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星荃
泥土氣息與古典情調
——評孔建華的《草舍雀白》
席星荃

這一回,我被孔建華的語言吸引了,這引起我一個想法,想專門談談散文的語言問題。但我想先從整體上說說這篇作品的特點,這篇作品從題材上看并不新鮮,寫的是已經被改革大潮改變了的故鄉,也就是回不去了的故鄉。具體說是寫一座房子,以此為線索寫母親,寫那一代的農民。它總的特點我以為是細膩、真切和樸實。我們看這段話就知道:稻子曬干裝袋,交公糧的時候到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往板車上壘,壓力作用下,芒尖輕屑從麻袋里激揚出來,甩起一陣稻谷香塵,在陽光下飛舞,鉆進你的脖子、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作者注意到了稻谷的“芒尖輕屑”和“香塵”,沒有比這更細微的描寫了。再比如作者寫母親的手:“手指張揚開來,每一根潮潤飽綻,帶著麻絨蟹腿的澤芒。老繭密布在掌和指的接合處,不規則的劃痕,經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紅的;還有一些黑的線,是沾了機油之類洗不掉。”觀察之細,已經無可超越了。
但我以為這篇作品最突出的是語言美。一切文學作品都是語言的藝術,這是老生常談了。但老生常談常常被等同于無價值,這一條定律也就常常被忽視。文學作品的語言之美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其美的種類和風格千變萬化、不可勝數,而且永遠處于演變衍生之中,我們只能討論,借鑒,而不能抑此揚彼。但各類體裁的語言之美也大體有個區別,依我陋見,小說重在生活實相,詩偏于哲思抽象,散文大約在二者之間。但具體到某篇,則常有偏重。《草舍雀白》的語言重在前者,充滿了濃郁的鄉土生活氣息,同時兼有古典情調。作者是怎樣實現這一特色的?具體來說,大體有以下幾種方式。
其一,高度濃縮,有古風。有時候句式簡短,似漢賦宋詞。試讀這段:日照雨淋,蟲咬鼠嚙,草舍經年,稻草由綿軟金黃,糜腐蝕爛,轉作灰白,間雜棕褐色。基本是四字結構,而每句則描敘了兩種事物,各用一字表述:“日”“雨”“蟲”“鼠”,分別用另一字描述它們的表現狀態:“照”“淋”“咬”“嚙”,其濃縮性凝練性似已達到極限。
其二,句子里雜用科學術語或當下詞語。晴天,太陽從東側打光,一點一點,調整到直角,再擺渡過去,從西側打光,成年不變。不多不少,180度。雨天,水汽凝聚在大陸上空,化云作雨,傾盆倒下,沖沖洗洗,想刷多久刷多久。“打光”是現代舞臺燈光術語,“直角”“180度”是幾何術語。“刷”字則使人聯想到刷卡這一電子化行為方式,這是一種現代式想象。這些時尚之紋和初始掌紋一起,進了初中作文,葉老師在語文課上念了我的一段話,至今記得皸裂二字。杭州高級中學(貢院)在我少年時代,肯定了我母親的雙手,熱烈地擁抱了我一下。這一天,我和新伙伴們近了,因為母親的手。“肯定”把中國當代政治中某種特殊的上下級關系借用過來,意味深長。而“熱烈的擁抱”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效果。
其三,吸收日常口語。春分之后,清明之前,竹鞭鉆山挖土,蓄滿竹能。漫山潛行,拱土露臉,一枝枝彪悍有力地揚起來,母親摸摸這枝,拍拍那根,挑嫩的,相好的,拿起鋤頭,一鎬下去,毛筍跳起來,圓嘟嘟的……“鉆山挖土”“拱土露臉”“圓嘟嘟的”等都是生動的日常口語,散發著鄉村生活的泥土之香。谷袋壘好碼齊,拿兩根粗繩,壓住抽緊,抬起車杠,把重心調校到輪上,受力均勻了,兩根繩左歸左右歸右,牢牢系緊車杠。“壘”“碼”“壓”“抽”“抬”,“左歸左右歸右”是真正的農民口語。
其四,精練、準確、生動。試看這段:讀中學前,我做母親的助手,揪住谷袋兩頭,半蹲以膝頂袋,拔起麻袋,借腰和肩的力量抱起,母親把身子彎下,我把谷袋架母親背上。“揪”“蹲”“頂”“拔”“抱”“彎”“架”,其精練準確令人贊嘆。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描述對象的極其熟稔,這當然是親歷親為,體驗到家的結果。
簡潔精練,不僅是一種文風,更是一種習慣。習慣的背后既是觀念,也與修養相關。繁復纖秾是一種文風,也是一種習慣。習慣是風格的底子。但風格沒有高下之分。問題在于運用是否得當。
席星荃,著名散文家,曾獲第二屆湖北文學獎提名獎及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現居湖北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