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李蕤桐

引子

你試過把腦袋貼在窗邊的小桌上，在火車肚子里打量這世界嗎？

樹都發狂似的向上奔跑著，只有你，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墜落……

夜

少年根鳥從無盡墜落的夢中滿身冷汗地睜開眼睛，失重感仍掌控著大腦，他一時動彈不得。不知過了多久，恐懼的余韻慢慢消散，他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去摸身下的床單。

濕答答一片。根鳥嘆了口氣，坐起身來摸索墻上的電燈開關。他沒碰到圓形按鈕，卻觸到了一手冰涼黏膩。

根鳥猛地抽回手，甚至不敢去擦手上那令人厭惡的黏液，只是呆呆坐著，大氣不敢出。

瞳孔漸漸適應了黑暗。根鳥扭頭，看到本應是開關的地方盤踞了一個個蠕動的螺狀小殼，耀武揚威地在身后留下一條條亮晶晶的絲帶。

是蝸牛。根鳥吐吐舌頭，跳下床。

無論現在幾點，都注定一夜無眠。

根鳥煩透了南方鄉下永遠漏水的天氣。他生長在北方，假期跟隨生病療養的母親來到薔薇谷。這地方，徒有好聽的名字，卻連半個薔薇影兒都沒見到。

根鳥坐在屋門口的石階上發呆。空氣是蒸過了頭的粉塊兒，細化溫熱卻好像是凝結的固體，堵得他無法呼吸。還好身下的石階是冰涼的，切開夏日夜晚潮濕的空氣。

根鳥和母親來自一個永遠被籠罩在鉛灰色下的城市。有時他懷疑，母親從桌上一直堆到地下的卷宗是否也一路堆到了天上，這個城市所有人追尋著或失落了的理想都堆在云層上，把這里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甕。

后來，他有機會俯瞰這個城市的云層。飛機向上，根鳥的視線向下，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吊起來的布偶娃娃。他發現仰望時看起來厚重的云，不過是一層層冰碴和水珠凝結起來的薄紗。地面上的車和人早就消失了，當不再被一股力量托舉著的時候，他終于見到了天空的本來面目。具有磨砂質感的藍色輕輕地在穹頂上刷了一層，薄得好似一伸手就能捅穿。他凝視著玻璃后的天空。天空是多么大呵，他想。天空在人的聚落上延展著，在沒有人的地方也延展著。人類出現以前就有這抹藍色，人類消失以后也將繼續存在下去。這是再厚的云層也無法遮擋的事實，然而生活在之下的人們卻渾然不知。

根鳥抬起頭，仰望仿佛在黑色天鵝絨上灑滿碎鉆的天空。他不禁想問，在這時而厚如甕蓋、時而薄如蟬翼的天空后面，真的藏著一位神嗎？他在日夜不停地注視著我們嗎？或者說，我們的日日夜夜，年年歲歲，不過是他眼中的一個須臾？

胡思亂想間，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根鳥的肩膀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另一只手快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別叫，是我。”他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他的心臟“砰砰”跳著，一把打開捂在嘴上的手。

是那個女孩。不用借助月光他就能想象到她在笑，蜻蜓眼微微向外翻著。不知為何這個長相奇丑的女孩對他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從他來到薔薇谷的第一天就纏著他不放。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在想什么？”

根鳥微微偏過頭，沒有作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蜻蜓眼女孩自顧自地接下去。“神明一直在看顧我們，不過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心里。”

“你知道什么。”被輕易猜中了心中所想，根鳥有些惱怒，說出口的話竟帶一股沖人的勁兒。女孩住了嘴，片刻卻又不識趣地開了口。

“你為什么晚上不睡覺跑到外面來？”

根鳥隨口答道：“失眠了唄。”

“我聽過一句詩：‘睡是死的兄弟。”女孩停頓了一下。“你睡不著，說明你離死亡很遠。”

竟然知道自己最喜歡的詩人——海子。根鳥心中泛起一陣波瀾，語氣也柔和了些，“說不定我就在夢中，是做不了夢中夢的。”

“也許吧。對于我來說，薔薇谷就像一場夢。”

“我是不會夢見在這么恐怖的地方療養的。”

“那你，想去哪里？”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竟聊至東方泛起魚肚白。根鳥發覺眼前的這個女孩并沒有那么討厭。于是兩人告別，各自向住處走去。

日

自那夜后，根鳥的失眠愈發嚴重，一躺到床上，思緒便如箭矢般從四面八方朝他射來，有時在萬籟俱寂中他竟能聽到蝸牛在墻上爬行的沙沙聲。

伴隨著失眠的就是白日的萎靡不振，然而母親恰好與他相反——睡不醒。他幾番去母親房中查看，只見她蜷縮在床上形如胎兒，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身后，表情安然，仿佛正在做著美夢。

“不礙事的，許多到這里來的客人都這樣。”旅店老板說，“平時壓力太大，一下子就釋放出來了。”他說放在母親桌上的飯食每日都在減少，說明她仍在正常飲食，不必擔心。

根鳥聽此也只好作罷，只是心中那團憂慮的疑云愈來愈重，暗暗期盼這次療養之旅快點結束。

從母親房中出來后他想四處轉轉。薔薇谷坐落在山林之中，邊緣與林地融合在一起。根鳥沿著小路上山，走了許久也未見到鐵絲網圍起的防護欄。

在猛獸時常出沒的林地里，療養地難道不用為客人的安全負責嗎？根鳥轉身正欲往回走，卻看見蜻蜓眼女孩正站在他來時的路上，笑瞇瞇地沖他打招呼。

“不必回頭吶。薔薇谷是絕對安全的。”

根鳥心說，她是什么時候跟上來的？口中應道：“那好，我下次再來。”女孩卻拉住他，說：“既然都爬上來了，走完吧。”

根鳥不好意思拒絕她，他想起女孩陪他度過的那個失眠之夜。兩個人一前一后在狹窄的山道上走著，女孩出人意料地沉默。

“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根鳥率先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一到你們這邊來，全都睡不醒了什么的。”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默認了女孩是薔薇谷人。

“你這么說，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嗎？”

“并不……不過你倒是猜中了，從小我就和大多數人不同，不是鶴立雞群的那種不同，而是總被排除在外的那種不同。”

“我也感受到了。”女孩眨眨眼，凸出的眼泡使這個動作顯得有點滑稽。

“你想逃離那個排斥你的世界嗎？”

“無關緊要。正因為參與感沒那么強，那個世界對我來說，逃不逃離都無所謂。”

“根鳥果然與別人不同。”

女孩突然叫了他的全名，稍稍驚到了根鳥。不過這女孩一向是神奇的。根鳥看她變魔術似的從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封口是用昂貴的火印封好的。“薔薇谷有一種奇特的花，叫青銅葵花。看到它的第一眼你就能認出來。如果你能找到的話，就拆開這個信封吧。”

夜

火紅的日輪從山峰之間沉下去的一剎那，氣溫下降，在暑氣下昏沉的頭腦此時變得分外清明。他走出屋子，凝視著暮色中的紅瓦頂，突然腦海中滑過一個念頭。他返身回屋，在隨身攜帶的旅行包中翻找，返程的車票在哪里？他發現自己根本記不起來是如何和母親進入薔薇谷的。

根鳥奔到母親的房間。母親仍處于沉沉的睡眠之中，蜷縮成胎兒的姿勢。

走廊中傳來腳步聲。根鳥深呼吸，壓下心中狂跳。

來人是老板。

老板說：“小伙子，你這么頻繁地打擾你媽媽，這可不好。要讓她得到充分的休息。”

根鳥心中暗罵了一聲，退出母親的房間，假意回房。他看到丟在床上那封信，便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撲過去。

火印封得很死，他只好從側面撕開信封，滑出一張輕飄飄的紙。

根鳥：

你一定還沒找到青銅葵花，就打開了信封。想必你也察覺到了，薔薇谷的怪異之處。這確實是療養地，不過不存在于現實中。薔薇谷是你潛意識中的“療養地”。

你是“薔薇谷”實驗的參與者，也是它的設計者。對于人的潛意識，科學界知之甚少。直到你提出催眠自己的“薔薇谷”實驗。你已經進入這里無數次，可是這一次，你走得太遠了。你回到哪里了？你的少年？你的童年？你是否再次見到了因為勞累過度而英年早逝的母親，完成了和她一起出去旅行的愿望？無論在哪里，回來吧！夢境不是現實，你可以補償自己，但無法逃避自己。順著大路往前，一直走，拔下那株青銅葵花，你就能找到返回的路。

破曉

根鳥覺得自己沒有走多長時間，燦爛的朝霞便撕破深藍色傾瀉在天空。

他手中攥著剛從泥土中拔出的葵花，花瓣在晨曦中發出微弱的光。是金屬冰冷的觸感，卻沒有任何重量，他確信自己是在夢中。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不知怎的，他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很久以前讀過的，海子的詩。

遠方，一列火車不是行駛在鐵軌，而是在大地上長長地拉響汽笛。根鳥回頭，深深望了一眼，踏上火車。

他并不留戀。

終了

你試過把腦袋貼在窗邊的小桌上，在火車肚子里打量這世界嗎？

樹都倒退著向你致意，只有你，在不停地向上奔跑，奔跑……

[作者學校：新疆烏魯木齊市第七十中學]

[點 評]《光明日報》文藝部主任、著名評論家彭程：

《逃離》根據大賽的要求，巧妙地嵌入了曹文軒若干作品的書名，根鳥，蜻蜓眼，薔薇谷，青銅葵花，紅瓦，等等，使之成為其中的人名，地名，植物的名字，建筑的樣式，它們的搭配自然恰切，合情合理，沒有過分的斧鑿造作之感。

這種感覺同樣也可以作為對這篇作品的整體評價。人物的情感變化，情節的發展演變，都具有一種內在邏輯的合理性，盡管作品有著較為明顯的玄幻的、超現實的色彩，但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敘事，由于是以真實的人性作為驅動力的，因此仍然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內在的真切之感。文章中根鳥的多愁善感，源于一個少年人對在面前日益擴展開來的生活的詰問，會讓從那個年齡走過來的讀者有一種切膚之感。

文章結構上的特點就更為搶眼。時間構成了鮮明的敘事脈絡，“引子”對應著“終了”，其間是從“夜”到“日”又復歸于“夜”的時光流程，最終完結于浮現的“破曉”——在這個時辰，主人公根鳥離開了薔薇谷，踏上火車，返回城里。對于此地，他并不留戀。

對比，象征……若干修辭方式的運用，旨在表達年輕作者對于生活的理解和探詢。與城市的污濁、窒息、單調相比，薔薇谷無疑是一處美的、自由的天地，象征了生活的理想狀態。但作者也清醒地認識到，這樣的地方只能是虛幻的，一個人必須要擁有真實的生活。他選擇離開薔薇谷，其實質便是對于并不完善的現實的擁抱。

充沛的想象力，對于節奏感的有效把控，以及頗為老練的語言，使得這篇文章閃耀著一種獨特的光彩。當然，還不能指望這個年齡的人會對世界和人生得出清晰準確的認識，但只要他（她）具有這種意識，并且在其引導下不懈前行，便是開啟了一扇通往無限可能性的大門。

湖北大學2016級學科語文研究生崔佳麗：

本文作者選取《青銅葵花》《蜻蜓眼》《薔薇谷》《根鳥》等作品來以此象征花、女孩、療養地、少年等美好的意象，在滿足作文命題要求的同時，營造了一種與現實不同的輕松的意境，形成與現實灰色基調的強烈反差。

小說以“夜—日—夜—破曉”為時間軸，通過遞進的敘述方式展現根鳥的思想變化過程。由第一夜困在夢境中的迷茫與不自知到次日意識到所處之處有異樣再到次夜開始懷疑探索以及破曉發現真相，這一系列的時間變化也是他心緒的變化。

小作者的描寫細膩傳神，畫面感很強，開頭寫他從夢中驚醒、恐懼失眠的情景時猶如一幀幀電影鏡頭一般，真實生動。文章開頭引子造成懸念，很好的引起讀者興趣，終了首尾呼應，同時揭示了作者的心境變化，他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不同了，自然也從悲觀墜落的自己變成了希望向上的自己。他從“鉛灰色下的城市”里逃脫了，他也不再是“吊起來的布偶娃娃”。

文中很多地方也暗示了母親的去世，母親的過勞死讓他厭惡這個俗事繁重、密不透風的世界，那些對現實的無力，對繁重城市壓力的憎惡都讓他想要逃離。對母親的思念，對現實的無力與不滿讓他陷入夢境，最后他能懷揣希望勇敢面對現實是文章所想表達的主要思想，在告誡自己的同時也是在與所有因為困難想逃避現實的人的共勉。作者借用海子的詩用以結尾，升華主題，令人飽含期待與熱情，言已盡，意猶未了，值得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