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德華
文物生命守護者的“匠心”
——記全國“工人先鋒號”、首都博物館文物保護修復中心
文/張德華

首都博物館文物修復中心團隊全家福。背后的牌樓原矗立于北京歷代帝王廟前。1953年被拆除,2003年被重建于首博大堂。
提起首都博物館,人們恐怕首先想到的是近期由“海昏候”特展和“婦好墓”特展引發的“首博熱”,作為北京市重要的公益文化事業單位,首博在對話世界文明、弘揚中華傳統文化、供給百姓精神食糧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同行業中樹立了良好的形象,躋身于國家一級博物館行列,連續三年獲得全國十大陳列展覽精品獎,更被授予“全國文明單位”“全國文物系統先進單位”“全國創先爭優先進基層黨組織”等全國性榮譽稱號。當你走進首博,在觀看精彩展覽、享受貼心服務的同時,可能不會想到,還有這樣的一批人,他們懷著對歷史文物的敬畏之心,宛如醫生,現身考古發掘現場、實驗室或展廳,為文物全面體檢、勘察病因、對癥下藥;他們耐心、細致,每修復一件文物都不亞于做一臺神經外科手術,指尖一絲一毫的顫動,都將決定這些人類文化遺產的生死存亡;他們各有手藝絕活,并掌握種種高新技術和現代修復理念,傷痕累累的文物,紛紛在他們手里起死回生。這支團隊就是全國“工人先鋒號”——首都博物館文物保護修復中心。
紡織品組是首博文物保護修復中心的品牌團隊,清一色的娘子軍,經常要前往考古現場進行樣品采集、出土紡織品整理等工作,等待她們的不僅是30度以上潮濕悶熱的環境,更有沉睡百年深度腐敗的棺木、尸骨等。在進行江西東周墓出土紡織品保護時,由于墓葬環境的特殊性,有些剛出土的紡織文物表面留有白色結晶鹽塊和尸體腐爛殘留物,去除難度極大,她們連日轉戰于幾十口棺木之間,站在充滿泥水的棺木里提取、清理文物,手套是不能帶的,因為容易損傷文物,衣服永遠是臟的,因為基本是趴在水里,姑娘們憑著對文物事業的熱愛和多年的專業素養慢慢戰勝了恐懼,體會到了考古的樂趣,不時為摸到圓潤的玉簧而歡喜雀躍,為精美絲織品的自然風化而扼腕嘆息。發現文物的過程就是發現
歷史的過程,她們說:“用我的美,換文物的美,是我的榮幸!”
2006年北京石景山出土一具清代干尸,尸體保存完整,皮肉尚存,裝裹完好,這在北方地區十分罕見。當時正值初夏,尸體和身上衣物露天放置,非常容易腐爛,亟需整理,紡織品組接到文物提取任務后,迅速趕赴位于石景山區的臨時工作室。尸體在空氣和高溫中暴露了兩天,已經開始變質,散發出陣陣腐臭,兩層口罩都無法掩蓋,為延緩尸體腐爛速度,工作室室內溫度調到16℃,與室外溫差10多度,大家在室內工作時間一長就手腳冰涼。沒有合適的工作臺,尸體就直接放在地面的木板和棉布上,她們只能蹲跪在地上工作。為盡快取下尸體上的衣物,大家盡量不喝水、不休息,一蹲就是半天。這些紡織品(衣物)經過上百年地下水、尸液的浸泡以及各種污染物的侵蝕,十分糟朽脆弱,有些甚至被尸蠟、霉菌緊緊黏在一起,她們用自制竹簽等工具半厘米半厘米地剝離,生怕一不小心弄壞衣物,每一次成功剝離之后,都會長舒一口氣,為小小的勝利而高興,并做好拍照、繪圖和記錄,留取完整的考古資料。
在提取衣物過程中,最難克服的還不是身體的疲勞與緊張,每一次翻動時與尸體的面對面,剝離衣物時與皮膚的接觸,才是這些年輕姑娘們最害怕的時刻。她們在室內充滿腐臭味道的條件下連續工作5天,最終完整取下包括龍袍、補服、內外衣物等珍貴文物二十余件套。隨后就是漫長的室內整理工作,僅龍袍一件文物,清洗工作就持續了一年半,因為脫色嚴重,不能入水清洗,只能使用棉簽一點一點進行擦拭,但擦過一遍之后,纖維內部的尸蠟、尸液又會浮出表面,需要重新清潔,整件龍袍經過兩人四、五遍擦拭之后才清理完畢,使用棉簽上萬根。
此項工作圓滿完成后,很長一段時間,心理比較脆弱的同志依然會偶爾夢見自己還在剝取尸身上的衣服。盡管如此,參與者們提起這項艱難的工作,都覺得這是人生中不尋常的一次工作經歷。
傳統的書畫修復中,將書畫“命紙”和畫心分離的過程被稱之為“揭畫心”,是修復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古語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形容操作過程,需要擁有多年經驗的技術人員長時間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捻搓,如果用力稍過,就會損傷畫心,造成不可彌補的后果。修復中心的實驗團隊針對這個困擾了書畫修復行業上千年的難題進行了深入研究。紙張文物歷經千百年,脆弱程度可想而知,畫面的墨痕色彩更是不容損傷絲毫,要在不損傷書畫紙張纖維的前提下分離千百年粘接在一起的兩張薄宣紙,談何容易?在先后試制了幾千種生物制劑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激情在慢慢消磨,一段時間實驗人員們幾近絕望,填補一個空白領域,想起來美好,實際卻是困難重重,不然揭展技術也不會這么多年無法突破。
在研究即將取得關鍵進展之時,實驗攻堅手閆麗累倒了,被查出乳腺腫瘤,最大的已經有雞蛋大小,醫生說像她這樣30歲還在忙工作沒要孩子的本來就是高危人群,又加上長期的精神緊張以及生化實驗室的環境,導致人體機能紊亂,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幸運的是,腫瘤是良性的,手術很成功,在病房休養的日子里,首博和修復中心的領導、同事紛紛去看望她,給了她莫大的鼓勵和安慰,她病愈一回到工作崗位,就馬不停蹄地繼續實驗,實驗也確實缺不了她,終于在2013年的一天,在一次實驗中找到了一種能分解粘接劑還不損傷紙張及顏料的菌株,這讓每個人欣喜若狂,隨即又開始沒日沒夜研究該菌株應用“揭畫心”的詳細機理與最優配方。揭展力規律實驗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不能有一絲的振動,實驗室的環境無法滿足要求,為此實驗人員選擇了首博頂樓一個無人經過的走廊做實驗,整整一年,頂樓悶熱不通風,實驗團隊磨練心智,苦盡甘來,終于得到了喜人的成果,捕捉到了如絨毛劃過手心般觸感的最佳揭展力,終于實現了用無害的揭展劑,精細的揭展力,來無損地揭展書畫文物。實驗團隊前后經過五年的攻堅克難、上千次的反復應用,積累了上萬個數據,最終成功研制出應用于古書畫“揭畫心”環節的生物揭展劑,與傳統方法相比,生物揭展劑的運用既避免了“揭”的過程中對文物的傷害,又完整保存了古代書畫文物及其裝裱材料,實用性很強。
2014年北京市文物局邀請20多位全國書畫修復界頂尖專家為這項科研成果做鑒定,專家組一致認為這項科研成果解決了困擾書畫修復百年的難題。稱之為“書畫裝裱行業的一次革命”。同時專家組認為該成果不僅僅只是一個停留在實驗室的科研成果,它對實際工作意義重大,希望這項發明不要束之高閣,要盡早地應用于文物修復領域,在全行業推廣。

北京石景山出土清代武官墓紡織品文物考古提取現場
習總書記指出:文物承載燦爛文明,傳承歷史文化,維系民族精神,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首都博物館作為弘揚傳統文化的重要場所,在保護文物上更應不辱使命,守土盡責。但眾所周知,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歷史文化遺產都經受著不同程度的破壞和損害。金屬文物的銹蝕,陶瓷器的破碎,紡織品、紙質文物的腐朽,這些文物都要進行保護修復才能長久地保存下去,才能更好的在博物館里展示給公眾。文物修復和保護工作在普通人眼中既神圣又神秘,然而這其中也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付出與辛苦。
在文物修復保護中心青銅修復室,擺放著一臺只有在牙科醫院才能看到的潔牙機。您肯定奇怪,怎么文保中心改看牙科了?其實這是中心在進行文物修復科技創新。青銅器修復的一項工作是清除有害銹,青銅器長年埋藏在地下,接觸到可溶鹽類、水分等,逐漸形成腐蝕銹層,傳統的機械除銹法采用的工具是鋒鋼刻刀、手術刀、鋼針、小鏨子等工具,不但效率低,而且銅銹粉塵對修復人員傷害很大,用上“潔牙機”,只要接上電源,“潔牙機”一邊震動,一邊噴水,有害銅銹很快就會一塊塊掉下來。像“潔牙機”一樣的新玩藝兒,在文保中心還有很多,多年前,青銅修復專家賈文熙先生的哥哥和師傅幾個人一起修復故宮東南角的寶鼎,鍍金時,由于鍍液中含汞,鍍完后這些人全部汞中毒,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現在用上了電刷鍍技術,汞中毒的事兒,早成了陳年舊聞。
當我們在博物館展廳看到一件件精美瓷器時,肯定想象不到在修復它們時修復人員面對的工作環境,瓷器修復需要對補配的材料進行打磨,磨下的粉末極細,即使口罩也無法阻擋粉末的吸入,經年累月,瓷器修復組幾乎人人都患有嚴重的鼻炎。
書畫作品修復室要求常年保持18-22℃的溫度、50-55%的濕度,北京冬夏氣候分明,工作室與室外環境的溫濕度差異很大,修復人員往往夏天穿得特別多、冬天卻穿得特別少,常年這么折騰,大多患有關節病。書畫修復要求連續性,在用水悶濕揭裱時,不能拖延時間太長,否則書畫就會發霉,造成第二次污染,在揭首博館藏一件清代著名書法家翁方綱的《臨華山碑》時,由于糟朽嚴重且尺寸很大,修復人員加班到深夜兩、三點,字畫室18℃的溫度,修復人員卻滿頭大汗。
紡織品組修復一件清代藏式法王禮服,禮服由織錦、刺繡、緙絲等多種工藝完成,除絲線以外還使用了金線和孔雀羽線,極為精美華貴,但是由于古代染料和染色技術的原因,黑色絲線極易糟朽,這件禮服下擺緙絲部分的黑色緯線已經幾乎全部脫落,破損共計20余處,局部經線也有斷缺。紡織品組修復人員利用所學織補技術,以極細的繡花針代替梭子,將黑色絲線按照原來的經緯上下關系重新織補在破損處,織補工作非常耗費眼力,經緯線搭錯一根都需要拆掉重補,一行織完之后,還要用針將補的緯線撥緊以達到和原物相同的效果。原本就略有花眼的修復人員,在修復禮服半年之后,花眼度數竟然迅速加深了100多度。由于文物原來的緙絲工藝技術高超,織物密度十分高,因此補線與原物縫合時,細針很難扎過,稍微用勁不當,極細的針鼻就扎透修復人員的手指,文物剛剛修復過半,用彎、用折的鋼針已有20余根。
首都博物館文物保護修復中心這支團隊,在文物保護一線默默付出,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和務實的工作作風詮釋著“工匠精神”,以過硬的科研能力和精湛的手工技藝擦亮歷史文化這張“金名片”。他們耐得住寂寞,經常一件文物、一道工序、一個動作反復做上幾個月甚至一、兩年,本著對手藝的不舍、對文物的熱愛,堅守在文物修復崗位,不離不棄,這種堅守除了來自高度的責任心,更源于一代又一代文物保護工作者傳承下來的歷史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