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蕭沛蒼,1942年生于湖南湘鄉,祖籍湘潭。畢業于湖南師范學院美術系。曾任湖南美術出版社社長。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湖南省美術家協會第六屆副主席、第七屆榮譽副主席,2000年被評為湖南省優秀出版專家。作品《沉寂的轟響》1987年入選首屆“中國油畫展”(上海);《窗·福》1989年入選首屆“中國油畫年展”(北京);《窗·綠隙》1992年入選“廣州·90年代藝術雙年展”(廣州),獲學術提名獎;《南塘·雪暮》2004年入選“中國美術出版界美術家作品展”(北京);《沉寂的轟響》載入《中國油畫文獻——1542-2000》,《春圃》載入《中國美術全集(現代卷·速寫)》,《窗·綠隙》載入《新中國美術史》,《空濛霧聲》《五月寒林》載入《中國油畫風景》。
那天,又是那天!我為什么這樣喜歡用“那天”這兩個字來作文章的開頭呢?去年,我還寫了一個題為《那天》的中篇小說發表在《芙蓉》雜志上。“那天”就像一條河總是流在我的心上。好了,不說“那天”了,還是來說那天吧。那天,我們聽說沛公(油畫家蕭沛蒼)畫了我們三個人(一個鐘叔河,一個朱正,一個我),于是也就電話約好,一起去他的畫室看看。畫得如何?有畫像在,就不用我饒舌了,反正我們很高興。看完后,沛公說,請各位在自己的像后簽上自己的大名吧。我一聽,心就想,那我先要寫一句:“這是我嗎?”然后,停住,等候反應。我想他們三個人一定都會愣住的,不知我要做什么。然后,我再寫一句:“當然是我!”打個大大的驚嘆號。我想他們一定會笑。我覺得這樣有意思,很好玩。可是,他們兩個人卻都沒有一點把戲,而是真的老實地只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兩個老前輩,完全一個樣,在我前面做了榜樣,臨到我了,手一軟,心一怯,竟也不由自主地讓這念頭一閃而過,老實地簽上了自己的小名。人就是這樣,很多情況下,都是這樣隨大流的。
回家路上,心里想著沛公所畫的那個我,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于是,我給沛公的夫人蔡皋發了一條微信(也是一個極好的畫家),請她轉給沛公看(不知他有沒有微信,反正我沒有他的帳號):“題沛公畫的那個我:身處文壇數十秋,幾番掙扎空白頭。有心馳騁人已老,夢里提筆愧亦羞。”這是老實話、心里話,至少是當時的那一瞬間,心里浮現的老實話。我寫這四句的時候,我的心里還想起了法國著名的雕塑家羅丹大師的一段軼事:年輕的羅丹發奮學習去考巴黎美術學院,第一年,落選了。第二年,他選擇了當時美院推崇的那種光滑規矩的塑法,結果還是落選了。第三年,他索性選擇了傳統的希臘風格,所有在場的考生考官全都對他嘖嘖稱贊,主考官卻在他的表上寫下了這樣一行字:“此考生毫無才能,繼續報考,純屬浪費”,直接堵死了他求學的大門。年輕的羅丹傷心欲絕,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支持他為他做著犧牲的姐姐也因失戀而傷心欲絕在修道院里郁郁而終,羅丹覺得自己的活力也隨姐姐而去了。于是,他也走進了修道院,要獻身為上帝服務。修道院院長艾瑪神父看出了年輕人避世的苦悶,給了他新版的但丁《神曲》,里面有多雷的蝕刻畫。細細地翻著這本書,羅丹的心又活了,他又拿起了自己的畫筆,恢復了喜愛雕塑的本能。他的第一件署名作品就是院長《艾瑪神父》。面對他的這尊塑像,艾瑪神父有一段話,我想我是忘不了的:“它使我看到了我普普通通的長相,使我免于自負,但它又充滿了感情,使我感到我是個人,真正的人。”面對沛公用心地為我畫的我的像時,我也自自然然地想起了神父的這段話。
沛公為我畫了像,我也應該有所回報。我的回報是什么呢?秀才人情紙半張。我的回報是我的文字。那天,回到家里之后,我激動地坐了下來,一口氣寫了一篇《我》,發給了蔡皋,請她轉給沛公看,以表我對沛公的謝意,也算是我對他畫我所作的一番自我坦白。下面就是那篇文字:
1.關于鄙人,早就說過,既非好人,也非壞人(既不好也不壞)。說的話也不算聰明,但也不好說是愚蠢(既不聰明也不愚蠢)。我不會是屬于你的,也不會是屬于他的(也不屬于自己的)。我不知從哪里來,更不知到哪里去(沒有過去也無未來)。天堂沒有我的份,地獄我也無資格(也不在人間)。活人簿里沒有我,死人簿里也無我(既不死又不活)。我只能夠呆在這里,卻又感覺不在這里(我不曉得我在哪里)。
2.一級臺階,一級臺階,走下去,下面是那深深的河水以及流淌的陳年往事。盡管是在黑暗之中,我的思緒也很不寧,但我依舊仔細欣賞那些波瀾不驚的、或者平緩流淌的、遇到某種阻礙之時、水花飛濺翻騰的樣子,那是我在十五六歲、心里充滿渴望的樣子。
3.日子過得好快呀,樹葉又在凋落了。我喜歡冬天又害怕冬天,這就像我喜歡什么,同時又在避開什么,我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在看見他物的同時,我的眼睛還看見什么?我在看見自己的同時,我的眼睛又看見什么?
4.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喘息,假設,否定,肯定,再否定,我更離不開自己了,也不窺視自己了,也不再向我自己要我沒有的東西了。我總是在等待黎明,卻又無力驅逐黑暗。我只能夠透過窗戶,那層水一樣的玻璃,看著自己的美夢流逝。
5.我是這樣的喜歡唱歌,不過,只唱給自己聽。或者,不是唱,只能算是哼,只是哼給自己聽。而且,每首都已破碎,只能哼上一句兩句。有時,這句是這首的,下句卻是那首的。
6.在這陽光燦爛的角落,我布施,我乞討。我用一塊黑色的破布,遮住我的突兀的面龐。我的眼睛戴著墨鏡,它緩和了刺目的光芒。落日的天空還在山后,夜也正在水底徘徊。
7.什么,什么,都失去了,腦力,體力,還有視力。就連雷鳴,在我耳中,也變成了喃喃低語,彎曲,倒伏,不堪一擊。就連天空,在我頭上,也變成了綿綿細雨,不但沒了晚上的希望,而且沒了早上的記憶。有的,只是一線亮光,弱得好似最后呼吸。
8.我頭腦里窗戶很多,有些打開著,有些緊閉著。打開著是一個空間,緊閉又是一個空間,那要看是什么時間。時間之外的時間嗎?那是我最愛的空間。
9.我洗臉,在溪邊。我趴下,看著自己水中的影子。我等待著我的臉,能夠重新組合起來。我看著它顫動著,越來越像我,越來越像我。然而,就在這一刻,我臉上的一顆水珠,啪嗒一聲,滴落而下,我的影子又碎了,碎成無數散開的波紋。
10.夜來了,夜的我,悄悄溜進一個洞,等待著。一半睡覺,一半嘆氣,嘟噥著。我的手指輕柔地柳條般地拂過身體,等待黑的叛亂過去,還有紅的狂熱平息。然后,我再起身開步,繼續我的螺旋路線。
11.當我聽到一陣喧響,我知道,寂靜中,有什么在改變了。我警惕地豎起耳朵,匍匐在那草叢中,活像一只裝死的動物。秋天的樹林,若無風,葉子就似黃金鑄的,一動不動,沉默著。我無聲地告誡自己,別動,別動,千萬別動,不要隨著風吹草動。
12.當我用我自己的雙手,掠過我的面龐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臉,已經面目全非了。或者,不是我的臉,而是,相反,我的手,已經不再是那手了。我只覺得我的顱內,已經擠滿烏合之眾,我心里有很多故事,卻又不知如何述說。
13.每天我都踉踉蹌蹌,來了,然后轉身離去,不是悄悄地隱身于百年老樹的樹蔭下,就是高高地行走在又陡又斜的山岡上。我的步子雖然不穩,臉色卻是嚴肅凝重。每次,我若停住步子,也不會是為了擇路,而是為了更透徹地看清自己離奇的夢境,而且,每當這個時候,那個一直在我耳邊叫我向前的嘹亮的聲音也會突然停住不語。
14.當我的床,載著我,隨著旋轉不停的渦流,在空氣中飄來飄去,我不知道是在海上,還是在那云天之上。我只覺得,我像光,有時候是一團火光,有時候是一點燭光,在那既無船只的而且也無港灣的、既無物質的而且也無精神的茫茫黑夜,閃耀,搖曳。我看不到一盞航標,只聽得風,掃過浪礁。
15.上游,下游,或者中流,無論在哪里,我若不從耳朵開始,就是從我眼睛開始。之前,那是黑暗的時間。之后呢?多明亮!我被固定在源頭。再之后,一個人,在路上,不是在某個腦袋的路上,就是在某個肚子的路上。我尋思著成為人。一個人!一個什么人?隨便什么人。我隨時都準備著成為隨便什么人。
16.我以為我死去了,可是,結果——還活著——今天活在這個地方,明天活在那個地方。我以為我不是人,可是,結果——還是人——今天我是這樣的人,明天我是那樣的人。在我再次死去之前,我真的還活著嗎?我要弄清這個問題,我要竭盡我的所能。
17.兇猛而又溫柔的下降,黑暗在我周圍形成。一掛極美的瀑布中一朵火花熄滅了。我仍繼續向前趕著,被那不是我的道路,帶著走向某個地方。
18.一塊石頭,繞著地球,在我面前一掠而過。每天……每天……每天……每年……每年……每年……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面孔,沒有任何類似的東西。我就站在這地球上,這么樣地看著它。它不停下來,也不需要停下來。我能看見它來了,又能聽見它走了。它總那樣按時而來,一次也沒遲疑過,一次也沒拋棄我,這就非常好,已經很難得,在我還在等待的時候。
19.當猛烈的思想狂風掀起知覺的驚天大浪,我感到了我的孤獨,我感到她非常愛我,又感到她不太愛我,她愛我又不愛我。我的名字突然沒了,還有身體也沒了。我只能從知覺之中,偷偷摸摸,溜出來,灰白的頭發飄散云空。我的魔力已經失靈,再也不能將我拆零,然后恢復我的原形。活著,沒有這種魔力,也就很難從事物里找出那么一種意義。意義于我什么意義?零乘以零那種意義。
20.我靠著樹,我坐下來,雙腳縮在身子下,胳膊攏住兩條腿,下巴支在膝蓋上,這種姿勢使得我不但能夠看到遠方,而且只須稍一低頭,就能看到自己的心。
21.小時候,我喜歡,玩沙子。我把沙子抓在手中,讓它們從指間流過,我感到了一種虛靈。虛靈是什么意思呢?是虛的靈魂的意思嗎?也許吧。我喜歡在沙堆上,挖洞,挖洞,再挖洞,然后再把它們填滿,或者看著它們垮塌,從早晨,到黃昏。我喜歡把沙子揚起,芝麻一樣撒到空中,然后,看著它們落下,陽光般地無聲落下。然后想像它們是云,是些落到地上的云。然后想像它們是水,是些滲到地下的水。然后想像它們是灰,各種生命所化成的隨著冷風漂泊的灰。
22.每天,我都能夠聽見自己在說話的聲音,那個聲音,很遠很遠,像在另一個房間里。每天,我都偷聽自己,聽見自己在說自己,聽見自己鼓勵自己,聽見自己抨擊自己。然而,即便就是如此,我也無法救贖自己,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只是一個陌生人。
23.在粘粘的淤泥之中,我安詳地睡著了,我的嘴巴張開著,我的舌頭耷拉著,口渴漸漸在消失,營養慢慢在滋生,該白的白,該紅的紅,眼睛也在晶瑩發藍,眼眶一團烏黑發青。
24.當誰用那食指指甲,無論左手,還是右手,從上至下,從左往右,在我暫時空白的背上,刻出許多象形字時,我明白,這輩子,終歸是個什么人了。我等待著它結痂,它脫落,它破碎,然后變得模糊不清,然后長出一背新皮,我等待著重新做人。
25.四肢著地,爬到門口,抬起頭來,通過窄窄的一條細縫,我就到了世界的盡頭。紫色的陽光,史詩一般,洶涌在當代的街道上。我的嗅覺又回來了,在那離地兩指的地方,我看到了很多腦袋,正搖晃著,舔著干草。
26.沒有時間了,我這樣聽說。沒有頭腦了,我這樣聽說。沒有氣息了,我這樣聽說。鳥從左邊迅疾飛來,順著時針的方向飛去,飛去,飛去。古老的今天,巨大的過去,在這開滿鮮花的夜里,還原成了未來的嗓音,回到我張開的嘴巴里。
27.一雙赤腳,兩腿泥,書包墊在屁股下,背靠墻,抬起眼,望著天。天蔚藍,透著白,云徘徊。我尋找著那張臉,動物們都睡熟了。云上有個人,突然跳起來,朝我揮著手,叫我快回家,別再這樣,發著呆。
28.隨手舉起鏡子,竟然不見自己,向前湊了一湊,確實就是自己。這是我的老了的樣子,我這樣地提醒自己。有生以來,如此認真,端詳自己老了的樣子。這可不是有意賣老,也不是在逢場作戲,為了讓人說我不老。
29.肯定沒有錯,不是核武器,而是某種無聲的但更具有危害性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從那無人駕駛的飛機上面灑下來,霧狀般地飄落地面,滲入窗子換氣扇以及墻壁的縫隙,直至所有呼吸窒息。這是我的幻覺嗎?我為什么這樣恐怖?我為什么總是看見霧氣掛在樹梢之間,濕漉漉的,像塊破布。
30.夜就這樣向前滑去,只留下了一片天空,算不上完整的世界了。愛的片斷,恨的片斷,背靠著背,融為一體。心靈的軌跡確實曲折——曲折——也是連貫的線。做夢的歲月早逝去了,理想丟進下水道里,被汗沖得一干二凈。疲憊,勞累,揮之不去,嵌在肌肉骨頭之間。斜陽的高度又減幾分,那是我的最后表情,天邊飄著幾朵霞云。
31.我等待,我回來,最后還是沒回來。我在超越自己嗎?我能超越自己嗎?超越自己可不像超越眼界和國界那么方便和容易,你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那幽深的山谷里或者大漠荒原上。
32.我在以我強烈的身體發出一陣狂熱的低語,尋找她,呼喚她。我的心里感到羞愧,假如我還能夠臉紅,我想我會臉紅的。可是,血卻涌不上頭顱,而且徬徨,難流到腳。
33.穿過一點一滴的沉默,詞語落下來,悄然不見了。我不知它落在哪兒,也不知它從何而來,感覺不到那張嘴、那個頭、那只耳,感覺到的只是一樣,一代一代又一代,無論看的還是聽的,無論吃的還是穿的,沒有什么不一樣的。他們總是一模一樣,拿著一模一樣的東西,用著一模一樣的腔調,折磨我,侮辱我,一直到我怒不可遏,嚎叫,啼哭,變成詞語,一些別人構成的詞語,一些構成別人的詞語。
34.就像推開不幸似的,人使勁地推開我;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人竭力地躲避我。我佇立在夜色之中,打開窗戶,伸出雙臂,擁抱到的只是空寂。天上的雪,落到地上,再白也是帶著黑了。
35.在太陽的烤曬下,我也覺得我枯萎了;在月亮的映照下,我也覺得我陰冷了。愛雖然是美好的,太愛也會害人的。
36.常聽人說:你真天真!我不知我哪里天真。又聽人說:你沒長大!那么,到底何謂長大?就像他們那個樣?他們是個什么樣呢?我想說,說不出;我想寫,寫不出;我想畫,畫不出。我和他們確實兩樣。
37.隨著時間流逝,空間越來越小。一歲一段路程,一個十字路口。我該如何選擇,才能走向那夢,就是走進那夢,那夢也還是夢。
38.兩只蒼蠅飛了起來,在我眼前反復盤旋。我想一只是我的意識,另外一只是我的靈魂。忽然之間,意識沒了,只剩下了我的靈魂。我的靈魂這樣放松,一個勁地嗡嗡嗡嗡。
39.真想去死啊——有時。總以為能千秋百歲——有時。老是莫名地感到倦怠——有時。自言自語都覺得累。
40.想起兒時,和太陽賽跑,追趕正在落山的太陽。一個山坡,一個山坡,想看它落在哪座山坡。紅色的光線染紅了頭發,紅色的光線染紅了面龐。我比太陽跑得還快,我在山口等著太陽。那刻,太陽反倒一下,突然升到山頂上方,變得那么又大又圓,漫天云霞噴涌過來。天空淹沒在云霞里了,太陽也被融化為光。
41.人問:幸福是什么?我說:幸福于我來說,就是躺在心愛的懷里,不想,不說,盡情,睡去。
42.從前,曾有一些畫面,就像那些隨風聚散漂流四方的云朵,人能認出它的形狀,可惜,卻在眨眼之間,再也無法將它找到。從前,曾有一些故事,是人自己親身經歷,只剩下了一些片斷,而人卻又讓人相信這些故事不曾存在。從前,我的腦子里,曾有一些沉睡的夢,呻吟著,展開來,我想拉也拉不住,它們甜蜜苦澀地在我嘴里彌漫著,隨著唾沫吐出來,落到地上浸潤著我的難以訴說的憂傷,結果,也在一瞬間,被路人的腳跡掩埋。
43.在這怎么辦的時代,我認識了肺結核。我現在才感覺到了我吐出的每口痰里都飽含著致命細菌。它們蠕動著,我們看不見。它們飛翔著,我們看不見。它們是自由的隱形者,自由地進入人的鼻孔,自由地進入人的口腔。先前怎么不知道呢?在這廣告蔽日的時代,不知它竟安然存在——不但存在,而且流行,比流行歌還要流行。
44.每次,我來這個地方,來到這個廣場中央,我的心里有好多話,結果卻是沉默無言。面對城樓,沉默無言,面對石碑,沉默無言,面對大街奔馳的車流,我懂事地立在街邊。其實,何止這個地方,很多地方,我都一樣,都只能夠沉默無言。
45.我飛著,孤獨的,在夜里,在現實與夢幻之間,撲過來又撲過去,我不知道,現實,夢幻,究竟是誰控制著誰。
46.黑暗中,我的手,也是黑得不見五指。光明中,我的手,卻未變得通臂透明。我這樣說,是否神經,到底想說什么事情?我的眼睛,望著眼睛,那可是我自己的眼睛。
47.很多時候,我自己,在自己的軀殼外面,游離著,飄浮著,看著自己的故事。什么時候,我看到了,卻又什么都沒看到。什么時候,我感覺了,卻又什么都沒感覺。我是我自己,又非我自己,只是自己的各種鏡子。
48.在這世上,誰有能力排列出我心中的句子,撫摸我,催眠我,讓我輕松愉快地不僅安放我的四肢而且還有我的心靈。我的百孔千瘡的心靈,這團時刻跳躍著的而又無法分離的血肉,時刻都在給我勇氣,使我度過許多日夜,同時生出許多感慨——痛苦、憂愁、長吁、短嘆。我始終都沒有學會安詳寧靜平視前方,因此也就無法接受人世間的高低不平。我只能像兒時那樣,懵里懵懂,糊亂涂鴉,用我自己的所有血肉,所有無法分離的血肉。
49.某某的博客被停了,電視里這樣說,報紙上也這樣說。為何不停你的呢?有人問。我說:為何要停我的?我僅僅在談情說愛。我這樣了,還談情說愛,容易嗎?一天到晚,談情說愛,容易嗎?老糊涂了,還談情說愛,容易嗎?不容易也不說了。即便是個木頭人,也愛談情說愛的。
50.從來沒有交融過呀,我和這些山,還有這些水,從來沒像它們這樣,山山水水,互相交融。我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何不能欣賞它們?即使我就日日夜夜活在這些山水之中。我凝視著我心中的那些非常遙遠的山水,我總覺得它們要比這些真的更好更美。我為什么不能接受我面前的真山真水?
51.是白天呢,還是黑夜?何謂白天,何謂黑夜?為何我的每個白天都永遠是別人的黑夜?為何我說黑夜的時候,別人卻認為是白天。我知這樣的感覺荒唐,你說這是什么地方?這里,我能看見他們,他們為何看不見我?
52.身為一個文人,或者一個書生,我為語言而活。凡是過往詞匯,只要逗我喜歡,我都竭力勾引。我千方百計地盯梢副詞,精心地誘拐形容詞,跪倒在鮮活的俚語腳下,依然覺得缺詞少句。我老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一個中斷了的篇章,是一首未寫完的詩,是一部永遠有待出版而又不能出版的書。
53.自從提前退休之后,我的日子就掛在偶然事件的秋千上了。秋千一下子蕩過來,一下子又蕩過去,蕩過來時很無奈,蕩過去時也無奈。我在秋千的繩索之間,所看到的不是秋天,當然也非什么春天以及什么夏天冬天,我看到的多為陰天,雖然有時也有晴天。我還看到眼前的天空,一下子退得很遠了,一下子又逼得很近,近得貼著我的鼻尖,我聞到它有點苦澀。好多的人在我腳下,忙得就像螞蟻一樣。我卻不想再抬起腳,在那地上再邁一步。
54.有的人,所說的,雖然沒有一點證據,可我還是相信他們。有的人,所說的,即使就是證據確鑿,我也不會相信他們。有的人,正是因為握有證據,我才不會相信他們。
55.那片云,滴答的,滴穿我的頭,滴穿我的喉,滴穿我的心,滴穿我的腸,滴穿我的腿,滴穿我的腳,滴進我腳下的泥土里。
56.那間房,在那里,四面都是明亮的鏡子,為了能夠不看自己,我屏蔽了我的眼睛,用那天一樣的黑布。
57.很久很久很久的以前,那時我是十六歲,那時我在湘西修路,那天我在泉邊喝水,我在那眼小小的泉里,看到的是整個天空。
58.想起龜兔賽跑的故事,我感受著蝸牛的心跳,蝸牛幻想自己的對手總像那只兔子一樣,還想每棵大樟樹后都藏著有守株之人。
59.風停住了,在這里,掛在電線上。雨停住了,在這里,掛在樹枝上。只有我在拼命跑著,跑得路在我的身后,不辭而別,啪啪碎裂。
60.當我面對怎么辦,或者面對誰之罪時,突然間,我感到,我的思想失落了——在那漫長的時間中,以及無邊的空間里,落葉一般,落了一地。我能做的,也就是——在集體的無意識的渾濁不堪的湖水之上拼命地打撈自己的魚。
61.風扭曲了我的生命,冰雕出了我的模樣,我每天都做著小事,何謂大事,我不知道。我雖孤獨,但很安靜,內心不再懷有欲望,頭上云也默默無言,冷漠,自尊,高高在上。
62.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頭野獸。當我心中的那頭野獸,竄到我的指尖之時,我的文字躍然紙上,它的足跡,梅花一樣。
63.整整一天,我的心里,總是想著這句話:狐貍那時已是獵人,狼也是那東郭先生。狐貍那時已是獵人,是某人的一個書名,某人得了諾貝爾獎,她的書被譯到中國。狼也是那東郭先生,當然是我的聯想了。我為什么這樣聯想,我也覺得莫名其妙。我只知道狼叫我們不要做那東郭先生,直到它被我們人類滅得成為保護動物。
64.別跟我說什么輪回,別說,別說,別跟我說。別跟我說下一輩子,別說,別說,別跟我說。要說,就說你自己吧,說說自己這一輩子,看看自己什么樣子?活著,只能活在當下,無論偉大還是渺小,無論肉體還是靈魂,無論實在還是虛擬,人都只有這一輩子。
65.無論什么豪言壯語,在我聽來,都是噪音。再大的噪音也會被另一個噪音所吞沒,所有的噪音終將被巨大的靜寂所吞沒。我說,我在寂靜中說,也只能在寂靜中說。
66.做事要有耐心,做人要有耐心,可是,我沒有。我努力地回憶著我第一次失去耐心究竟是在什么時候。那時,是否意識到了:以后再也沒有耐心,想要也難再有耐心?那時,是否思想過了:當我忍受不了某事,當我忍受不了某人,我到底該怎么辦?此刻,我所能想到的,只是書中的一句話,這話一直跟著我顛沛流離好多年:雖然還有想法,但是已不年輕。
67.我是多么愉快呀,這一刻,我比現實快了半步。我超越了我的局限,我超越了我的自身,事情竟然如我所料,我感到我通體透明。我是如此輕盈虛無,仿佛融化于空氣之中,方方面面將我圍繞,也包含在我的心中。我只低頭看看自己,就能看到整個世界。
68.我就像是一只飛蛾,在我剩下的時間里,一直繞著燭火飛著,我隨時都會被點燃。我只有離火焰越近,才能強烈地感覺到我自己的獨立存在。如果我想拯救自己,我就必須飛行在這離我毀滅的一步之遙。
69.一切都快結束了,我已經是如此蒼老。抬起頭來,四下張望,眼睛里面滿是悲傷。這悲傷是粉碎性的,它使我的所有心思,眨眼之間,化作塵埃。
70.我喜歡和自己對話,我喜歡讓我的精神和我擁有的肉體對話。讓精神和肉體對話,是件最為快樂的事情,也是最為痛苦的事情。有時,肉體戰勝了精神。有時,精神戰勝了肉體,精神大多敗于肉體。精神若能戰勝肉體,真可說是一個奇跡。
71.經過了不知多少悲傷,現在我能說,我懂悲傷嗎?經過了不知多少愛情,現在我能說,我懂愛情嗎?我不能說,或不敢說。我能說的,只是痛。
72.曾經如此,此后不再,這幾個字我喜歡。頭上的天空,是藍的,是灰的,是白的,是黑的,所有的都是昨天的。頭上的天空是黃的,聞起來有土地的味道。頭上的天空是紅的,所有的都是明天的,明天又是屬于誰的?曾經如此,此后不再,這幾個字我難忘。
73.只要我活著,我就在別處,在這里與那里之間。我不會永遠在這里,也不會永遠在那里。
74.大片的黑,大片的白,都被擠退了,全部消失了。紅色的卻如此強烈,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想要找個陰處躲躲,連陰影都變得通紅。可我就需一抹藍呀,哪怕一點綠也行,在這紅里,如何生存?
75.不自由,毋寧死!你要怎樣的自由呢?或者怎樣的死去呢?在我賊亮的兩眼看來,世上只有兩種自由:一種是什么都可做的能夠隨心所欲的自由,一種是什么都不做的也是隨心所欲的自由。至于死,如何死,于我就不重要了。只要能以輕松的方式,脫離各種麻煩的狀態,進入最純凈的領域,就是很好的選擇了。
76.終于自由了,又要飄泊了,自由與飄泊,如此的緊密。我的那棵樹,還有那間屋,還有那只調皮的小鳥,每天落在我的窗前,又在我的眼前逃掉。
77.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些什么人,才不需要同情呢?才不需要勸慰呢?我想只有兩種人:一種理想化了的人,一種已經死去的人。
78.既不年輕,也未衰老,處在鮮艷憔悴之間。這臉是否算美麗呢?這臉是否曾經美麗?這臉是否還會美麗?我想我無判斷能力。我只在那死去的床上瞥見人的可能的美,活的大都虛偽矯飾,一個個的裝模作樣。
79.那個春天,已遠去了,那個令人沉醉的春天,我忘了它還會結束。它當然是結束了,就像以往結束那樣,隨著春潮,伴著春花,在我不知不覺之間。
80.什么時候油盡燈滅,我想誰都不知道的。此時此刻?下時下刻?隨時隨刻?白細胞變成紅細胞,紅細胞變成白細胞,虎頭蛇尾,不了了之。誰也沒有長生之藥,誰也沒有復生之藥。
81.沒有草地,沒有塵埃,四四方方的塑料空間,我的臉,游動著。霓虹燈在流著巖漿,我想掙脫眼睛的束縛。持續的音樂卻好像一只熱乎乎的蠶繭,將我嚴密裹住了。我的腦袋也鉆到我自己的腋窩下,突然一下安全了,轉眼,我就睡著了。
82.時間在流逝,空間在縮小。當一只狗趴在地上,把頭放在兩爪之間,抬起眼睛來看我時,我的兩腳腫起來,耳朵也在變大了,脊椎壓在骨盆上,人也好像變矮了,不過這種變化很慢,慢得使我對這世界,生出最不確定的感覺。我的整個大腦里,充斥著拍動翅膀的聲音,似乎有一千鳥,或者是一千只飛蛾,從那火里沖出來,朝著冰天撲過去,落在一片雪地上。鳳凰能涅槃,飛蛾也行吧?
83.我常說,這世上,我沒什么害怕的,我只害怕一個人,這人就是我自己。我很害怕我自己,我很知道自己可怕,尤其我的某些思想,那就更是異常可怕。每逢這時,我就捂著,使盡全身力氣捂著,好在思想不會說話,不會大喊,不會大叫,只要我能將它捂住,別人也就無法看到(這些思想在我體內日夜騷動從不睡覺,即使我就吃藥安眠,它們也在手舞足蹈)。
84.燦爛的天邊,開著一朵花,那花看著我,先是幾秒鐘,后是幾分鐘,再后來是好些年。那花看著我,將手伸過來,摸著我的臉,我的臉和它的腰處于同一地平線。我想對它說:我知它非花。它卻對我說:它知我非霧。花非花,霧非霧。而我最想知道的,是一個人應怎樣才能十分客觀地測量自己的這個主觀?
85.我是這樣地放逐自己,在我自己的心靈里。我以我的內心世界作我生我養我的故鄉。我以我的寫在紙上或我寫不出來的文字作我遠離了的故鄉。我的故鄉在時間的風吹雨打波里浪里總是露出她的臉來。即使就是身陷黑暗,那片碧綠的林中草地,也在我的眼前閃光。我就是在冰天雪地,懸崖峭壁,甚至熊熊的火焰之中,也在書寫我的故鄉。
86.我喜歡做夢,白日夢,睜著眼做白日夢。白日里,我做白日夢,黑日里,也做白日夢。不黑不白的日子里,做更多的白日夢。我就這樣躺著做夢,我就這樣坐著做夢,我就這樣走著做夢,一直做到黑夜里,把黑夜也做夢,做成我的白日夢。
87.什么時候,能安靜呢?這個日夜喧鬧的世界,不是火箭轟然上天,就是潛艇海中亂潛,要不就是為了石油,啟動鉆頭,地下飛旋。還有,你看那些山吧,哪座不是痛苦的傷痕,無論長草還是光禿,都是古老大地的皺紋。這就是我生長的祖國,愛或不愛,都沒選擇。它曾給我多少苦難,我卻還愿為它受難,即使要我犧牲生命,我也坦然臨危受命。
88.人們說,這世上,女人正在越來越少,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可我怎么不覺得呀。舉目一望,我的眼里,就是成百上千的女人,可愛的、圓潤的、苗條的、矮小的、高的、丑的、壯的、瘦的、精疲力竭的、青春逼人的、老態龍鐘的,什么樣的都有呀!這個世上,不缺女人,缺的是能愛你的女人,缺的是那知道怎樣才能更好地愛你的女人,那種使愛入骨的女人。
89.我不想講道理了,因為已經講得太多,道理只是弱者的圣經。也不愿談政治了,同樣也是談得太多,已經談得沒有力氣。我這樣說,有點虛幻,或者說是有點虛無,但在這個虛無里面,我也看到了一點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呢?好像只見那個無奈正在人間傳宗接代。
90.當那子彈高速旋轉,颼地穿過我的胸膛,我已將那信念的旗幟插到了這片高地上。我看到了我的血液和那淚水像雨一樣在這憂傷的世上流淌。我還感到思念的大霧與那黑夜一道來臨將我完全裹入其中。
91.墨一樣的黑暗中,火車在奔馳。我久久地看著窗外。有人問:看什么?我說:沒有看什么,看也看不見什么。他說:那還看什么!我說:我就喜歡看,看窗外,看那看不見的什么。
92.夜行列車,南下北上,在那黑暗里,劃過一道光。看著眼前無邊的黑暗,我想象出廣袤田園,稻菽千重,麥浪滔天。亮出一點光,又亮一點光,光點移動著,轉眼不見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無奈,只好繼續想象。
93.他們想要抓住我,可惜抓不到,只抓住了我的影子,我有好多好多的影子,他們抓不完的影子。你為什么還不睡呢?這么晚了還不睡?我在看著黑夜過去。黒夜過去,還有黑夜。天亮之后,還有天亮。
94.好幾次,我都曾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離開了這個自轉的地球,在光芒的龍卷風中,陷入一個無聲的黑洞。
95.活了一輩子,卻不了解人,不但沒有了解男人,而且沒有了解女人,還有老人,還有幼童,所了解的,只是些痛,甚至就是痛,也不太了解,因為我所感覺到的,并不僅僅就是痛。
96.借著濃重的夜色掩護,我溜到了大街上,沖到一塊廣告牌下,貼上一張尋人啟事:某某,男,五十歲,下身牛仔褲,上著白汗衫,凡告知者,當面重謝。啟事上有我的相片,那是好多年前的相片,現在我已過六十了。
97.我看著,我看著,那些昨天和前天,手牽著手,遠去了,我沒辦法喊住它們,只能默默轉過身。
98.我曾到過一個地方,那里語言蒼白無力,語法即使非常完美,句子也是極其乏味,唯一好的就是聲音,每一聲都震耳欲聾。
99.好多日子過去了,好多調皮搗蛋的日子,好多青春煥發的日子,好多強壯無比的日子,如今,邁步都很吃力,膝蓋已經斑斑銹跡。
100.我為什么沒有眼淚?我的眼淚已凍結在我體內的冰河之中,那里只有風。
101.我的衣,我的肉,距離究竟多大呢?赤裸的我,穿上衣,性質完全不同的。
102.我知道,我的夢,從小我就很知道。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夢竟然越來越遠。這夢不是別的什么,這夢就是那個自由。這夢即使離得再遠,它也還在我的心中,叫我打開心的牢籠。
103.一個,一個,飄走了,一個,一個,小小的音符,就像兒時吹出的泡泡,映著日光的七彩虹霓。一個,一個,飄遠了,一個,一個,去流浪,那是我的心聲流浪,那是我的靈魂飄散。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想著去流浪,雖然流浪沒有著落,卻會覺得自由快活。
104.我不敢再說愛了,因為一說就是錯。我不敢再做愛了,因為一做還是錯。無論是說還是做,結果都是錯錯錯,我只能夠看著愛,沉默沉默再沉默。
105.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怕面對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怕聽見了——我曾寫過很多“多好”——我的眼睛瞎了多好,我的耳朵聾了多好,我的嘴巴啞了多好,最后就連我的電腦也被病毒毀了多好——這樣,世界就真好了,大地也像花園了。
106.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嗎?對弱者賦予同情,對傲慢給予輕蔑,對那些想支配他人而且喜歡統治的人能作百般殊死的斗爭。我的生命真的神奇?真的具有某種優勢?我是否能認識神奇?我是否能利用優勢?而不屈從于人性的懦弱?我也知道人不應該回避所遇到的險境,即使恐懼也不退縮,而要從容,坦然面對,但我真的能做到嗎?面對人生的這場冒險,我會過后而懊惱嗎?是的,有時,我會懊惱,但我最終不會后悔,雖然,我也未必微笑。
107.一粒,一粒,一粒粒,我的病,藥一樣,滋生著,咕嚕嚕地滋生著,圓溜溜地滋生著,石榴般地滋生著,葡萄般地滋生著。生在我的肌肉縫里癢到我的心上肺上,長在我的骨頭縫里腫到我的頭上眼上。即使風的一絲抖動都會引起一陣戰栗,一陣痛徹全身的戰栗,一陣憋過氣去的戰栗。我的病就像那枝葉能夠預感風的威脅,我的病對痛的侵略也總能夠先知先覺。
108.說到小邏輯,想到大邏輯,大邏輯是什么呢?大邏輯都不知道,如何知道小邏輯呢?只知有位偉人說過,大道理管小道理,依此推理,是否可說,大邏輯管小邏輯了?這世上有小邏輯,是否就有大邏輯呢?坐在一棵邏輯樹下,我這樣地想著邏輯,四周掉滿了各種邏輯。
109.我明白,也知道,我的那本《無法安寧》,寫時感覺雖有一些,終歸還是一個字——傻。還有那本《性比天高》,還有那本《繁星之夜》,還有《刀俎》也是如此——傻。在這聰明遍地的時代,我所寫的,都是傻,我不想傻,還是傻。
110.突然之間,我就老了,你看我的這條胳膊,仿佛已有百年時光。太陽顯得有點暗淡,在那玻璃后面游蕩,那是一塊磨砂玻璃,一塊昂貴的磨砂玻璃。天空也是點點斑斑,凸的、凹的、方的、圓的,帶有一塊塊的瘀傷。我的腦海,或者眼底,總有一團閃耀的火光,它總將我看到的一切,嗞的一聲,化作青煙,一縷,一縷,飄向四方。還有河水,滔滔流過,映著孔子千年的身影,模糊了我遠望的目光。記憶的鐵錨拋在哪里?往事的風聲響在耳旁。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已經寫到110了,不然,沛公都會讀得要打電話報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