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
1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故鄉,或貼近,或遙遠,或清晰,或朦朧。伴隨著淡淡的鄉愁,更多的時候就像一個夢。
《松塆紀事》呈現的正是我心中的“故鄉”,也是我用筆編織的“夢”。嚴格說來,它的寫作持續了將近二十年。就在1994年祖父去世之后的那個秋天,我好像突然長大了,回想起過去的許多事兒,于是在筆記本上列了提綱,準備寫一部關于故鄉的書。后來斷續寫了幾千字,主要是回憶童年趣聞、親情逸事。到了2007年,我重新擬訂提綱,打算寫一系列鄉村人物,懷念正在遠逝的田園牧歌似的鄉村生活。可是由于我的懶散,計劃最終沒有完成。直到前年,這部書被列入由湖北省作協資助、著名作家方方策劃的“家鄉書”出版計劃,我才集中精力將它寫了出來。在這不長不短的二十年中,中國的經濟和社會經歷了飛速變化,也帶給了我極其豐富和復雜的“鄉土體驗”。我的思想和心靈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發生轉變,這也使我意識到,應該在更加宏闊的歷史視野中去考察微渺個體的命運沉浮,去勘探歷史與現實的“裂縫”,去思考根植于歷史中的鄉村未來……于是,最終完成了這樣一部書。
就在寫作這部書的過程中,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祖父。尤其是在英國旅居、寫作的那段日子,他幾次進入我的夢鄉。祖父是一個非常嚴厲的人,但是對我們孫輩異常和藹,尤其對我疼愛有加、期望甚高。有一次聽說我獲得“楚才作文競賽”一等獎,他竟然冒著酷暑步行十多公里,到城里來看我。見面之后,他只是說了一句,“我們祖上是出過先生的”,然后就轉身回去了。他戴著草帽的瘦小背影,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里……聽家人說,我每發表一篇文章,他都會拿起報紙和雜志端詳好半天,盡管他的眼睛早已老花,可能根本看不清內容……這些年來,我寫了不計其數的文章和一部又一部書,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它們和他會有什么關聯。直到開始寫作這部書稿時,我才在冥冥中意識到,這部書的緣起與我的祖父有關。這首先應該是一部獻給他的書——這個普通的中國農民,他才是我最期待的讀者。
當然,這也是一部獻給我的家鄉的書,以祭奠那些已經湮滅的記憶和正在消逝的歷史。書稿所寫的下限時間是2009年,至今又過去了七年。而這七年,無數的“松塆”正在加速走向淪陷……現代化的趨勢是不可逆轉的,但它的發展界限到底在哪里?被人為“斷裂”的歷史敘事,可以續接的邏輯在哪里?我所聚焦的“真實”現象,是否就意味著本質的真實?我努力進行的“去蔽”,是否又帶來了新的遮蔽?敘述即是選擇,而選擇無不隱含價值立場,那么我究竟應該秉持怎樣的立場?歷史的復雜性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遠不是用某一種理論或主義就能概括和解釋的。直到寫完最后一個字,我的內心仍然充滿矛盾和糾結……文學的意義并不在于一定要給出某種“政治正確”的判斷,它最重要的使命恰恰在于忠實地記錄,哪怕只是記錄下黑暗、荒唐、不公、恐懼、疼痛、憂傷、苦悶、彷徨,更何況還有陽光、希望、正義、憐憫、溫情、振奮、自豪、歡欣……好在“松塆”的特殊敘事方式,提供了這種可能。
《松塆紀事》是一部個人之書,我更愿意它成為一部時代之書。
2
按照最初的計劃,書中原本還要寫一章歐洲的鄉村,作為“松塆”的對照。
我曾經游歷過法國、瑞士和德國等發達國家的一些鄉村,深為后工業社會中歐洲的鄉村之美所震撼。無論是在塞納河畔,還是在阿爾卑斯山麓,無論是在萊茵河谷,還是在地中海岸,我無一例外看到的都是富庶、美麗、清潔和安寧的山村。到了英國,更是常常聽到這樣一句話:“英國的靈魂在鄉村。”我多次在英格蘭的康茨沃爾德地區徒步旅行,也曾驅車穿越威爾士、蘇格蘭的廣袤原野,放眼所及,皆是藍天白云,皆是一望無垠的綠草地,還有草叢中參差搖曳的各色野花。道路兩旁除了林立的高壓線鐵塔,幾乎看不到煙囪,更看不到工廠,甚至很少看到麥田。據說,英國政府為了保護生態環境,寧可從國外進口糧食、蔬菜、水果、肉類,也要將土地荒蕪著——種草養護。
英國人愛美,愛養花。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居民都會在房前屋后種植花草。每走入一個村莊,感覺就像走進一座花園。家家戶戶的大門上、窗戶上,也精心裝飾著花草。那些花草并不名貴,不過是杜鵑、玫瑰、紫藤、薰衣草、迷迭香、三色堇、鳶尾花、矮牽牛、爬山虎之類,卻讓人感受到樸素的絢爛、清雅的華貴。英國朋友說,花園中藏著隱秘的快樂。的確,從那些蹲在花園里操持的男男女女的笑臉上,看到的是欣悅和滿足。家家戶戶的花園,就像鄉村一雙雙活潑的眼睛。
有一次徒步,我們在一個村莊的小溪邊野餐。河水潺潺,清澈見底。正好有一個當地村民經過,同行的朋友問他:“不知這水是否干凈?”他笑了笑,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一飲而盡,還朝我們伸了伸大拇指。我也喝了一口,河水竟然是甘甜的。他熱情地和我們閑聊起來。聊起小村的歷史,聊起那座古老的尖頂教堂,聊起歐洲經濟不景氣,也聊起他的度假計劃……他說自己正在尋找新工作,語氣十分平淡,讓你難以相信他是一個失業者……一位同行的女教授后來對我說,英國農民那種閑適的神情,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他們永遠都在度假。
的確,上帝更加眷顧地球上的某一些人。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享受著國家“先發優勢”帶來的福祉。美麗和閑適的背后,是早已完成的原始積累所提供的完備社會保障。優裕的物質生活,決定了人們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他們只可能是這片土地上的農民,“鄉村”也只可能是這片土地上的鄉村。
我們也許可以借鑒歐美的鄉村發展經驗,但是我們無法簡單復制它們的“美麗”。一方面,歐美發達國家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走出了鄉村現代化的陣痛;另一方面,他們的清潔、美麗和舒適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污染轉移的基礎之上,甚至是建立在對弱者和落后者的無情剝奪基礎之上的……這些經歷和感受與“松塆”固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寫在另一部書里。
3
令我略感安慰的是,盡管現實中的故鄉已經近乎消亡,但我終于在紙上重建起了一個“松塆”。我也相信,她將會成為許許多多讀者的“松塆”。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在許多年以后,當我的孩子有興趣捧讀這部書的時候,他可以找到他的祖父、他的父親的故鄉,也可以找到他自己的根脈。
這里刊發的內容與《芳草》今年第四期選發的內容合在一起,正好是書稿的全部。當然,更完整的書稿比這還要多出近萬字。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試圖抵抗流行觀念,以獨立思考來抗衡思維慣性,但是最終,我仍然不得不選擇妥協。當妥協成為一個時代的衡常姿態之后,唯一可以固守的也許只剩——真誠。
這終歸是一部真誠之書,等你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