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出版對于我國歷史文化遺存的整理、保護與研究事業功不可沒,各種文物圖錄、考古發掘報告集、研究文集陸續出版,起到了良好的學術積淀作用,有力地推動著新時期的文化建設。但令人遺憾的是,由于學術門檻較高、基礎資料和研究成果發行范圍狹小等原因,相當一部分寶貴的文物及其形象資料猶如散落的珍珠,大多數時候不為大眾所了解,其第一手資料也并不能供讀者方便、快速地查詢到。隨著數字出版時代的來臨,這種情況有了改變的契機。從《漢畫總錄》的編輯過程,我們可以管中窺豹,探討數字出版如何服務于歷史文化遺存的整理、保護和再現。
一、數據庫方法對歷史文化遺存項目“求全保真”原則的實踐
在中國歷史文化遺存中,漢代圖像規模尤為宏富,存世的材料主要有畫像石、畫像磚、壁畫、帛畫以及器物紋樣等,學界統稱為“漢畫”。漢畫被譽為“石上的史詩”,其圖像信息廣及漢代政治、經濟、文化、宗教、日常生活等,因此漢畫研究成為我們回溯中華文明源頭的一條重要通路。然而,漢畫的整理和保護面臨著急切的問題。首先是原件情況非常復雜,雖然經過專家們艱苦卓絕的工作,大量與漢畫相關的考古材料得以重見天日,或原址保護,或進入館藏,但是漢畫材料保存地點分散,不易搬動,且面臨風化、水蝕等自然力的改變,部分圖像有著隨時間推移而湮滅的風險。其次,迄今為止,在世界范圍內,中國漢代圖像尚缺乏全面、系統的整理、記錄。在漢畫研究專家朱青生看來,現有的記錄整理也存在諸多問題:一是目前漢畫著錄數量不足存世材料的五分之一;二是其圖像著錄多沿用宋代金石學以來的傳統拓片方式,這會使漢畫在未來的研究、使用、保存等諸多方面產生信息偏差,且相關考古信息著錄不夠全面,不能充分反映其出土環境,阻礙了對漢畫的研究,進而影響了對漢代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的研究,最終是影響了對中華文化形成及確立這個重大課題的深入研究。有鑒于此,北京大學漢畫研究所1995年即啟動了《漢畫總錄》的編輯工作,由朱青生教授帶領一批青年學人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團隊共同組建了“《漢畫總錄》項目工作室”,邀請海內外的漢畫研究專家組成編輯委員會,聯系全國各地的文物保護單位對漢畫資料進行全面調查與整理,力圖囊括存世的漢畫。這一學術項目某種程度上帶有文化搶救的意味,因而也得到了國家出版基金的大力支持,從“十二五”開始陸續推出紙質版。截至2016年,《漢畫總錄》已出版第一輯“陜北卷”、第二輯“南陽卷”,共30冊。這套大型圖像志對漢代“圖”的狀態作了分門別類的著錄,使漢畫成為可以索引稽查、全面觀看的資料,由此形相學方法透入歷史、文化和人性,對圖像的整體關系進行考證和記錄,有望為中國上古歷史、社會、文學、宗教、藝術等方面的研究奠定關鍵性的基礎。
在《漢畫總錄》立項之初,項目團隊就引入了數字化技術來幫助整理學術基礎資料。要囊括傳世的所有漢畫,即“求全”,則需對漢代史料、漢代墓葬考古發掘情況作全面了解,第一步就要對古文獻資料進行整理,數據庫分類集成、海量存儲的功能發揮了巨大作用。1997年,海德堡大學和北京大學合作創建了漢畫古文獻數據庫,包含五大方面:傳世史籍、全漢文、漢代疏注、讖緯文獻、出土文獻。通過這個數據庫,可以快速檢索到學者想了解的漢代專名、典故、文章等。此外,漢代畫像石因為珍貴,近年也出現不少造假的情況,要做出鑒別,即“保真”,除了組建一流的專家團隊外,還需集成漢畫研究文獻數據庫,以便隨時查閱此前漢畫的研究狀況,進行嚴謹的學術考證。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漢畫古文獻數據庫和研究文獻數據庫已頗具規模,據統計,研究文獻部分包括中文資料2000多種,西文(包括德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文獻600多種,以及日文文獻300多種,為存世漢畫的收集、整理、檢驗真偽以及最后的著錄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數字技術運用于《漢畫總錄》的編輯
《漢畫總錄》作為國內最新的漢代圖像志,不僅繼承了中國古代類書編撰的優良傳統,而且運用了當代圖像學研究的最新方法。該書體例結構為:(1)以照片、拓片、線圖、墓葬結構圖等圖錄方式記錄漢畫圖像,發揮各自的優點并彌補缺陷;(2)對圖像的出土地點、年代、尺寸、材質、考古環境、畫面內容、圖像關系等信息作全面著錄;(3)注出與圖像相關的古文獻和研究成果。顯然,《漢畫總錄》編撰前期的準備需要建立大規模的專業數據庫,而實際的編輯也采用了數據庫的方式,因為漢畫材料存世量大,每一個畫面及載體包含著繁雜的信息,傳統的制表記錄方式費時耗力,不便記憶、閱讀和傳播。要對每一件漢畫材料作精確的描述,進而對圖像的整體關系進行記錄,在過去是很困難的,現代數字技術則為漢畫圖像相關要素的全面記錄打開了方便之門。并且,由于漢畫在中國各地分布、收藏情況會有差異,著錄項會隨區域調查情況的不同而需要調整、增補,有了數據庫海量存儲、快速檢索技術,在上述體例三大層面列出的著錄項就可以因地制宜地處理。當然,對于這樣一部大型圖錄,讀者首先關注的是漢畫圖像的呈現方式,這也是數字化工作的重點。例如,南陽麒麟崗的一件畫像石,一面上刻有一只“神鹿”,在《漢畫總錄》南陽卷中的編號為HN-NY-001-35(1),該畫像石對應三種圖像信息——原石圖、拓片圖和原石所處墓葬結構圖。這一圖示法是傳統文化傳承方式同現代科技、學術方法的結合。運用現代攝影技術拍攝的原石圖可以捕捉住畫像石一些三維立體特征,最能反映原始狀況,因而被置于首要位置;傳統記錄和描述漢畫的方法是制作拓片,盡管這些拓片因地域工匠審美趣味、捶拓工藝的特殊性而具有創作的意味,可能導致研究者對畫像原始狀態的認識出現偏差,但仍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記錄方法,處于輔助地位。此外,項目團隊運用三維掃描技術對畫像石進行立體測量,注意記錄畫像石的殘存痕跡,包括它是什么質料,有什么樣的坑、洞或凹槽,表面鑿刻有怎樣的紋路,同時查考歷史上流傳的形象資料及相關研究文本,考證它和別的石塊是怎么拼裝的。在專家完成原始信息搜集、整理和基本事實的考據工作后,即可通過三維建模繪制墓葬結構圖,給這塊畫像石作清晰的定位,這時就需要更為復雜的數字技術的介入,即進入朱青生先生所說的“圖像的復原、拼合與重組”階段:“所謂復原,就是將圖像在歷史遺傳過程中已經損失的部分,利用數據庫的全部資料和各種研究成果,對其進行虛擬性復原。這種復原除了要考慮遺存到今天的考古學證據,還要通過形相學將留下的一些痕跡(包括畫像石已經被破壞或消失的部分)進行有根據的逐步虛擬復原,以‘恢復和接近研究對象的原始狀態。”圖1所示正是《漢畫總錄》編輯團隊運用數字技術所做的虛擬復原嘗試。
圖1截取了計算機動態模擬過程中的三個片段,分別為南陽麒麟崗漢畫像石墓外觀、開啟墓葬后內室俯瞰圖,以及進入墓室后定位到的那幅“神鹿”圖。在這種數字虛擬復原中,圖像及空間都流動起來,整個麒麟崗漢墓中的天象、人物、神獸、云紋符號等圖像的位置及整體關系更直觀地展現出來,進一步打開了我們對歷史的想象。眾所周知,漢代事死如生,“學界普遍同意,漢代墓葬圖像藝術的特色在于它生動反映了時代的日常生活”。從大量考古材料中可以發現,漢代上層人士有著將世間幸福快樂延續到來世的強烈愿望,對“死”后生活有一套信仰體系和相應完整細致的安排,“下至東漢時期,正如從墓葬中陪葬物品的類型所見到的,死后生活已經變得完備無缺”。這就要求我們在觀看漢畫時,不僅僅作藝術審美,而且要有歷史的理解,“漢畫里面常有宴飲、出行的場面,還有天象圖,還有很多陶倉、器具等隨葬品,加在一起就是為了建造天地人間生活三位合璧的關系,而這種合璧關系和他的生活是互相對照、互相交映的。正是有這種對應關系,人才可以覺得死亡雖然是悲哀的,但一旦進入了這個系統,兩個世界之間是并行的,同樣幸福、同樣憂傷并行不悖的關系。這就是我們在理解漢畫的時候的重要原則”。僅僅通過某一塊畫像石的文字描述、圖片復制還不足以給現代人以如此深刻的感受,而通過數字技術構筑起漢畫的整體關系和虛擬體驗空間,我們能更容易“進入”這樣一個輝煌的文化藝術世界。
三、構建多功能檢索數據庫和多媒體展示平臺使歷史遺存完美再現
目前,與《漢畫總錄》對應的“中國漢代圖像信息綜合調查與數據庫”項目已被文化部列入“國家數據庫專項”系統,傳統出版與數字化工作同步進行著,但這些還是主要針對漢畫的整理與保護而展開的學術工作。可以預期的是,在漢畫的再現工作中,數字出版有著更為廣闊的發揮空間,一方面可服務學術,構建多功能檢索數據庫;另一方面可服務大眾,建立漢畫的多媒體展示平臺。在現有基礎上建設漢畫多功能檢索數據庫,以一定的學術標準開發圖像與文獻數據分類檢索、學術研究專項檢索等功能,可供研究者方便地獲取第一手材料,精確檢索到存世的每一幅漢畫,乃至漢畫中的某種紋樣、特殊的刻畫技法等,通過大數據計算對各類圖像進行分析、比對和解讀。這就好像為每一件漢畫材料構造了一個全息影像系統,由漢代圖像局部精微的雕刻遺痕,到完整墓葬中各圖像的位置關系,再到漢畫出土區域問風格的流傳變換,乃至有漢一代圖像所反映的精神世界、社會生活圖景,以及影響到中國現代文明機制的關鍵信息,讀者都可以通過這個系統去研究、探索。
《漢畫總錄》所追求的整體關系的復原,是建立在嚴謹的學術考證依據之上的,而數字出版將極大地推動這樣一種對于歷史的想象與重構。多媒體展示平臺能集合漢畫圖像、整體關系復原動畫、漢畫研究及解說音頻和視頻等,這不只利于學術研究,更利于漢畫走出博物館,突破一時一地的局限,真正走向大眾。當全國各地以畫像石、畫像磚為載體的圖像資料都能在《漢畫總錄》的多媒體展示平臺上呈現出來時,讀者不僅能感受到漢代極為高超精湛的造型藝術成就,而且可以解讀出上古時期的神話傳說、思想觀念、世俗生活等豐富的信息,觸摸到中國文化的歷史脈絡和核心問題。這個平臺所能展現的中國漢代文明之悠遠、宏偉、盛大,給觀者帶來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當越來越多的人能通過這個平臺接觸到漢畫豐富的數字資源,也就為漢畫這種歷史文化資源的多元開發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例如,人們可以根據漢畫出土地信息制作漢畫相關的文化旅游數字地圖,根據漢畫中的形象和文字描述創作影視動畫,以漢畫數據庫為基礎開發各種互動體驗軟件,等等。
從《漢畫總錄》項目的運作來看,數字出版工作已極大地改變了傳統學術出版“單打獨斗”的局面,能窮盡先進技術手段整合資源,為我國歷史文化資源的開發提供多元的傳播渠道和創作空間,由此,漢畫這古老的“石上的史詩”得以在現代文明中重生。這是中華文化返本開新的一種極具創造性的工作,值得我們給予更多的投入與關注。
(李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歷史讀物編輯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