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娃：對詩神的獨白

西娃，70后。生于西藏，長于李白故里，現居北京，玄學愛好者。2016年出版首部詩集《我把自己分成碎片發給你》，曾出版過長篇小說《過了天堂是上?！贰肚槿嗽谇啊贰侗本┌涯闩蘖恕罚弧锻夤?、組詩《或許，情詩》入選臺灣大學國文教材。獲首屆“李白詩歌獎”銅詩獎、第三屆“李白詩歌獎”銀詩獎。《中國詩歌》2010年十大網絡詩人，《詩潮》2014詩歌獎。2015年獲“駱一禾詩歌獎”，《詩刊》首屆“中國好詩歌獎”。詩歌被翻譯成德語、英語、日語、韓語。主持《邊緣藝術》詩歌欄目。

玄鏡頭

一群中國詩人

整齊地排列成一隊

為一張完整的照片

等待一個攝影的人

陽光暴烈

首爾的每條街道上

都在空無一人中淌汗

一個黑衣老者出現

他在求助者的目光里

露出光禿禿的手臂

在玫瑰教堂

澳門的教堂如此之多

我是第一次

如此頻繁地出入教堂

避不開的是，十字架上的耶穌

每見他一次，我心就抽搐一次

每每從一個教堂出來

我身上就多出一副十字架

我沉重的身體與心

被一次次激怒

把耶穌釘上十字架

這種蠢行與暴行

只有男人們，才干得出來

不說耶穌的神跡，不說他是上帝的兒子

僅憑他身為一個男人的美色

無論他活著還是死去，女人們

只會像玫瑰教堂里的圣母瑪利亞那樣

哀傷地把他抱在懷中

神靈以各種方式，讓你知道他的存在

她紙人一樣撲倒在我床上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她在枯死的家庭生活里

侍候老公，做家務，在愛情故事片里度日

有兩次，趁她老公出差

偷偷跑去與前情人

約會，而每次，要么在半路

要么與情人剛見到時

她老公電話都及時追過來

直接問她在哪里

她守在家中的所有日子

他幾乎不給她任何電話

每次她受到驚嚇，都會跑到我這里

一次次問：“難道真有一只眼睛在監控我，

難道真有神靈存在嗎？”

這個像被什么瞬間抽空的人

這個始終喜歡用“巧合”概括一切的人

這個從不相信神靈的人

她紙人一樣撲倒在我床上

門口

在馬禮遜教堂

與后面的基督教墳場

之側

有一處低矮的平房

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裝滿水的玻璃杯里

映照著墳場

也映照著教堂

她喝下水，隨之

也喝下墳場

和教堂

躲上帝

一場大雨，使兩個詩人

進入了馬禮遜教堂

在這個小小的教堂里

起初他們還談論

詩歌與詩歌相關的人

后來，他們陷入長久的無聲

一個望著十字架上的“太初有道”

低下頭去，進入冥想

一個在教堂里走來走去

讀完了教堂里所有的文字

站在門口，聽陌生的鳥兒

被大雨淋濕的聲音

大雨下了一整天

他們從教堂里出來

各自寫出一首詩

《躲雨》

我無意間把這件事

說給一個基督教徒朋友聽

他捶胸頓足——

“這哪里是躲雨，分明是在躲上帝……”

箱子里的耶穌

依然是玫瑰教堂

一間展示

耶穌受難作品的房間

不同藝術家通過想象

把同一個耶穌

釘在木質的、鐵質的、銀質的……

十字架上

無論耶穌此刻在哪里

都有一個他

在藝術家們的手里

反反復復地受難

在一個敞開的箱子里

我看到耶穌的頭顱

四肢，身體，分離著

又堆積在一起

他平靜的藍色瞳孔里

一個佛教徒

正淚流滿面

把自己領回家

在斯里蘭卡

一座寺院的廣場上

她在講經說法

上萬的人

滿懷喜悅地望著她

自從做完這個夢

她開始魂不守舍

她不信仰任何教派

也不相信自己會傳教

而她開始搜集斯里蘭卡

寺院的照片

因為她夢見的寺院

像魂一樣吸引著她

有一天

她看到一座寺院

正是自己夢見的那一座

她對自己的夢很不滿意——

它把自己帶進寺院里

卻沒有把它領回來

她果斷出發

去了斯里蘭卡……

鬼節

按照外婆的指引

從六歲到十歲

的每個七月半

我都躲在有微弱光線的黑屋里

手中拿著一匹舊瓦

一只腳落地

另一只懸空

手臂張開呈飛翔的姿勢

而我一直不敢把舊瓦

蓋在頭頂上

外婆說

所有死去的人

都會在七月半這一天

去赴他們的節日

十歲之后

就再也看不見了

十歲這一年的七月半

我鼓足勇氣

嚴格按照外婆的說法做了

我又驚喜又害怕

多么想看到鬼的樣子

無意間闖進屋子里的小姨

沖著我朦朧的影子

大喊一聲“鬼——啊——鬼”

她驚倒在地的同時

我也被驚嚇得暈了過去

過關

三十五歲以后

我就告訴自己

要從容優雅地

走過每個關口

我以此來檢驗自己

與現實生活和解的能力

我微笑著走過很多關口

而此刻，我看到7月6日

深夜的自己

像一只試圖通過夾鼠板的老鼠

卻仍被夾鼠板

死死地卡住

整夜流淚不止，掙扎，痙攣

是的，這跟愛情有關

我從未順利通過

這個關口

跟失落一樣無所依持

我的身旁不僅有影子

還有上帝

它們總是在我身體的另一邊

我的前面不僅有明天

還有死亡

明天和死亡都不是我的終點

我的左邊不僅有你

還有心跳

有你時，我的心跳會加快一點

沒你時，也不曾停止

由此我活得如愿望一樣獨立

跟失落一樣無所依持

冷弦樂

對于無法純粹愛上

這個塵世的任何他們

我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

懲罰過自己

當他們來臨

我加入唱經的聲音，高原的風景

以及愛情故事中經典鏡頭

就如我每日做菜，定然加入一些油鹽

我為自己的手藝而得意

我付出更多的

不是歡樂

我得到更多的

也不是歡樂

當我在愛情里加入的佐料

全部失效

我輕聲安慰自己——

對不起，委屈了

掛

我的臥室里

掛著兩張照片

一張你

一張我

于對面的墻上

墻壁上的我

就這么定定地看著你——

看你西裝革履

低著頭，嘴角下瞥

抱緊自己。左手無名指上

耀眼的戒指

看你的禮帽與袖口上

落滿灰

墻壁上的你

并沒有主動走下來的痕跡

我再也不打算開口了

再也不打算，去拍掉那些灰塵

是什么讓我以這種方式

生硬地扭過臉去

親愛的，我越來越不明白

我們之間的關系

而這又是這些年來，我們已成定居的

又在定居中延緩的關系

墻的另一面

我的單人床

一直靠著朝東的隔墻

墻的另一面

除了我不熟悉的鄰居

還能有別的什么？

每個夜晚

我都習慣緊貼墻壁

酣然睡去

直到我的波斯貓

跑到鄰居家

我才看到

我每夜緊貼而睡的墻壁上

掛著一張巨大的耶穌受難圖

“啊……”

我居然整夜，整夜地

熟睡在耶穌的脊背上

——我這個虔誠的佛教徒

我們從來都不認識自己的影子

夢見我們結伴出家

兩難三女

我在路燈下看見，多出

一個人

遠遠走在我們的前面

幾個人用同種聲音告訴我

那是我的影子

我從沒認識過自己的影子

也從不知道，她

可以離開我，并獨立存在和領路

而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的影子，為什么都沒有跟來

鳥聲的力量

鳥兒一叫，聲音往嘴上浮動半尺

又急速下落

碰著樹枝，一聲變成數聲

卻并不破碎

如一次繁殖

更多的鳥聲在完整地斜飛

像陽光穿越密林的縫隙

落在一個平躺于地上的人

卻失去重量

被鳥聲輕柔地抬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