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紀勇 付敢澤
寫“虛”與記“實”是寫作常用的藝術手段。從狹義方面講,所謂“虛”,是指作者主觀具有的情和理;所謂“實”,則指客觀存在的人、事、物。它們本是對立轉化的辯證統一體。作文構思既需通曉“化虛為實”,也要深諳“化實為虛”。
寫作過程中,通過聯想和想象,運用藝術描寫把客觀存在的人、事、物化為作者主觀具有的情和理,此之謂化實為虛。這種技法往往摒棄客觀存在的人、事、物本來的內涵,而寓進作者主觀具有的情和理,使之成為虛化了的形象,然后以它為主體來敘事、抒情或說理,從而表達既定的主旨。古人講到創作筆法時有云:“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意謂文章如果只從實處著墨,就會內涵淺薄,一覽無余;倘若能從虛處發力,則會意蘊豐厚,耐人尋味。因此,文有虛神,以實寫實一定僵死呆板,以虛御實才會鮮活靈動。
化實為虛,有如詩歌中的“比興”,寄托諷喻,意在象外,以此寫彼,婉而成篇,可以使文章具有鮮明生動的形象美,含蓄厚重的蘊藉美,宛轉變幻的曲折美。“雨后的青山,好像淚洗過的良心。”冰心筆下的“雨后的青山”,何以“風神氣韻,妙得天致”?就因為她以虛寫實,巧用充滿主觀情思的“淚洗過的良心”來比喻客觀存在的青山。煉句如此,謀篇亦然。行道樹,立于道路兩旁,為人們所司空見慣,熟視無睹,實在不足為奇。如果只是對它們作實筆刻畫,寫其軀干如何偉岸,枝葉如何繁茂,姿態如何颯爽,必然流于輕俗,索然寡味;但是臺灣作家張曉風在《行道樹》一文中則獨出機杼,馳騁想象,將它們虛擬為“我們”,注入自己的委婉情思,抒寫它們的磊落襟懷,因而形神兼備,光彩奪目。文章首先落墨自表身世,交代生存環境:“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里。”然后縱筆敘寫經歷,吐露復雜心曲:我們時刻“站在這雙線道的馬路邊”,裝飾“是一身抖不落的煙塵”;“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依然“春天勤生綠葉”“夏日獻出濃陰”;我們生活在“寂靜里”“黑暗里”和“孤獨里”,卻堅持“負責把光明迎來”,“制造不被珍惜的清新”。最后回應開頭作結,點明一篇要旨:“立在城市的飛塵里,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全篇意境清新,風格婉約,以虛寫實,視角獨特,將平凡質樸的行道樹塑造得無比崇高偉大,著實令人景仰;而且,從它們身上折射出奉獻是犧牲也是快樂的深刻哲理,特別發人深省。形象與情理的高度和諧統一,成就了這篇抒情散文在文壇上的不朽價值。
古人曾言:“實則虛之。”在中學語文教材中這樣構思的名作并不鮮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描摹一幅沒有戰亂,沒有壓迫,自由平等,和平安寧的社會圖景,寄托作者對當時戰亂頻仍、生靈涂炭的黑暗現實的強烈批判;蒲松齡的《狼》演繹一個屠戶機智勇敢斗殺兩狼的驚險故事,告訴人們對于像狼一樣的惡勢力,必須敢于斗爭,善于斗爭,才能取得勝利。兩文俱將化實為虛的技法使用得爐火純青,思想深邃,情感明凈,不失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典。因此,怎樣將“實”轉化為“虛”,原本有例可援:如果寫景,可以借助過去的景、將來的景和心中的景,來反映眼前實景;如果寫人,可以借助雜取合成的、虛擬創造的非真實人物來表現真實的人生;如果記事,可以借助假設的、夢幻的、虛構的非現實中的事情來反映真情實事。
古今大手筆們的創作實踐更啟示我們,應對各類考卷上諸種形式的作文命題中的實題時也應化實為虛。譬如“那一刻,我的世界春暖花開”“良師”“送他人一朵花”“點亮心燈”“讓路”“必須跨過這道坎”“難題”“方與圓”“春來草自青”等,它們都以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人、事、物為題眼,“實”的色彩十分濃厚,并且含有一種比喻象征義,采取化實為虛的方式來運籌,文章才可能寫得入骨三分,耐人尋味,從而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具體操作時應注意如下三個環節。
第一,吃透題目,把握“實”意。命題所涵蓋的人、事、物,往往具有鮮明的特征和豐富的內涵,這是構筑文章情理大廈不可或缺的基石。只有調動多種感官,用心觀察,開啟敏銳思維,悉心琢磨,才能將它們的特征和內涵理解透徹,了然于懷。例如,“狼”為何物?顯然,蒲松齡不經過觀察和琢磨是斷不能領會它貪婪狡詐的本性的。
第二,敲定主旨,因“實”出“虛”。“詩人感物,聯類無窮。”放飛聯想和想象,尋求客觀事物與主觀情理的契合點或相似點,使情生于物,理發于事,從而提煉出高度切題而又深刻新穎的主旨,所寫文章才能臻于物志統一、自然渾成的境界。例如,《狼》中“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這一主腦,正是作者由狼貪婪狡詐的本性聯想映射的結果。
第三,拓展思路,以“虛”御“實”。文章需要憑借形象也只有憑借形象,情理才可以得到具體的表達。所以架構就須遵循“開掘實題——營造虛境——傳出虛神”的思維軌跡,行文則應恪守以虛神統帥虛境中的實體形象(所謂“象外之象”)的創作原則。例如,《狼》中“遇狼——懼狼——避狼——斃狼”這些由“實”生發出來的虛構情節,無不包孕于上述主腦句中。
【名家示范】
橋
談 歌
黎明的時候,雨突然大了,像潑,像倒。
山洪咆哮著,像一群受驚的野馬,從山谷里瘋狂奔出來,勢不可擋。
工地驚醒了。人們翻身下床,卻一腳踩進水里。是誰驚慌地喊了一嗓子,一百多號人你擁我擠地向南跑。但,兩尺多高的洪水已經開始在路面上跳舞。人們又瘋了似地折回來。
東西沒有路。只有北面那座窄窄的木橋。
死亡在洪水的獰笑聲中逼近。
人們跌跌撞撞地向那木橋擁去。
木橋前,沒腿深的水里,站著他們的黨支部書記,那個不久就要退休的老漢。
老漢清瘦的臉上流著雨水。他不說話,盯著亂哄哄的人們,像一座山。
人們停住腳,望著老漢。
老漢沙啞地喊話:“橋窄。排成一隊,不要擠。黨員排在后邊。”
人群里喊出一嗓子:“黨員也是人。”
老漢冷冷地:“可以退黨,到我這兒報名。”
竟沒人再喊,一百多人很快排成隊伍,依次從老漢身邊跑上木橋。
水漸漸竄上來,放肆地舔著人們的腰。
老漢突然劈手從隊伍里拖出一個小伙子,罵道:“你還算是個黨員嗎?你最后一個走!”老漢兇得像只豹子。
小伙子狠狠地瞪了老漢一眼,站到一邊。
隊伍秩序井然。
木橋開始發抖,開始痛苦地呻吟。
水,爬上了老漢的胸膛。終于,只剩下了他和那小伙子。
小伙子竟來推他:“你先走。”
老漢吼道:“少廢話,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橋。
突然,那木橋轟地塌了。小伙子被吞沒了。
老漢似乎要喊什么,但,一個浪頭也吞沒了他。
白茫茫的世界。
五天以后,洪水退了。
一個老太太,被人攙扶著,來這里祭奠。
她來祭奠兩個人。
她丈夫和她的兒子。
(選自《小小說》)
[點 評]這是一篇構思精巧、情文并茂的小小說。題目為“橋”,本是架設于河道之上的交通工具,“實”的意義十分明顯;但是經過作者化實為虛的處理,寓進崇高的精神和偉大的風格之后,特別顯得蘊涵豐富,耐人尋味。整個故事情節十分簡單:老支書于洪水圍來之際,組織百余群眾通過窄小木橋,安全轉移,而自己和愛子卻葬身于浪底。其間精彩的場面描寫,生動的細節刻畫,濃郁的情感流淌,使得全篇格調悲壯,氣韻雄沉,宛若一曲生命的浩歌。作者工于濃抹環境,渲染緊張氛圍,將主人公的形象烘托得格外鮮明;善于設置懸念,布下山重水復,釋放出引人入勝的藝術魅力;巧于欲露先藏,卒章暗示人物關系,平添一種含蓄厚重的蘊藉美感。那么究竟什么是橋?讀罷結局,撫卷沉思,不難理解:老支書危難關頭無私無畏,甘于獻身,他和愛子的生命就是百余群眾通向生路的橋!可見,小說冠以“橋”的題目,確實別具匠心,令人喝彩——
橋是一尊生命筑就的豐碑,巍峨而肅穆!橋是一幀熱血繪出的彩畫,凝重而亮麗!橋是一篇真情賦成的史詩,沉郁而豪壯!
【佳作展示】
鏡
一考生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還有這一塊那一塊的水潭。我看了看自己腳邊的水潭,它安靜地占著一隅,水面如鏡。用腳尖輕輕一點,那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原本倒映出的身影也隨著波紋散開,起起伏伏,辨不清原來的模樣。
突然間頭上一涼,猛地抬起頭,天上灰蒙蒙的云疊在一起望不到邊,再瞇起眼瞧,卻是有稀疏的銀針灑下來了。“嘖,真倒霉!”我搖了搖頭,埋怨自己怎么忘了備傘。銀針越灑越多,越拉越長,不過一會兒,我居然連頭都不能抬起,只好背著書包跺跺腳。周圍的路人一個又一個匆匆地走過,腳邊的水潭已不再平靜,不停地被雨點砸出了裂紋,我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憐之情。
舉目遙望,馬路上空蕩蕩的,公交車還是難覓蹤影,我哀嘆一聲“禍不單行”。只有硬著頭皮冒雨等待,我滿心慌亂,一臉無奈。驀地,我感覺到有人擎著傘向我走來。我余光一瞥,是一雙漂亮的高跟鞋。鞋跟擊地發出的聲響在雨中顯得有些低沉。我正納悶著,鞋主人卻已在我左邊站定,與我平行而立。正要出聲詢問,頭上卻忽然沒了那纏繞已久的涼意——她,正為我撐傘?
我一時失了言語,又驚又喜。身邊撐傘的人并沒有開口,只能聽到四周綿長的雨聲,還有砸在傘上面的點點水聲。世界就像是一面被潑濕的鏡子,我站在鏡中,內心像大雨將至一般潮濕,似感動,似疑惑,似欣喜……一浪高過一浪的情緒洶涌在胸中,更如江流將要決堤,劇烈地翻滾著,沖撞著,跳躍著……
我揣測著已經失去了道謝的最佳時機,便也不再開口,只是手不由得拽緊了書包的肩帶,身子因局促而微微晃動。
那雙美麗的高跟鞋,我低頭便能看見。旁邊的水潭稍復清明,雨勢減弱,我看到那水面上映著一把舉在我頭頂的傘,還能看到那雙鞋的主人陌生而又模糊的臉。我笑了,笑得很幸福。我感謝這面“鏡子”,它讓我看到了溫情脈脈的小世界。而這面小“鏡子”好像是感應到了我的心思,也泛起了微笑似的漣漪。
只是一把尋常而又尋常的傘而已,卻好像撐起了一個無限美好的世界。
只是一面普通而又普通的“鏡子”而已,卻好像映出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與感激。
[點 評]題目為“鏡”,其實際含義為照見形象之器具。如果只就這個意義來寫“實”,就未免鉆入構思的死胡同。唐太宗有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這大概是最著名的關于鏡的論述。本文作者深諳其中的道理,并能受其啟發,采用“化實為虛”的謀篇技法,撇開“鏡”的本義向“虛”的方向深掘,把它作為一種高尚風格的象征來謳歌,因而成就這篇短小精悍而又蘊涵豐富的滿分佳作。文章以小見大,截取生活中的一個微小片段——公交車站遇雨,以“鏡”為線按時間順序展開敘事:下雨前,將地面的水潭巧喻為“鏡”;落雨時,把身邊的撐傘人虛擬作“鏡”。正是這后一面虛“鏡”照出了“他人”的美好,映出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與感激”。立意之深,簡直入骨三分;機杼之巧,實在令人贊賞。“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這一創作原理在此得到了充分驗證。
[作者單位:湖北省仙桃市胡場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