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瑛
意外的《浮士德》
徐 瑛
好多年不看京劇了,除了偶爾聽一口于魁智的《大雪飄》,也是因為那段唱于我有點特殊的意義——當初迷上京劇,源于看了李少春先生主演的京劇電影《野豬林》。李少春先生是空前絕后的角兒,京劇是角兒的藝術,沒有喜歡的角兒,京劇于我也就不再具有足夠的吸引力。
我與京劇其實很有點緣分,曾經有段時間甚至到了迷醉的程度,乃至于一口氣連寫了三個京劇劇本,分別為與中國京劇院合作的《兵圣孫武》,與北京京劇院合作的《宰相劉羅鍋》(下本)和《連升三級》(上下本)。
但現時的京劇已經停留在了技藝審美的層面上,在我的理解,任何藝術一旦停留在審美的層面孤芳自賞,它的歸屬便只剩下了博物館。
京劇的現狀讓我失望,但京劇界的朋友卻沒有因之而疏遠,與京劇名家周龍和江其虎甚至一直都有合作,只是合作的作品多為現代戲劇,已經與西皮二黃無關。周龍和江其虎是京劇界鳳毛麟角的另類,如果京劇界多一些這樣的另類,京劇乃至中國的戲劇都有可能出現新的面貌。
可惜如周龍、江其虎這般既有能力又有想法的優秀演員太少。
半年前看了唐凌編劇、易立明導演的話劇《竹林七賢》,那出戲的主角是嵇康,但給人印象最深的卻是司馬昭。司馬昭的扮演者是中國京劇院的優秀花臉演員劉大可,小伙子渾身上下都是戲,唱念做打全能來,很快便把話劇演員給比了下去。江其虎告訴我,像劉大可這樣技術全面同時又渴望嘗試創新的青年演員,中國京劇院還有好幾個,他們接下來將與意大利合作《浮士德》。中國京劇院居然要做《浮士德》,而且是跟意大利人合作,這委實讓我甚感意外。
但過了沒多久,還真看到了中國京劇院與意大利艾米利亞羅馬涅劇院聯合制作《浮士德》的報道,該劇在意大利的巡演還很轟動。我對中國的文藝評論從來都不以為然,因為花錢就可以買來贊美與吹捧,可信性堪憂。所以當大可邀請我去清華大學觀看他們演出的《浮士德》時,我真猶豫了好半天。我住東南三環,清華大學在西北四環外,整個兒一個大對角,斜穿一個北京城,即便路上不堵車,來回也得幾個小時,如果叫好的評論與實際的品質不相符,未免有點得不償失。
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去了。平心而論,戲沒有我期待的那樣精彩,但已足夠讓我感到意外。
全劇四個演員,飾演浮士德的劉大可,飾演格雷卿的張佳春,飾演魔非的王璐和飾演華倫廷同時擔任中方導演的徐孟珂,在劇中的表現都很出色,因為四位演員都擁有很扎實的基本功,演技上是無可挑剔的。許多技術的展示,雖然還能看到傳統的套路,但因為用在了塑造人物上,勁使對了,于是便有了新意。
這當然是演員用心去創作的結果,也一定與導演的要求有關。設若換一個中國導演來執導,這個戲多半會做得中規中矩,趣味卻打了折扣。
該劇導演安娜·佩克思琪是德國人,她給京劇帶來了許多新的東西,讓我看到了一點點新戲曲的影子,這便是跨文化合作的價值所在。
從戲呈現的結果來看,我以為導演是充分表達了對京劇和京劇演員的尊重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對演員炫技的放縱與遷就。我說放縱與遷就,在這里是褒義詞,因為它給京劇演員提供了開發創造力的機會。
但源于尊重的放縱與遷就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不能做到有效的控制,演員就會不自覺地回到京劇的傳統里去。回到京劇的傳統可能是導演的好奇,也可能是中國京劇院的要求,這些都無可厚非,只是就我的期望值而言,我會覺得它出離傳統的步子邁得不夠大,走得不夠遠,不夠革命。比如《浮士德》的音樂和唱腔設計,伴奏樂器加入了電聲,在作曲家那里已經突破傳統許多了,在我聽來卻依舊“兩張皮”。
京劇中人缺乏創造意志,幾十年來沒有誕生一個新的流派便是明證。當今最有名的幾位京劇大腕,技藝上已經不輸前輩,但創造意志與創造力卻不能與前輩同日而語,所以稱大腕沒有問題,稱大家卻沒有資格。大腕與大家的距離,是匠人與藝術家的差距。
真正的藝術家,必要有自己的代表作,傳統戲演得再好,那也是庇蔭在前輩栽種的大樹下,浪得一個某某流派傳人的虛名。所以我是真心希望參與《浮士德》創作的演員能再多一些“亂搞”,把戲做成一個四不像才好。
中國傳統戲曲博大精深,自成體系,集中國傳統文化之大成,在世界劇壇獨樹一幟,其傳統是發展的傳統,不是一成不變的傳統,自形成以來,戲曲就是在不斷的變革中逐步發展日臻完善的。從諸宮調的一人主唱到昆山腔的一統天下再到京劇的兼容徽漢、包容昆梆最終獨領風騷,中國戲曲走過的路,實質上是一條跨界融合的路,由是才形成了將唱念做打舞綜合為一體的演劇樣式與風格。這樣一種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的演劇樣式與風格,在戲劇形態日益多元化的今天也應該極具競爭力,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竊以為根本的原因就是沒有進入現代。
作為農耕文明的產物,中國戲曲與現代文明、與后工業時代沒有關系,中國戲曲要想涅獲得重生,必須完成一個從農耕文明向現代文明的跨越與蛻變,重新建立與當下生活的聯系。這種聯系的建立不是簡單的表現現代題材可以概括,它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創作觀念上的更新,以歷史發展的眼光來繼承傳統的精髓。中國京劇院敢做《浮士德》,嘗試跨文化的合作,中國京劇院的領導都會承受不小的壓力,很需要膽識與氣魄。
所以《浮士德》能做成現在這樣已經很了不起,我應該知足。
事實上,《浮士德》的創演確實讓我收獲了意外的驚喜,從幾位年輕演員的身上,我看到了久違了的創造意志與能力,讓我對京劇又重新有了一點信心。
《浮士德》的編劇李美妮是中國戲曲學院編劇系畢業的研究生,劇本寫得很洗練,給二度創作留下了很大的空間,頗有點舉重若輕的意思。在我看來,以中國藝術院校現在的招生方式,是很難培養出優秀的編劇來的,李美妮的出現,與她的天賦和勤奮有關。
《浮士德》讓我記住了幾個青年才俊的名字,因為他們,我可以對京劇的未來懷抱謹慎的樂觀了。
徐 瑛:中國歌劇舞劇院劇作家
責任編輯:蔡郁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