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探,原名徐寶寧,青年評論家,陜西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專注于研究陜西中青年作家多年,發表有評論、論文多種,現任職西安某高校。作品見于《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名作欣賞》《橄欖綠》《延河》等報刊。
《白鹿原》是承載著民族民生、文化、政治、歷史生態的一道原,這道原凝固著五千年農耕文明華夏社會政治內在動力系統——文化內質結構最后的挽歌式映照,是民族文化在社會激蕩演進中的動影,更是華夏民族深沉的人文傷逝。歷史洪流對傳統文化傷根性的破壞,在陳忠實的筆下被具象化為:一道原上,鄉賢白嘉軒一個人的精神剝離,文化精魂式的人間圣人朱先生不為人知的一個人的黯然傷魂。
《白鹿原》的最高藝術成就在于文本的隱藏性。民族文化是深隱在白鹿原民生生態之中的,是深隱在蒼生生活背后的,亦是以民生作為標尺——白嘉軒人世理想的最終崩潰來考量新舊文化交鋒的。民生既是社會政治文明的根本標尺,同時也是文化和諧性的考量標尺。
難能可貴的是,陳忠實在對這道原歷史文化的追溯中,同時構建了對傳統文化發展流變及新文化偏頗性的隱性烈度批判和根性堅守。而這種批判借著整體倒敘中的倒插敘事指向了文本歷史的延伸,可謂涵蓋了民族文化的前世今生,因此白嘉軒這種“背逆”歷史大潮的堅守便有了穿透歷史的意義。陳忠實的這次追溯,追回了民族文化本真品性,在這道原上隱匿了中國進入現代社會后深深的文化憂慮,最終完成了對百年中國社會的整體性反思。
這種文化整體性反思,或許在二十多年前人們還不能深察其中的史鑒性價值。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這部大書對中國社會政治進路的探索意義似乎能被察覺了。
對于華夏民族文化的歷史、現實、未來,在二十多年前陳忠實就無須再說什么,因為要說的、該說的,甚至對于文學認知,都付諸這部厚厚的大書《白鹿原》之中了。
一、鄉土社會道統治統相映的最后影子
陳忠實所追溯、復原的這段歷史,是古代、近代與現代的交接點,尤以民國這段歷史最為凸顯接續關系。這段歷史既有著自先周周公至大清末代貫穿數千年而遺留的斑駁不變的影子,又有改朝換代的狂飆突進的爆裂性,是寧靜之中的破局,是破壞之中的重建。
文化是社會政治的動力源泉。中國傳統政治之特性是“道義的,非權力的”,“亦可謂:是文德的,非武功的”[錢穆:《中國學術史精神論叢》(九)之《道統與治統》,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頁]。縱觀中國歷史,富于人文氣質的王朝總是綿延長久,而以武功治世的王朝總是歷史之一瞬。自周公以來的中國歷史之治統,其實就是道統的傳承,錢穆先生早有定論。中國傳統的社會政治始終是道統之尊與治統的合一。在文化層面上,則體現為“知”與“行”的統領與互動。這種政治、文化特性映照在鄉土社會,則是以大隱民間的高德厚望之人與鄉賢為人文精神核心的鄉土自治。在歷史交接點上的白鹿原鄉土社會,則是人間圣人朱先生與鄉賢白嘉軒(族長)的相互映照統馭下的鄉土自治。朱先生以民族文化集大成者的身份凝練了“知”的層面,白嘉軒以鄉賢對白鹿原的精神性匡正、引領凝練了“行”的層面。而白嘉軒又時時處處以圣人朱先生為“精神思想領袖”,實際上引領、匡正白鹿原的是朱先生,亦即道統引領治統。鄉賢白嘉軒與圣人朱先生的精神性互為依存的關系,構成了中國社會政治內在文化結構最后的影子。而朱先生的仙逝,一道原終歸化作白嘉軒一個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歷史背影,既是小說的完結,更是道統與治統絕緣的隱喻。
白嘉軒作為傳統(舊)文化的鄉土踐行者是確定無疑的,在他生命的關鍵時刻,文本中總是伴隨著對白鹿村宗族、人文歷史的追溯,他堅定不移地傳承著祖先的人文精神。朱先生民族文化精魂的實質性身份如何確定呢?文本第十二章朱先生說自己是陶缽,只能鑒古,于當世毫無用處,在彭縣長聽來似乎只是朱先生的自謙。文面上確實是朱先生的自謙,然而這絕不僅僅是自謙,自謙只是民族文化借以隱藏的外殼。陶缽是什么?是民族文化、文明的載體,凝結著數千年的文化歷史,由此可確定朱先生乃民族文化精魂,這是從實境層面的確定。而作為民族文化品性意象的白鹿與朱先生魂靈合體消失在白鹿原上,則是從虛境層面印證了朱先生民族文化精魂式的本質承載。作為白鹿原上的傳統文化知行層面的承載者,朱先生與白嘉軒在精神互動中映照了道統治統相合為的末世鄉土相對寧靜和諧的歷史影像。
白嘉軒作為族長“法定”(宗族之法)繼承人,婚姻的多次波折、變故,其父暴亡,直至意外發現“靈草”,經圣人朱先生點撥認定天賦使命,以不為人知的“換地”(如同周文王被囚羑里演周易扭轉乾坤)而一改生命頹勢,進而人畜兩旺。白鹿原因逐利,大煙種植面積激增,朱先生不顧斯文,親自掌犁毀掉了妻弟白嘉軒的“搖錢樹”。圣人示范,白嘉軒積極響應,白鹿原一時大煙絕跡。白嘉軒因買地與鹿子霖撕破臉皮,冷先生處理了他們的外傷,朱先生則以兩封同樣的詩文短信“依勢恃強壓對方,打斗訴訟兩敗傷;為富思仁兼重義,謙讓一步寬十丈”(化用六尺“仁義巷”之“千里捎書為一墻,讓他三尺有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升華他們的心靈之私為仁義白鹿村的廣揚。達則兼濟天下,白嘉軒發起并與鹿子霖主持重修祖祠,興辦學堂,深得民意及朱先生盛贊。這一樁樁,始終是道統對治統的影響和導引,是道統統馭治統、凈化人之私心為人文的偉力,是謂道統與治統的貌神相合。
城里反了正(辛亥革命),引得白鹿原人心惶惶,連同族長白嘉軒都不知道沒有皇帝的日子如何過。他去請教朱先生,朱先生給予他過日子的章法,治本之道之《鄉約》(宋儒關學之鄉土版本)。白嘉軒嚴執《鄉約》,引導白鹿原風氣歸于正道,漸建亂世之一時一方安寧良序。此為道統對鄉土治統的正面導引。
新朝(民國)并未改善蒼生生活,重負更甚。族長白嘉軒為民立命,決意牽頭起事“交農”。起事前詢問學堂徐先生這樣是否是犯上作亂、不忠不孝,徐先生說昏君要反是大忠。隨之策動了聲勢浩大的“交農事件”,最終取得完勝。雖然此次重大事件圣人朱先生并未直接參與,但徐先生乃是朱先生推薦到白鹿村的,因此“交農事件”仍可視為道統對治統之間接引導與推動。白嘉軒雖未拋頭露面的“交農事件”,亦傳承著關學始祖大儒張載之“為生民立命”的人文承擔。
不僅如此,朱先生還曾以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道家之世外高人的人文承擔,化解了前清二十萬遺余勢力反撲之危局,避免了生靈涂炭;反動軍閥禍害白鹿原,朱先生當面戲言鎮嵩軍劉軍長無法破城,以豆腐熬肉寓意其必敗之潰局。即便是國共兩黨之破裂往來爭斗二十余年,在白鹿原上只不過是朱先生之弟子白孝文與鹿兆鵬兩人為代表的爭斗、合作(無異于鬼谷子之學生蘇秦、張儀二人二十余年掌中之天下),分分合合,而最終是二人的合作取得白鹿原(滋水縣)革命的最后勝利。
朱先生在革命最終勝利前離世,與白鹿精靈合體消失在原上,白嘉軒失去精神思想領袖,意味著道統統領治統時代的徹底終結。白嘉軒一世的入世理想終究崩潰,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失去文化精魂如同廢墟的白鹿原。在白鹿原上,道統不僅引領著治統,亦涵蓋了鄉土社會的政治、民生及文化依存。
無論族長白嘉軒還是圣人朱先生,都是從前清進入民國的有著文化代表意義的人物,值此亂世之際,仍以貫穿數千年之人文承擔:朱先生從民族文化“知”的層面為白鹿原(神州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白嘉軒從“行”的層面為白鹿原立序樹范。在歷史的交接點上,兩人從不同層面上構筑了鄉土社會政治的內質文化結構——道統治統合一的最后的挽歌式的影子。這種內質性文化結構,是亂世一方一時安寧有序的堅實基礎。
二、偏頗性批判歸結民族文化根性剝離
《白鹿原》以陰陽對應,朱先生不為人知的黯然傷魂,以及白嘉軒更多的外在精神剝離,隱去了文化流變偏頗性對世道沖擊的烈度。華夏民族自五千多年前人文始祖伏羲開創對天地萬物規律演示的先天八卦,后經周文王依據華夏地緣特質做以調整使之服務人類更好生存的周易,周公作為早期集大成者進一步發展使之進入社會政治實踐層面,春秋戰國同源之下分化為儒、道、法、墨等諸子百家。儒家走向人道的人文應用,道家保留了對天道自然的探索追尋。自漢始至清末,道家、儒家分別在亂世、治世中發揮著各自的影響,其間又完成了對外來佛家有機成分的汲取而不斷豐富、發展著自身,最終成為中國文化內方外圓、接通天人關系,推動社會前進的核心動力。
在這一發展流變中,其中有兩個互為因果的偏頗性拐點:一是朱熹吸納佛家思想對儒家學說的斷然理性闡述,使之成為偏離人道(人文)、禁錮人性的理學,并被后世當政者接受成為政治之正統,實質性地背離了儒家本源精神,對鄉土社會深度影響至民國初期,最終成為鄉土禮教式囚禁人性的枷鎖;二是五四新文化(以外來文化注入為主)運動對以儒家為核心的傳統文化的掘根性沖擊,使民族文化從社會政治中生生剝離。兩者互為因果,即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掘根性,在于千年前朱熹埋下的種因之累積爆發。白嘉軒、朱先生的人生,正處在中國社會近百年的歷史交接點上。
白嘉軒所持守的倫理體系(《鄉約》之原典),源自儒學支脈關學鄉土化及朱熹之宋儒理學之精神影響,對一道原人之為人本分及鄉土良序的維系有其進步意義。但此時的中國社會結構已經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雖有民族文化內蘊,但以知識分子人文性的柔弱未能完成與西方政體的融合,未能扭轉歷史慣性的強勢反復,最終未能完成社會政治的民族文化內質性結構之構建。而以西方“先進”文明成果裝備起來的留洋派知識精英出于救亡圖存的急切激烈,從社會政治領域堅決地驅逐了民族根性文化。這一根本性的變遷期初發端于大城市,還未波及鄉土社會,因此以朱先生、白嘉軒在此亂世之際構建的一原鄉土人文自治良序還能夠維系一時。當新的文化(舶來的西方人文意識)之強勢生命力及革命洪流暴烈攜裹著天災人禍降臨到白鹿原上時,當年輕一代開始萌生個人意識并開始尋求自己的活法時,傳承數千年的人文精神開始難以一統離散的人心。圣人朱先生亦無功無補于當世,只好退居白鹿書院修繕縣志,而白鹿原的治理者白嘉軒則深深陷入諸多的背叛者的強度刺激及無形無情的打擊攻擊中。
陳忠實在這段歷史裂變中既構建了對維系鄉土倫理良序的傳統文化觀念(民族文化流變之偏頗性)的隱性深度批判,亦構建了沖擊白鹿原良序,對民族文化產生掘根性毀壞的新文化及革命性盲動(激蕩中的新文化偏頗性強勢,無視傳統)的隱性強烈批判,在二者張力對決中構建了民族根性的艱難堅守。
前一種批判屬于感性的人本主義批判,是以白鹿原群像生命酷烈感承擔的。有正面背叛者如黑娃、田小娥維系生存的無奈,最初生活理想的一再顛覆漸行漸遠與卑微被動,以及他們最終慘烈的人生終局;有家庭內部背叛者,如被白嘉軒視為族長繼承人培養的白孝文,徹底顛覆了他所持守的道德人倫體系,體現個體性張力的活法,最終成為一個背離人性的極度冷酷的自私者;如白嘉軒從小寵慣而極具叛逆性的新女性白靈對他意識中理想家庭的決裂,盡顯生命張力的她躲過了敵人的明槍暗箭,卻慘死在自己人之手;如間接背叛者鹿兆鵬,作為新文化代表對白嘉軒所持守倫理體系的主動背叛,其所領導的革命風暴對白鹿原良序的一次次沖擊,最終不知去向是面對黑娃慘死的革命性本能的沉默;白嘉軒倫理道德體系之內的實質性反叛者,如所謂門當戶對由白嘉軒做媒的冷先生大女兒,在“理想婚姻”與人之本欲的糾結中欲罷不能,最終自虐慘死;同代的白嘉軒倫理體系內的實質性背叛者,如視白嘉軒為人生標榜的鹿三以殘殺兒媳田小娥,違背白嘉軒做人原則,背叛得令白嘉軒毫無察覺,最終鬼魂上身實質性生命終結……這些生命或多或少都與白嘉軒有著關聯,甚至鹿子霖的瘋掉、慘死,與世無爭、獨善其身的冷先生成為白鹿原的笑話,與他有著直接關系。作為白鹿原的堅守者,白嘉軒自己的生命亦是酷烈的、悲催的,最終面對瘋掉的鹿子霖,面對自己老朽的生命,開始了真誠的懺悔,或許他的堅守并沒有錯,如果生命重來一回,他還會如此強硬地堅守嗎?文本最后在年老的白嘉軒的生命懺悔中,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發展中過于強調禮制禮序,無視、摧殘人性的極端一面的深度批判。
后一種批判是理性的人文主義的批判,是以白嘉軒對縣府新政理念的質疑,新文化級革命狂潮滌蕩對白鹿原傳統精神遺存(如祖祠、《鄉約》碑)的毀壞及自治良序破壞的瘋狂,朱先生在世冷看國共兩黨紛爭,始終是以蒼生為念考量兩黨政治理念的實際實施和人文承擔的程度構建。新文化及革命滌蕩著白鹿原傳統精神遺存,事實上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掘根性毀壞之縮影。孫中山創建的民國,雖有民族文化之內蘊,其政體卻是舶來品,國家上層建筑尚不穩固,更不用說難以融入鄉土社會,因而在白嘉軒看來是荒誕不經的。對于國共兩黨所持的主義,正如朱先生所言,兩黨政治理念大體一致,思想初衷是好的,而雞飛狗跳的世道呈現著與政黨理念的斷然脫節。即便是確定將要贏得天下的共產黨,朱先生說“還得看”。國民黨強調和維護黨的利益而忽視民眾,甚至民族利益,政治理念終為一種空洞性的標榜;而共產黨在革命的探索中以民族性大一統思維完成了黨的利益和民生、民族利益的融合,以公義大義最終贏得了民心、贏得了天下。兩黨相較,共產黨以更多的民族性文化之實際踐行、繼承促進了自身發展,國民黨以強化上層建筑的非人文性手段,掩蓋了原本自身的民族文化優勢。歷史性考量兩黨,都未能完成對民族文化根性的承接和發展。
因著民族文化在歷史流變中的偏頗對人性的忽略,西方列強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欺凌與強勢刺激,以留洋派為主體知識精英會同革命發起了一場空前的自毀民族文化根基的運動。伴隨著共產黨革命的最終勝利,著眼于長遠發展的社會政治內質性的民族文化根性結構被生生剝離,亦即道統與治統的生生剝離。及至“文革”,民族文化再一次受到摧毀性打擊,其對社會政治的影響力愈發微弱不堪。新中國的國力建設雖然曲折,因著結合實際國情仍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這一切并不能掩蓋和根除一百年來的社會演進的偏激性。
直到今天,我們才看到了一絲民族文化對社會政治的影響力,而民族文化的回歸和自信重建還在路上。
三、文化根性的式微及社會偏頗的延續
陳忠實在白鹿原上所追溯的這段歷史,是民族的苦難史及鄉土民生生態史,是社會政治內質的裂變史演進史,更是民族文化根性式微動影的一種凝固與定格。因著傳統文化在歷史流變中偏頗性及新文化與生俱來的強勢與極端,從文本內向外繼續延伸的歷史(新中國60年)形成了社會發展的整體性偏頗。
白家人畜兩旺后,作為鄉土賢人的“達者”,白嘉軒開始移心于尊崇祖訓、嚴執《鄉約》,構建了短暫一原鄉土自治的相對良序,仁義白鹿原村一時成為世德的典范。這種短暫良序只是白鹿原與外界空間距離上的一時封閉性區隔的促成。這道原絕不是“世外桃源”,強勢反叛時代的觸角終歸伸向了這道原。當民族傳統精神還未完成對外來強勢文化侵襲的消化,進而完成本土根性進入現代社會的重新調整時,雖然維系是一種選擇,卻未必是最合宜時勢的選擇。在中國留洋的新一代知識精英激進狂飆、橫掃一切所謂“封建遺存”的強大浪潮中,白鹿原良序,必然是終將難以持續的。當新文化及革命風暴波及白鹿原時,由朱先生和白嘉軒構建的白鹿原精神體系便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白嘉軒在這股洪流侵襲中,最終落得眾叛親離,歷經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精神剝離,由他本人所構筑的精神堡壘最終成為自己人生永遠無法逾越的困境。白嘉軒在艱難的孤守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最終凝固為一道原和一個人的孤寥背影。而作為華夏文化精魂的朱先生,雖胸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志,在近代與現代歷史的交接點上,亦無功于當世。孔夫子無法介入當世社會政治,尚可教授后學,積功于文化思想的傳播與傳承,而朱先生雖居守書院,新式學堂漸成氣候,生源流失嚴重,最終無奈關閉書院,即便他洞明世事,仍無可奈何、無補于世。
顛覆時代的新文化強勢顛覆了白嘉軒所艱難持守的人文觀念,當處死從土匪成為好人的黑娃的槍聲響起,白嘉軒迎來了他生命的必然結局——人世理想“氣血蒙目”式的崩潰一刻的到來。他無須,也不愿像年輕時把白鹿原上的是是非非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楚盡增心中的悲涼。白嘉軒一世堅守的人生信念,終究被黑娃的慘死和主導其慘死的白孝文全然顛覆,當然顛覆他的遠不止這兩個人。于是老去的白嘉軒在面對瘋掉的鹿子霖時,開始了人世的終極懺悔。白嘉軒作為鄉土踐行者沒落的動影,凝結了民族根性文化在歷史交接點上的式微。
浮躁極端的世道亦強力重創了民族文化精魂朱先生的精神生活,他對前來求教的黑娃說已經不讀書寫字了,也勸黑娃不要再念書了并言讀了無用,讀多了受累。總是向人勸學的朱先生竟然勸人罷讀,可見以新文化為主體意識的世道對傳承久遠的人文精神的顛覆程度之烈。作為民族文化承載者的朱先生,在此社會裂變之過程中,實際受傷最深,但是他的傷、他的痛始終不為人知。內心孤清的他仙逝前,只是在老妻朱白氏及家人面前略露過承擔之重、傷魂之深:竟喊了老妻一聲“媽——”。朱先生的黯然傷魂的無奈動影,凝鑄了民族根性文化在歷史洪流中的式微。
而文本中對民族文化式微的整體表達隱含在民國社會政治終結性的歸結之中:“荒蕪的田疇、凋敝的村舍、死灰的臉色,鮮明地預示著: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在文本表層這是民國社會政治完結的寓意,在社會政治的內質層面,卻正是民族文化在政治領域主導地位的終結。
以國外舶來為核心的新文化在革命歷程中構筑了中國社會的內質性新的文化結構,如生物學一樣結構決定功能,這種有著極端器質性的結構,所決定的功能在于短期目標的實現,長遠考慮的缺失。從封閉自大的大清帝國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開國門,直到新中國成立,新的社會內質性文化結構得以構建完成。而這一漫漫過程,體現了歷史又一次的極端性,而這種極端性一直延續到當代。新中國成立前三十年以革命理論為導向,其間的所謂社會主義純潔性的極端,超英趕美“大躍進”的極端,“文革”對傳統文化毀壞的極端等等,諸多的極端最終遲滯了國民經濟的發展,嚴重影響了民生大計。后三十年起初以亞洲國家和地區高速經濟模式為借鑒及時調整,開啟高歌猛進的全民經濟建設,在取得輝煌成就的同時,中國社會又邁向了另一個極端:開放的多元化經濟激進造成了空前的兩極分化,社會人心在逐利中嚴重失衡。兩個時代的整體性偏頗,種因依然在于民族根性文化與社會政治體系的脫離。這一歷程中取得的成就依舊不容忽視,這得益于借鑒吸收式發展模式,即借鑒國外與本土國情結合的中國模式。
關于革命歷程中的極端性及社會偏頗性延續的具象凝結,文本是在作家鹿鳴在20世紀80年代追溯白靈慘死情況及“文革”中紅衛兵小將們扒開朱先生墳墓的倒插敘事中展開的。這兩段歷史具象之后都有整體性歸結:對于革命歷程中慘死于自己人之手的烈士,“重要的是對發生這一幕歷史悲劇的根源的反省”;對社會偏頗性延續的掘墳暴行,圣人朱先生“預見性”地發出對舶來的文化人文情懷缺失不變的評判:“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對極端性的歷史進程,朱先生厲聲考問“折騰到何時為止!”而這兩種歸結,都是文化深層意義的。
四、結論:民族文化本真追溯及復興深切呼喚
陳忠實在白鹿原上以對半個多世紀鄉土歷史真性的追溯,完成了對整個華夏民族歷史文化的整體性貫通;以古代、近代到現代歷史交接點上民族根性文化從社會政治中剝離及式微動影,完成了對民族文化本真的追溯。他的追溯路徑是:始終以鄉土民生考量社會政治得失,以社會政治對民生的影響考量其內質性文化結構平穩和諧與偏頗極端,以文化發展流變的偏頗性批判追尋民族文化的本真品性。
他所追回來的民族文化本真品性,如白鹿精靈般溫潤、綿長、靈動,有著陰柔美好的凝結,聯結著民族遙遠至今的理想境界;如白嘉軒艱難中永不熄滅的和諧良序、人文熱望;如朱先生天人合一的超世智慧,坦蕩灑脫,處事不驚;如朱先生、白嘉軒的生命承擔軌跡始終如一,知行合一,文化、民生合一,道政合一;如白鹿原之山水合抱的天然真性: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蕩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縣的滋水川道剛柔并濟,是自信自尊的女子。
華夏民族的文化傳統原本是平和、中道的,是中庸的天然合宜,而處在歷史長河中的文化流變卻是從大一統到分支分流的各自發展,其中不乏特定階段的偏頗偏之一極。這種文化的偏頗性決定著一個時期,甚至較長時間的社會走向及氣質——從辛亥革命一百年來的中國社會,就是這種偏頗整體性的呈現。從社會政治中退場的民族文化,以民間更潛隱的存在繼續發揮著微弱的作用,中和著百年來尤其是近半個多世紀的社會整體性偏頗,保障了偏頗社會演進中不容忽視的民族進步成就。
“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對歷史發展之內在規律早有考察,他認為文化歷史不能割斷,必須對已形成的傳統有繼承,有沿襲,有損益。而日本明治維新就是走了一條這樣的路,保持并弘揚了大和民族的傳統同時吸收了西方先進文明成果,一躍而成為世界強國。而百年來的中國社會,在文化上走了一條與此背離的路,當代社會的偏頗、失衡正是源于此。
一道原風云激蕩的歷史,以激烈斗爭、對抗掩蓋了原下深深埋藏的家和政通、天人合一的古老期盼,而這正是華夏民族文化在數千年歷史里活躍的和通性。這部大書,在一道原歷史落幕中隱藏了人文主義者心底強烈無聲的民族文化復興之深切呼喚:朱先生仙逝前一家團聚,他接過孫子,舉到臉前鑒賞性地凝視,對著哇哇哭叫的孫子朗聲說,“爺爺重見天日就靠你啰!”這絕不是與孫子的告別,而是對民族文化復興的強烈期盼和凝重寄托,寄望于未來。
圣人無跡,連同被扒開的墓室亦是空空如也,只有墓磚中嵌刻著一聲響徹宇宙的厲聲質問:折騰到何日為止!正如孔夫子認定,一個社會沒有完成文化體系的構建,一切都是浮云。同樣以舶來之文化為主導的社會,其整體性偏頗無異于歷史的反復、內耗性的折騰。
民族文化復興,朱先生這一長久的期盼,在流離失所百年的民族文化重新踏上回歸之旅的當下,終于有了一絲希望的重燃。這是我們民族尊重歷史、崇敬祖先科學客觀的選擇,走了一百年彎道后的選擇,更是回歸正道、遵從天道調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