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榮

國際金融危機之后,全球經濟增長復蘇弱于預期。美國、歐盟、日本等主要發達經濟體幾乎無一例外地采取了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但邊際效果逐步遞減,而財政政策受制于高企的債務水平和冗長的政治議程,被束之高閣。在此背景下,《中國經濟報告》記者邀請劉元春、蘇劍、許偉三位專家圍繞后危機時期國際宏觀經濟政策經驗以及“中國方案”展開深入探討。
中國經濟形勢及調控著力點
中國經濟報告:如何評價中國近幾年的宏調政策工具和實施效果?
許偉: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宏觀調控概念以來,主要的宏觀調控手段是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當然有時候也用到產業政策、投資政策、信貸政策、土地政策等,調控工具相對泛化。
比較有爭議的是產業政策。產業政策的成本收益如何?是否應歸人宏觀調控的范圍?政府是否有必要、有能力、有信息優勢實施產業政策?從不同經濟體不同發展階段的產業政策實施經驗看,政府可以通過加強基礎研究投入,提升人力資本質量,保護知識產權,糾正制度性扭曲,打破壟斷,提高環境和質量標準等手段,促進新興領域的孕育和壯大。但至于什么是未來的發展方向,更多需要企業來試錯。對發展水平比較落后的追趕型經濟體而言,政府在主導產業選擇方面可能掌握一定的信息,同時在糾正各種制度性扭曲方面或許能有一定作為。但隨著發展水平的提升,技術水平更加接近國際前沿,產業和消費升級更為多元化、個性化,而且充滿不確定性,再對創新升級進行規劃的難度較大。無論是數字經濟,新工業革命,還是其他新技術、新模式的引入,都需要發揮企業家的作用,政府可以做的是創造市場化、法治化和國際化的制度環境。
劉元春:2011年以來,適應新時期流動性管理的需要,中國對貨幣政策進行了大幅度調整和創新,出現了SLF、MLF、PSL等一系列工具,更重要的是,貨幣政策順應危機管理的思想和理論發展,明確提出宏觀審慎監管,通過對杠桿和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的監控,實現逆周期管理。貨幣政策的目標、傳導機制、工具都發生很大變化,特別是通過工具創新,從傳統總量管理逐步向結構性調整轉變,配合目前財政政策、產業政策以及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實施,無疑提高了效率。
雖然目前的貨幣政策框架還存在問題,但是能夠成功地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改善就業,維持物價穩定,綜合來看應該還是不錯的。目前我們面臨幾個問題:一是脫實向虛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二是在脫實向虛的過程中系統性風險急劇上揚,三是在外部沖擊的壓力下資本外逃和人民幣貶值壓力持續存在,四是貨幣政策效率低下特別是傳導機制不暢。因此,如何應對這些問題,是貨幣政策在未來進一步創新和調整的關鍵。
從全球范圍看,中國如何抵御發達國家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所帶來的外溢效應,以及新興經濟體和一些金融動蕩國家所帶來的金融沖擊,是貨幣政策的重要目標。因此,匯率政策上應堅持以內為主,同時加強國際貨幣政策協調。
蘇劍:目前的刺激政策都是凱恩斯主義政策,如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但政策副作用非常大,例如貨幣政策會導致投資質量越來越差,甚至引發金融危機。
日前財政部副部長朱光耀講話透露出中國以后財政政策力度將會進一步加大,希望能夠突破不合理的財政限制。但我個人建議重點應該放在“改革”“開放”“創新”上,通過改革釋放經濟活力,而不是通過傳統的凱恩斯主義政策來刺激經濟。
大國調控與全球協調
中國經濟報告:你們對大國宏觀政策協調有何看法?
劉元春:G20杭州峰會公布的“中國方案”強調加強政策協調,創新增長方式。從美國、歐元區、英國、日本這幾大區域來看,它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經濟、社會、金融的大沖擊,導致貨幣政策偏離了傳統狀態。這幾個大國都采取了極度寬松的貨幣政策,目前歐盟和日本都采取了負利率政策。這些政策對全球經濟帶來各方面的沖擊,特別是當非常規貨幣政策常態化后,對于新興經濟體、外圍國家的沖擊就會致命,這是要求協調全球宏觀政策的根本原因。
而這些國家采取了這么久的寬松政策,在后危機時期,金融震蕩和經濟增長乏力狀態并未得到有效緩解,說明極度寬松貨幣政策存在問題,難以在短期內從根本上帶動全球復蘇。因此,我們必須調整思路,大國宏調定位應全面調整,不僅僅是因為外溢效應,更重要的是目前的政策無法適應后危機時期出現的長期停滯等一些深層次問題。
許偉:G20杭州峰會,在中國的倡議下,確定了九大深化結構性改革的優先領域,強調不同成員推進各自結構性改革的協調性,為重塑全球經濟強勁、持續、平衡和包容增長提供了新的政策選項。
不同國家宏觀政策的目標并不完全一致。對發達國家而言,宏觀政策主要聚焦通脹穩定和促進就業方面,金融危機之后宏觀審慎管理也納入了政策框架,當前任務是實現經濟的強勁復蘇;對眾多發展中國家而言,保持宏觀經濟大體穩定,并促進勞動生產率提升,推動可持續發展,讓發展成果為更多人所享有,依然是宏觀政策的重點。近年來,發達經濟體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下降,新興經濟體的貢獻比重則明顯上升。無論是挖掘世界經濟增長新動力,還是增強全球經濟增長包容性,都需要在全球性議題設置當中考慮新興經濟體發展的訴求。
首先,在考慮不同國家所處發展階段的前提下,兼顧各種發展議程所設定的發展要求,秉持合作發展、多方共贏的理念,制定發展目標。其次,現在的國際經濟治理框架,還不能完全適應國際宏觀政策優先目標的轉換,要有完善的制度安排。第三,要將目標落到實處,除了各類國際組織繼續發揮作用以外,還需要政府和企業共同攜手,政府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比如建設高水平的基礎設施和糾正制度扭曲等,不斷激發企業尋找新的發展機會。
他山之石
中國經濟報告:其他國家有哪些宏觀調控的經典案例?對中國解決現在的經濟問題有什么啟示?
劉元春:中國有自身的深層次問題,與美國、歐元區、英國和日本并不完全相同。所以,中國的宏觀政策與這些國家也有本質區別。當然,一些國家的經驗我們可以借鑒,例如美國在去杠桿上的經驗和德國在產能治理上的經驗。同時,像長期陷入低增長陷阱中的日本,過去的很多操作可以給我們提供教訓。但借鑒的過程中,應立足于世界經濟運行的一般規律,出臺具有中國特色的方案,而不能簡單采取拿來主義。
蘇劍:當年凱恩斯提出需求管理的時候,把需求管理當做救命的一種藥,但現在世界各國把凱恩斯主義政策常態化,也就是把藥當飯吃了。結果就導致經濟出現的問題越來越大,經濟肥胖癥越來越嚴重,最終引發比較嚴重的經濟危機。這是最大的一個缺陷。
另外,國外關于刺激政策的經典案例,就是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美國應對這次金融危機所采取的政策。美國次貸危機爆發后銀行就缺現金,這個時候如果美國政府不提供資金,任由經濟自然調整,就會出現嚴重的流動性不足或流動性短缺。銀行為了補足流動性就只好想辦法回收貸款,減少對現有貸款的延期,這樣實體經濟又承受不了,就會出現大簫條那樣的經濟危機。在這種情況下美國采取了財政、貨幣雙擴張的政策,尤其是貨幣政策。從2008年9月到2009年2月,美聯儲投放的基礎貨幣相當于此前美國200年投放的基礎貨幣總和。這對于我們有兩個啟示。第一,在需要救命的情況下凱恩斯主義政策是可以用的;第二,這種政策的風險非常大,貨幣超發的負面效果是非常嚴重的。
至于中國宏調,我個人認為應該把“防風險”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防風險就是防經濟增速大幅下滑的風險?,F在民間投資增速下滑非常厲害,不管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在投資方面都比較謹慎,而且實體經濟中的機會越來越少,會導致貨幣政策提供的流動性大量進入虛擬經濟,導致虛擬經濟價格波動幅度非常大,由此而衍生金融危機的可能性非常大。同時,地方政府債務、僵尸企業、過剩產能等問題都使得中國經濟面臨非常嚴重的風險。
許偉:宏觀管理是政府的一項基本職能,各國都會根據自身實際制定宏觀調控目標,采取相應的宏觀管理框架,選擇合適的調控工具組合,保持宏觀經濟平穩運行。即便是同一個經濟體,宏觀調控政策框架、取向、工具也并非一成不變,在不同發展階段或歷史時期,往往會因為理念、制度、經濟運行突出矛盾等因素的變化,調整和創新宏觀調控政策。當然,具體實施效果褒貶不一。
后發經濟體的優勢之一就是可以吸收和借鑒先行經濟體不同發展階段的經驗和教訓。除了1929年和2008年兩次大危機前后主要經濟體的宏觀和金融政策以外,日韓等經濟體成功轉型的經驗、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房地產泡沫破滅前后的宏觀管理,以及德國二戰以后保持宏觀穩定的經驗等都值得認真研究。
中國需要關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大國經濟運行自主性與系統重要性的關系。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近年來一直保持在三分之一左右。除了中國,全球經濟近兩年增速不超過2.5%,明顯低于過去三十年3.1%的平均水平。同時全球貿易也保持低增速,但中國在全球貿易的份額不降反升,這表明外部需求變化對中國的影響已基本調整到位。在這樣的前提下,中國經濟是否能夠實現中高速增長,更大程度取決于自身是否能夠順利實現轉型升級和釋放內需潛力。
與此同時,隨著中國經濟融入全球分工的程度逐步加深,貨物、服務、資金、技術、人才、信息的跨境流動更加頻繁,不同地區、不同市場之間的聯動更加密切,加之中國經濟體量不斷增加,自身發展對全球經濟的影響更為顯著。作為—個具有系統重要性的開放經濟體,在開放過程中,需要處理好相機抉擇和規則之間的關系,提高決策透明度,改善預期管理,加強國際宏觀協調,管理好自身宏觀政策的外溢效應以及可能的反饋波及效應。
二是總量宏觀調控與各地增長差異的關系。整體上看,中國經濟已經進入新常態,但各地發展潛力差異較大,這對于宏觀調控而言,既是挑戰也是有利條件。
一方面,宏觀調控政策的主要目標都是總量層面的,單靠宏觀政策工具,往往難以兼顧各地差異實現平衡發展。而中國統一市場建設尚未完善,要素自由流動還存在障礙,可能進一步加劇上述不平衡。
另一方面,由于不同地區所處發展階段各異,發展潛力也不一樣,一個地方、一個產業遭遇沖擊,往往可以由另外一個地方或者另一個產業對沖,宏觀經濟總體運行的穩健性可能更好。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期間,加工貿易經濟比重較大的地區遭受外部沖擊最為直接,增速下滑較快,但其他地區內需潛力還很巨大,這對于中國經濟較早走出危機起到了關鍵作用。增長階段轉換期,部分沿海省份動手早、轉型快,增長質量和效益都有較大提高,這不僅穩住了中國經濟基本面,同時又為中西部地區轉型發展提供了先行示范經驗,為整體經濟順利實現轉型創造了有利條件。
三是借鑒國外理論經驗與自身創新的關系。一方面,從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第一次提出宏觀調控的概念以來,中國宏觀調控就一直在不斷調整,期間也借鑒了不少國外理論和經驗。比如從長期看抑制通貨膨脹與推進結構性改革并不矛盾,相反,穩定的宏觀經濟能夠為改革創造良好條件。這些在今天看來是共識的觀點,過去都經歷過爭論。
另一方面,借鑒國際經驗要立足于中國國情。由于中國經濟仍然處在追趕階段,具有明顯的新興加轉軌特征,同時又是開放大國,宏觀管理面臨多重挑戰,既有增長階段轉換可能誘發的風險,也有開放過程中伴隨的風險,還有通常只有成熟經濟體才會面臨的金融創新挑戰和泡沫風險。宏觀管理要在穩增長、促改革和防風險之間找到一條相對平衡的路徑,很多問題的解決都有賴于自身的大膽創新,簡單照搬適用于發達經濟體的宏觀理論和政策并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