根本沒有想到,太陽距離我是那么遙遠,而我的雙翅,又是那么的瘦弱,渺小,缺乏力量。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筋疲力盡地下降,沉潛,最后陷落到茫茫的黑暗與焦灼之中。
通宵達旦暗無天日的夜班,破壞了我正常的生活秩序,而工作過程中不斷冒現的暗物質,更是顛覆了我對現實的認知和理解。這些東西,都發生在陽光之下,就在我們身邊,但它們被遮蔽起來了,躲藏起來了,你看不見,或者是看不清。現在,有意無意發現了它們的記者、通訊員或是其他相關不相關的人,將它們的秘密源源不斷地擺放到了我的案頭,這沒法不讓我震驚和悲憤。在黑紙白字中,我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人格的無恥,邏輯的荒謬,情理的混亂,還有殘暴、狠毒與悲絕,我仿佛聽到了這些文字背后凄厲的哀號和微弱的呼救。所有的這些,我都不曾遇見,也很少從媒體上看到。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披露它們,揭發它們,消滅它們。我義憤填膺快馬加鞭地將稿子編好,費盡心思取上震撼人心的標題,甚至還寫上一段力透紙背的編者按或編后語。但這類稿件的歸宿,大多是永遠躺在我黑暗的抽屜之中。它們被主任或是總編,用紅筆輕輕打個叉,就慘烈地死去。它們永遠見不到陽光了。我無能為力,除了痛惜和悲哀,只能暗暗鄙視掌握了發稿大權的人,他們的膽怯,懦弱,缺乏正義與良知,讓我看到了另一種黑暗。直到多年以后,當我也有權力掌握一張報紙所有稿件的命運時,才理解了他們的痛苦與無奈。我的內心從來沒有妥協,但我必須維護一個媒體的完整與延續,更得遵從自己的職業操守與道德底線。我需要考慮稿件出來后對大多數讀者的打擊力度和負面影響,包括經濟、道德、心理、文化等方方面面。多少年來,讀者看到的,都是經過我過濾的稿件,而那些沒有見報的慘無人道、臟骯惡心、陰暗糜爛、血腥恐怖,卻像垃圾一樣沉積到我的內心。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已成為一個廢品回收站,種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把我深深地埋壓住,看不到一絲光亮,腐臭的氣息,讓我的呼吸都快要窒息,就像昏睡過去一般。我麻木了。再看到這類稿件,我不會像先前那樣熱血沖頂,只是輕輕地刪掉,或是淡淡地寫上兩個字:不發。我不知道,在我平靜而熟練地完成這些動作時,是不是也有一雙蔑視的眼睛,躲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對我無聲嘲笑。
我從來都是一個善良的人,看不得愁苦,病患,眼淚,以及世間一切的不幸,碰觸到這些東西,我的內心總是盛滿憂傷。我渴望所有的人,都擁有一片明凈的天空,活得安詳而幸福。但當我坐進值班室,就像轉換為另外一個人,瞬間變得冷漠,無情,甚至是變態。面對那些天天充斥版面的求助稿件,大多數時候我毫不動心,覺得太平常了,太普通了,太缺乏震撼力了。我總是把記者喊來,詢問稿件背后是否還有更多沒挖掘出來的苦難,生病的是不是怪病絕癥?是不是快要死了?是不是賣掉房子還負債幾十上百萬?求學的是不是父死母癱瘓?是不是一天只吃一個饅頭?車禍的是不是死了很多人?有沒有爆炸起大火?貧困的是不是住巖洞打赤膊?是不是半年沒吃過肉?總之,我希望他們更加慘烈,更加兇險,更加可憐,這樣我才可以興奮起來,才可以不惜版面,大肆炒作。頭條,粗標,圖片,評論,捐款倡議,連續報道,種種手段酣暢淋漓的使用,才能讓我感覺到專業的痛快和職業的優越。每當記者們否定回答我后,我總是失望地將稿子撤下,像廢紙一樣,將他們的困苦與希望,連同我的良心,輕輕地揉成一團,一同扔進垃圾桶。我一個朋友的親戚,患了尿毒癥,托我報道一下。我了解到她病情不十分嚴重,治療花費也不多,根本無法做出賣點,就只勉強地發了一個豆腐塊,把她的呻吟與渴求,淹埋在花花綠綠的版面深處。幾天以后,我又記起了這事,打電話問朋友,是否有點效果?還要不要跟進一下?朋友淡淡地說,不必了,她已經自殺。那一刻,我癱軟下來,渾身無力地撐在椅子上,驚慌地望著窗外潮濕的黑暗——我殺人了!我害死了她!我吹熄了她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盞油燈!我仿佛看到她絕望而幽怨的眼睛,正隔著玻璃狠狠地盯著我。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那雙讓我痛心和懼怕的眸子,總在我的面前閃現。她把一個媒體人的虛偽、冰冷和扭曲,全部洞穿。
我始終在追尋一種有尊嚴的生活。我曾經認為,手中的鋼筆和掌握的報紙,能讓自己站得更加挺拔,也能幫助更多的人,看到道義的光亮。但沒想到,這么多年來,連我自己都一直彎著腰子,屈辱而卑賤地活著。我無數次看到,良知與尊嚴在金錢和權貴面前的潰敗。社會道德的惡化和媒體生存的艱難,一次次地逼迫著我們丟棄原則、正義和羞恥。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們不是用鋼筆在戰斗,而是用版面在乞討。任何一個廣告客戶,都能在我們面前指手畫腳,耀武揚威。他們見不得陽光的陰暗與邪惡,只需四分之一個版面,甚至更少,就能嚴密地遮擋;他們貓屁不通的廣告詞,用很低廉的價格,就能放大到比報頭還囂張;他們骯臟混亂的經歷,被打扮成整版整版光鮮亮麗的新聞……而老百姓的投訴、傷痛與憤怒,則全被這些東西張牙舞爪地吞食。每天晚上,當我坐在值班室中,絞盡腦汁一絲不茍地為這堆垃圾制作標題,改正錯字,美化版式時,內心總是無比沉痛,我覺得自己下賤得甚如妓女,可憐得幾乎喪失人格。我很想將它們撕得粉碎,但我不能,我,還有我的同事們,都得靠這些不太干凈的錢,來維持自己虛假的體面。我只能瞇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就像昏睡過去一樣,機械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我常常羞于閱讀自己簽發的報紙,好幾次還把值班總編的名字劃掉。我覺得它們就像一個笑話,根本不能給我帶來任何的成就與榮耀,只能讓我更加灰暗,更加慌張,更加感傷。我要讓它們與我的理想,一同悄悄離去。
在報社的家屬區,我常碰到退休了的老報人。他們頭發花白,腰子微弓,拐杖戳得地板“咚咚”作響。一逮到我,就嘴角流著涎水,激動地重復講述自己輝煌的過往——哪一年,推出了一個典型人物;哪一年,報道了一個重要的官員;哪一年,為某個著名的企業做了一個完美的形象宣傳;哪一年,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爭論……我微笑著,禮貌地聽,間或還豎起大拇指,夸張地表達我虛假的敬意。但我的大腦,只有一片虛空。這些東西,太遙遠了,太陳舊了,太不值得一提了,太缺乏意義了,時間的流水,早已把它們沖刷得干干凈凈,沉落到了生活的海底。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會記得,沒有人感興趣。我唯一能感知的,就是他們迎著夕陽站立的那個模糊而佝僂的身影,頂多還有一兩冊自費印刷的送人都不要的新聞作品集。新聞,已與他們一同老去,并將最終隨同他們的肉身,埋進黑暗的墳墓,永遠地昏睡下去。我又一次想起8樓那把椅子背后的符號。從他們的身上,我看清了自己現在無法定義的生活,無法確定的未來。我和他們唯一的差別,只有年齡。我仿佛看到漸漸老去的自己,正緊跟在他們身后,一步一步,越來越快,向著更深的黑暗與昏睡,迅速滑落。
我決定嘗試著改變。
其實,在社長提醒我十五周年報慶快來了之前,就不斷有人笑話我天昏地暗的生活沒有質量。我曾經做過努力,但缺乏效果——工作的性質決定了我的生存狀態,而多年的生活習慣,更是不易扭轉。我從來都不懼怕生活沒有質量,擔心的,是自己的生命,缺乏重量。
在我的辦公室一角,堆滿了十多年來我親手編輯的報紙合訂本。碼起來,太約有兩個我高,重量估計也有我的幾倍。但它們記錄和講述的,全是別人的事情,跟我沒有半點關系。它們不屬于我,我只有一個細小的名字,躲藏在其中,輕微得仿佛看不見。我十幾年的時光,輕薄得就像一張紙。站到它們面前,我的心在微微顫栗。
我不想讓自己的一生,輕輕地飄過。
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必須讓自己沉實起來。在無法逃離無處傾訴的巨大寂寞與悲傷中,我苦苦尋找出口。黑暗之中,我看到一串串的詞語,從我的腦海中奔涌而出。這些文字,完全不同于新聞報道里的模樣,它們有光,帶著神性,像螢火蟲一樣,在我的面前漫天飛舞。許多年前,它們曾無數次地光臨我的內心,但辦報的這些年,它們離開了我,躲藏到我捕捉不到的地方,我也幾乎忘卻了它們。現在,它們突然閃現,久違的形狀和力量,讓我欣喜和親切。仿佛是神的旨意,我毫無準備就開始了停頓多年的言說。
我已經太久沒有表達。我的見聞,我的思考,還有我的憂傷,都急切地等待我去呈現。每天晚上,從報紙的文字垃圾中走出,我又在另一條詞語鋪就的道路上,開始跋涉。我用筆,把密封起來的黑暗,捅開一個個細微的孔洞,從中觀察外面的世界,也觀照自己的內心,并將它們貫通起來。這些文字,完全屬于我自己,它們真實,生猛,帶著生命的體溫和氣息,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的棱角,感覺到它們在手心里躍動。它們輕輕地落在紙上,但重重地打到我最柔軟的地方。看到它們,我就看到了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世界。它們都是我親生的兒女,我思想的基因,全部刻錄到了它們身上。我的生命,在它們身上得到了延伸和闡釋。它們也許沒有價值,但對我自己具有意義,它們讓我找回了丟失已久的尊嚴,讓我的每一天都過得明白,讓我踏實,安穩,不再稀里糊涂地老去。
我意外地發現,在黑暗的夜晚,還有另外的一些人,也在用書寫迎接黎明。他們是我的同事,有的是副總編,有的是普通編輯,有的是機房的錄入人員。他們隱秘的文字,銳利而深沉,完全不同于工作和新聞中的表現。他們也像我一樣,把真實的自己,隱藏在孤獨的言說中?那一刻,我突然充滿了溫暖和力量。我感到自己并不孤單,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現在,是凌晨五點,我坐在書房中,四周一片寂靜,窗外一片黑暗。我用鋼筆,激情澎湃地記錄下上面的這些文字。這段時間來,我寫下了大量的小說、散文。文字,已將我從昏睡中喚醒;寫作,讓我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條秘密的通道。我知道,文學這條通道同樣深不見底,但無數螢火匯集起來的光亮,肯定能把我們暗無天日的生活照亮,盡管,它無比微弱。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