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紅入土方成華

卓思涵

摘要：方鴻漸與唐曉芙錯過的愛情是《圍城》中最值得惋惜的悲劇。楊絳先生對于這個情節提出了假設，認為讓方鴻漸和唐曉芙終成眷屬會使婚姻如同身陷圍城的意義闡發得更加透徹。然而，對于錢鐘書先生為何不采取這種情節設定，筆者有不同的看法。本文試圖結合方鴻漸的感情經歷和人際關系，從情節設計藝術和突顯《圍城》的多重主題方面，證明方鴻漸與唐曉芙的錯過是必然的，同時說明這場錯過對于《圍城》的多種意義。

關鍵詞：《圍城》方鴻漸與唐曉芙；錯過的愛情；情節設計藝術；多重主題；人性欲望的圍城

《圍城》素有“智者小說”之名，其情節跌宕起伏引人注目，而最動人的莫過于主角方鴻漸和唐曉芙之間令人惋惜的愛情。

楊絳先生在《記錢鐘書與〈圍城〉》中寫道：“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方鴻漸和唐曉芙）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乍一看來，楊絳先生說得十分有理。魯迅曾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讓他們結婚再吵架，悲劇的價值就更大了，而婚姻如同身陷圍城四面臨難直至愛情困頓的主題就更加突出了。然而，錢鐘書先生身為一代文豪，決定讓方鴻漸和唐曉芙錯過，恐怕不止像楊絳先生說的“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那么簡單。

一、方鴻漸和唐曉芙注定要錯過是情節設計藝術的需要

（一）錯過的愛情可以推動情節發展

“文似看山不喜平”，讓方鴻漸與唐曉芙結婚了，那么后續的內容就難以合理繼續，整體情節也變得過于簡單缺乏趣味了。與唐曉芙愛情的失敗讓方鴻漸被迫從掛名的岳父家獨立出來，到三閭大學教書，與孫柔嘉相遇，使他的人生有了更豐富的際遇。與唐曉芙的錯過在《圍城》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使方鴻漸面對了更復雜的人生，讓圍城在他的生活中一道道樹立。

（二）錯過的愛情可以豐滿人物

方鴻漸身為《圍城》的主角，是一個典型的小知識分子。在追求唐曉芙的過程中，他步步為營、小心試探，為蘇文紈說唐曉芙善于交際而嫉妒，顯出他的自私與小氣。在與唐曉芙吵架時，方鴻漸啞口無言，只好說：“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后決不來討厭了”，彰顯了他的懦弱與對于唐曉芙的不信任。而與唐曉芙的愛情破碎后，方鴻漸卻始終不再去挽回又體現了他的優柔寡斷。一場愛情下來，方鴻漸這個角色逐漸成熟，他人性中自私自利、缺乏勇氣、不信任他人的缺點也暴露無遺。使他擺脫了小知識分子身份的局限，轉而成為了一個善惡并存的普通人的代表。

所以隨著故事一步步發展，這段愛情的失敗不僅早在不言中，更使得情節設計富有藝術性。

從文章主旨深度解析，方鴻漸與唐曉芙的錯過是為了告訴讀者更多。如果讓唐曉芙和方鴻漸終成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圍城》的主旨就變成了單純的“婚姻如圍城，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浩浩蕩蕩的一本《圍城》最后只講現實如何打敗婚姻與愛情這一個庸常的主題并不符合作者的本意。縱觀全書，《圍城》除了是婚姻的圍城之外，同時也是事業的圍城，社會生活與人際關系的圍城，知識分子的夢想與現實的圍城等，是站在人生角度上以全面的眼光來寫生活中的圍城的。

二、要探討唐曉芙與方鴻漸錯過的愛情的藝術價值，必不可少的就是其對于“圍城”意義的作用

（一）錯過的愛情對于表達婚姻“圍城”有意義

《圍城》中特意將唐曉芙描寫成了僅有的一個美好而純潔的女子，與鮑小姐的放蕩、蘇文紈的高傲、孫柔嘉的工于心計相反，她“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顏色”，是“摩登文明社會里的一樁罕物”，溫柔善良又清純自然。當初，應蘇文紈刻意相邀，換來與唐曉芙的偶然相見，方鴻漸只覺得“自己成了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個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從兩人的初遇開始，就說明命了他們的愛情是無比純潔的，完完全全是心的相戀。面對“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唐曉芙，方鴻漸渴望獲得她的愛戀，追求她的心意，希望收獲一段美麗的愛情，但是兩人之間的條件差距、蘇文紈挑起的誤會和兩人一個口是心非一個懦弱猶豫的性格使得這段愛情最終破碎。在經歷了三個女人帶來的感情起伏后，方鴻漸選擇與看似柔弱的孫柔嘉結合。而這樣的結合一部分來源于孫柔嘉的小心機，當被李梅亭等人發現他們倆散步談話時，孫柔嘉“伸手拉鴻漸的右臂，仿佛求他保護”，在被人調侃后，“把鴻漸勾得更緊”，言語之間無不在暗示著他們的關系，表面卻還是無知柔弱的模樣。就這樣方鴻漸被半推半騙地與孫柔嘉在一起了，可他們之間的感情并不如他與唐曉芙之純粹熱烈，可見他追求純粹愛情的心已經受到了限制，不再去遙想心目中真正渴望的愛人形象，而是選擇了一個溫柔賢惠，可以作為妻子的女人。無奈他渴望的愛情與現實中的婚姻大不相符，孫柔嘉婚后不但不如以往溫柔，本性中現實、難伺候的一面也暴露了出來。兩人因孫柔嘉的姑姑、方鴻漸的父母弟媳吵得架數不勝數，使得方鴻漸“回家，就瞧她愛理不理”，最后每天“板著臉回家”，為吵架做好準備。方鴻漸追求美好的愛情卻被現實的婚姻無情壓迫，婚姻如“圍城”將他死死困住、不斷壓抑。

（二）錯過的愛情對于表達人際關系“圍城”有意義

在戰爭動亂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難免薄弱，方鴻漸也不能免俗。他初遇唐曉芙便一見傾心，然而吃醋的蘇文紈卻告訴他唐曉芙“人雖小，本領大得很，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著呢”。方鴻漸存疑在心，一方面憑著自己對唐小姐的印象不斷推理，說服自己她“心里沒有男人”，另一方面又耿耿于懷，與唐曉芙聊天時都要懷疑一下，“不知道這些話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正是因為對于唐曉芙的不信任，他處心積慮地試探她的感情，故意說著“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湊個數目”來刺探她是否真的善于在男人中周旋，而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不相信。至于兩人的分手，也是方鴻漸對于唐曉芙的不信任造成的，兩人皆是口是心非又不加以解釋，結果落得個無疾而終。不只愛情，方鴻漸幾乎處理不好生活中所有的人際關系。他受掛名岳父岳母資助留洋，給予工作和住處，最后卻說話行事大意，與周家吵架鬧翻，失去了點金銀行的工作；他不懂得在方家的大家族里處事，弟弟、弟媳對他怨聲載道，父母對他的家庭生活頗有微辭；他在三閭大學教書時，與同事互相耍心機，被學生呈上信請求辭退他，又被校長高松年排擠，最終無奈在壓力下辭職；他希望得到一個溫暖的家庭，卻每天。他在人際關系上不斷受挫，與周圍的人沒有互信的關系，而是不斷得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猜測對方的想法，自以為是地“以牙還牙”。人際關系的“圍城”破壞了他的愛情，使他在這個社會中失去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溫暖。

（三）錯過的愛情對于揭示人性欲望的“圍城”有意義

“圍城”可以是現實帶來的困頓，使得他的婚姻、事業、人際關系都陷入困難局面。同時“圍城”也可以理解為對于人性欲望被壓抑的一種生命狀態。方鴻漸對于情感的追求象征著人性中的欲望。他在回國的船上遇到了鮑小姐，熱情火辣，無盡媚態，兩人之間纏綿悱惻，卻對彼此一無所知，不進一步了解，不進行心的交流，存在的只是最原始的肉欲，這是最低端的欲望。鮑小姐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后，他轉而注目不斷向他拋出橄欖枝的蘇文紈。蘇文紈有著姣好的面容，不錯的家境，豐富的知識，讓方鴻漸對她有著好感，維持曖昧不清的關系。而蘇文紈卻故意設局來挑逗他，招來了一幫追求者企圖讓方鴻漸吃醋。方鴻漸與她并無愛情，自然無吃醋一說，但卻因為蘇文紈追求們的挑釁而燃起了征服的欲望。這種欲望有了人的心理作支柱，要更高一層。在蘇文紈的介紹下，方鴻漸意外得遇到了唐曉芙，一個他愛得無關現實的女孩子，他為她煩惱，因思念她而輾轉反側，為她吃醋。這段愛情的產生是源于人心中純粹的對于美的渴求，是《圍城》中的最高欲望。然而，最后方鴻漸選了孫柔嘉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她符合方鴻漸心中溫柔賢惠的妻子的模樣，方鴻漸對于她有男人對于女人的保護欲，兩人在日常的相處中也衍生出了一定的夫妻之情。可是這種欲望已明顯沾染上了現實的味道。在經歷過最純凈的愛情追求后，方鴻漸的選擇是一種對于現實無奈的妥協。這些感情一個個破滅，人性欲望的圍城也將他圍得越來越緊，鮑小姐帶來了肉欲卻再不出現，蘇文紈讓他渴望征服卻只能眼看她成為官太太、人上人，孫柔嘉用婚姻把這圍城的最后一道墻筑起，只有唐曉芙，是懸在圍城外的白月光。被壓抑的欲望成為圍城封閉了方鴻漸，讓他只能對唐曉芙遠遠觀望，這種觀望使他心癢，使他渴望沖到圍城外面去。也正是這段錯過的愛情，讓“圍城”的意義得以完整——人被壓抑的欲望就像一座圍城，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然而又被被重重圍城困頓。

《圍城》的可貴之處正是在于它對于人性的壓抑與痛苦的敘述，這也是我為什么支持錢鐘書先生的寫法的原因。

同在孤島時期的張愛玲女士的《傾城之戀》中，有張愛玲女士獨特的“荒涼”風格，然而這種從弱勢女性群體出發的角度在愛情與生存做出的選擇，只是從女性的角度敘述了一種愛情觀。再觀《陸犯焉識》，文革動亂，嚴刑拷打，卻沒有磨滅陸焉識對于與妻子的愛情的向往。這樣的小說可以給你一時的感動，然而終究是少數人的故事，卻無法具有普遍性，給你共鳴。比較下來，《圍城》優點就在于他寫了一個個體卻代表了大多數人，就像方鴻漸和唐曉芙的愛情得不到結果一樣，人們的人性與追求總是在社會中處于壓抑的狀態。這才是普遍的生活狀態，也是為什么人們總能從方鴻漸做的決定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為什么對于“圍城”的境地總能深有體會。

三、《圍城》中方鴻漸和唐曉芙的錯過，引發了現當代人對生存困境的思考與共鳴，使《圍城》穿越時代，成為一部永恒的經典

在這個忙碌而復雜的社會中，方鴻漸代表著每一個普通人，他們得不到渴望的愛情；不懂得處理人際關系；在生活中有著許許多多的欲望，然而在這個如同圍城的社會中，這些欲望都被現實無情地壓抑了，留下一個美好的夢想，供人瞻仰，使人痛苦，讓人想要脫離這樣的禁錮。《圍城》寫于一個動蕩的年代，人性的丑惡無法掩蓋，經過了時間的洗禮，我們仍然能感受到，“圍城”的狀態依然處于我們的生活中，當我們不斷追求心中的欲望卻無奈碰壁時，也許我們就在“圍城”里，而這個規律的發現來源于一次愛情的錯過，一本叫《圍城》的書。

錢老曾說過“世上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唐曉芙與方鴻漸的錯過表面上看起來可以挽回，可細細分析之后，其實早已成為定局。這段錯過的愛情所衍生出來的意義讓我們為他們的悲劇惋惜又叫好。這朵《圍城》中美麗的花朵最終成為落紅，卻成就了“圍城”的意義，讓這段錯過變為了精華。

所以，唐曉芙與方鴻漸之間的美好愛情最終只能凋零，入土化泥，結出《圍城》更華美的果實。

參考文獻：

[1]錢鐘書.圍城[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楊絳.記錢鐘書與<圍城>[M].

[3]張愛玲.傾城之戀[M].北京出版社，2009.

[4]嚴歌苓.陸犯焉識[M].作家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