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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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迫使自己去理解
→弋舟
“一個人常常因為感到自己與眾不同才選擇了藝術家的命運,但他很快就明白,他只有承認他與眾人相像,才能給予他的藝術、他的不同之處以營養?!嬲乃囆g家什么都不蔑視,他們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評判?!?/p>
——加繆
編輯布置任務,推薦二○一五年個人的閱讀榜單。分派給我的,是短篇小說,要求開列十篇。這本不難,即便再懶惰,十個精彩的短篇,一年內也是讀了的;但真要這么薦了,總覺得輕易和草率。不如長中短混為一談吧,這也許更能記錄此一年我之“閱讀”。好在發來的任務書中有這樣的句子:“也不必非得大而全,可以是自己個體小范圍的審視;更不必忌諱一些傳統的規矩……”。
長篇:邵麗《糖果》(河南文藝出版社)
推薦語:《糖果》收在了“中篇小說”的集子里,但我還是愿意將之視為長篇。這不僅因為它字數上明顯的“不中”,還因為,它容納著的,的確“何其長”。
我們看多了千般的不甘,卻鮮見這萬種的甘愿。邵麗的《糖果》不是俯就,她是真的慈悲,不僅疼惜著自己,更是疼惜著塵世。由之,她獲得了一種令人百感交集、疑惑莫名不安的自由,這不僅反應在文本的雜糅上(她將小說真的寫成了“小說”,筆端萬有,全是流淌著的日子),更是在生而為人的意義上向著須彌之境靠近。說“苦”何其容易,訴“甜”是多么艱難,尤其是,將這世上所有的苦,所有的曳尾于涂,都藥片般的裹上糖衣——而誰又能說,這不是菩薩行?
長篇:王十月《收腳印的人》(花城出版社)
推薦語:在我心目中,這部作品可能是“現象級”的。我很難在百余字之內表達我對這部作品的敬意。終于,我們這代作家有了王十月的這部長篇。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端,我甚至能夠看到,“七〇”一代由此拉開了一道怎樣的帷幕——我們終于開始翻檢自己的來路,帶著寶貴的、痛徹的罪恥之感,將文字的鋒芒朝向了自己。時代由此將被這一代寫作者記錄得更加真實不虛。于是,文學之事那理應亙古永在的品質必將再度被喚醒,它就是那偉大的——人道主義。
王十月以這部作品“過關”,他所沖闖的,相較于昔日南中國漂泊者蜂擁而去的那道關隘,其峻拔與嚴酷,絲毫也不輕減。于是,由此,一代人從肉體到精神血跡斑斑的跋涉,也終于整全——不,跋涉之路未盡,我們還在路上。
在0~2 mm區域,SMILE組在中間層手術前后差異界于臨界值(Z=-1.956,P=0.051),其余層次和范圍術后角膜光密度均比術前小,差異均具有統計學意義(均P<0.05),見表1。
長篇:周瑄璞《多灣》(浙江文藝出版社)
推薦語:沒問題,這部長篇有多長,我覺得你甚至可以買來用稱重的方式來衡量。在我們既往的文學成就中,想要于此類小說再增高一個毫米的高度,已幾無可能,可周瑄璞這個“七〇后”,卻在《多灣》中老老實實地做到了。只要你想想如今整片荒蕪的耕地,只要你想想如今誰還愿意去春耕秋收,你就會尊重這樣一部有著“勞作”之美的作品。于是,在這個意義上,這部作品可被稱為“絕唱”,它繼往,但不開來,由此,也便顯出了寶貴,堪稱“重要作品”。
中篇:林白《西北偏北之二三》(《收獲》)
推薦語:“茫茫戈壁,踽踽而行。一個男人帶一個女孩,他們頂著大風,低著頭,費力地抬著腿,不停地向前走。路途遙遠荒涼重復,兩個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他們消失在遠處的星空?!薄绻屛乙浴皻w納主題思想”的方式來回答這個中篇,我便會用小說中寫出的這個句子來應付差事。
是說,這個男人只身上路,往西北偏北而去;是說,這個女孩被買過一次,再被買一次又如何。是說,有一天他們相遇,孤獨的心被救起。
讀小說該怎么讀?你可以讀故事,也可以讀啟示。你若讀得出“此間有深意,欲辯已忘言”,你便有福,小說家也跟著有福?!段鞅逼敝防镎f:長久的憂愁,暗處的傷口,被自己唾棄的人生;說:看看我們的頭頂,那就是銀河的河心;說:在肉體中,仿佛在畜欄中,在自身中,仿佛在熱鍋中……在這所有的“說”中,又說:都是渺茫的事。于是,這小說“那效果,定然是,又猙獰,又有力,又悲哀。”
林白寫得多好,這不僅僅是她在這個中篇里縈回著茨維塔耶娃、米沃什、帕斯捷爾納克,是她舉重若輕,將這時代隱在了小說的背面,但卻讓你依然眺望到了——眾生。
讀這個中篇時,我身在北京,它似乎在敦促我,回去吧,回到西北以北。
短篇:張楚《略知她一二》(《江南》)
推薦語:一個宿管阿姨,一個大學生,那一夜,這二人彼此啟蒙。而張楚說:“日后想起那個吊詭的夜晚,他覺得都是上帝事先安排好的。”就我的盼望與信心而言,我從來以為,那上帝所應許與安排的,都自有其我們無從猜度的美意。即便,這個短篇如是沆瀣(那本是夜間的露氣)——它里面居然有一顆放在冰箱里的女孩的心臟!張楚還不罷休,果斷地在行文中寫下了“天啟”這樣的字眼。靈肉交戰,于是,我只能夠將這一切看作“啟蒙”,看作是上帝的美意——我們在這索多瑪之地做下的一切行徑,豈不都是為了成全那至高者的雷霆之怒?
于是,二〇一五年,張楚的書寫給我留下了最為深刻的一幅畫面:那日,一個女人,在給一個男孩跳舞——“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難忘的舞蹈”。我不會在這個“女人”之前加上額外的定義,就像我同樣不會在這個“男孩”之前使用多余的修辭。那創世之初的伊甸園里,語言怎么會有今天這般的浮夸?是的,接下去,你便看到了這個句子:
他就鼓了掌,然后邁下床跨到她身旁,緊緊摟住了她。
短篇:東君《約伯記·第廿四章十八節》(《文學港》)
推薦語:是的,這有些神奇——這一年里,幾乎好的小說都有“數字”進入了標題?;蛘邧|君表現得更炫目一些,他的“數字”大,出典更大。這個短篇背后當然有著另外一個文本,那個文本東君直接寫在了標題里。你會這樣去讀一篇短篇小說嗎——按圖索驥,去翻開那一卷經書?我想說的是,若你真的這么去做了,你非但是一位合格的小說讀者,你還將是一位受到圣靈捕捉的人。不錯,東君這幾乎是在布道了——以小說的方式。
事情本來不算一件事情,甚至大不過小說里營造出的那股夏日的惡浪。一個人從恥辱走向憤怒,再從憤怒回到恥辱,就像是出門兜轉了一圈??苫貋砗?,他的恥辱已經不再是出門時的恥辱。還是要說伊甸園——因為小說里憤怒者的刀子遇到了一枚蘋果。經文里說,我們就是因為一枚蘋果被放逐出樂園的;而東君用一枚蘋果,讓他筆下愁苦的出門人,回家了。
——這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你去讀《約伯記·第廿四章十八節》,然后再去讀《約伯記·第廿四章十八節》。
短篇:王小王《我們何時能夠醒來》(《上海文學》)
推薦語:在這個短篇里,王小王用不足萬字的篇幅寫出了一種強度,這是情緒的強度,是只有一個女性作家才能寫出的“夢”的強度。它幾乎是沒有情節的,至少,它的那些情節,本就如夢境一般無法放在日光下晾曬。那“穿越”著的一切,復雜極了,復雜到顛倒了人倫,錯亂了邏輯;那“穿越”著的一切,也簡單極了,簡單到“我們只需要吃飯、睡覺、喝水就能活著,只需要戀愛、結婚、生孩子就能有一個家,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事情我們卻總是做不好?!痹谶@種復雜與簡單的對峙中,王小王幾乎是在血淚交加地詰問——我們何時能夠醒來?
王小王將人類寫成了一個人,至少是一家人,她讓我們得以窺見,親人間那殺戮一般的深情,會如何地驚濤駭浪和令人心碎,我們壓根不需要去想象“人類”,我們那幾位至親者的面容,就映照著全部的“人類”。
這個短篇讓我明白了,當我們在用小說寫小說時,還有人在用小說織夢和哭泣。
短篇:斯繼東《西涼》(《人民文學》)
推薦語:當你打開門,看到一位長得像韓星似的速遞員,你將會如何?——其實我并不關心這個問題,我可能關心的是:誰會關心這個問題?
大膽猜測一下吧——關心這個問題的女性,或許還真不會少。小說對此做了并不令人驚詫地推演:請進來,勾引之。盡管,這只是女主角對自己男友的杜撰。這幾乎就像某個群體的女性集體的臆想了。那么,這是一個怎樣的群體?對此,小說也有勾勒:她們獨居在“京城的三環以內”,養魚,學琴,性生活并不匱乏卻幾乎讓你感覺不到什么性欲,她們來路可疑,誰知道是怎么個出處,她們即便聲嘶力竭看上去也是面無表情……這都是俗套,可斯繼東在這諸般符號化的俗套之下,寫下了斷崖峭壁般的荒涼。
這諸般符號化背后的荒涼,原本也是俗套。可小說家從俗到俗地寫,比的便是功夫了。這就好比是拽扯一根本就韌性有限的皮筋,勁兒掌握得好,充其量也只能拽扯到一個有限的長度;而這個短篇卻將這根韌性有限的皮筋拽扯到了“命懸一線”的尺度。它用的當然不是“蠻力”,但我也不能以“巧勁”來定義它。當它以《西涼》為題時,這個短篇就已經切近了出色。那個韓星似的速遞員,他來自武威,古稱“西涼”。由此,“西涼”便成為了皮筋的一極,遙遙牽扯住了如今這滿目俗套的荒涼。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