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際關系層面解讀布魯姆的理性情懷

張軍麗

前言

近年來，許多專家和學者圍繞布魯姆做了多層面、多角度的研究，如從商業經濟、文化思想、民族種族等角度人手。在商業經濟方面，Hayward指出布魯姆重視視覺廣告忽視傳統叫賣聲，代表他對升級換代的商品營銷模式的認可：Plock認為布魯姆通過具體物品實現人際關系，其人際關系商品化的做法既方便又妨礙了他的情感參與，因此他的仁慈慷慨換來的卻是孤獨寂寞；Savige分析了布魯姆以前所從事的保險行業，認為在概率微積分應用到壽命數據庫后，保險業是一種理性理財模式，該模式暗示了布魯姆的審慎性格；Shea將布魯姆的理性投資和寬廣胸懷與博伊蘭的盲目投資和粗暴風格加以對照從而證明摩莉決定再給布魯姆一次機會的睿智之處。文化思想方面，Boysen指出布魯姆強調以愛解決問題，他接受事實，反對暴力，傾向改革，對缺乏理性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十分憤慨；Heininger從大眾文化的不同側面入手分析了物質形式對小說人物物質和精神世界的影響，對人物意識和性格改變的推動作用；Segall認為《尤利西斯》的核心部分是對進步人類價值觀的贊同——寬容取代固執，同情取代冷漠，理性取代狂熱；spiegel分析了布魯姆在“獨眼巨人”一章是如何一步一步淪為替罪羊而被迫害的。種族民族方面，Brewer認為布魯姆缺乏民族、種族、宗教歸屬感，所以他不斷在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城市里尋求獨立的身份認同，但他的每一次探索都以失敗告終：Crispi探討了布魯姆父母的種族、宗教信仰和死亡對布魯姆人物性格的影響：Feder從布魯姆家庭男性成員命名的角度分析了其命名規則與比利時王室和古希臘時代三大文明古國國王命名之間的關系；Lentin指出喬伊斯將《尤利西斯》的時間定格在1904年，正是愛爾蘭大肆屠殺猶太人的年代，而喬伊斯又恰恰將中心人物布魯姆設定為猶太人，似乎在影射布魯姆在愛爾蘭的“外人”身份與作者本人放棄天主教在歐洲大陸漂泊的身份相同。

談到布魯姆時，大多數讀者都會回想起他早餐時吃“牲口和家禽的下水”時那津津有味的樣子：在肉店櫥窗前，他盯著干香腸的那雙“直勾勾”的眼睛，他看到臘腸時那副“垂涎欲滴”的表情以及呼吸著豬血的“溫墩氣兒”的陶醉神態都令我們印象深刻。早餐時發現妻子的明信片以及得知妻子與情人要在家中幽會一事使他郁悶憤慨，并促使他一天之中時常回憶起與妻子的美好幸福時光。簡言之，他早晨的諸多舉動和思緒都在暗示他是一位感性十足的“婦男”形象，然而隨著早餐的結束，布魯姆邁入社會生活，他對外界的回應則更多地證明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理性人物。

布魯姆的理性人際關系

布魯姆的理性情懷不僅表現在其對政治的冷淡。宗教的批評，經濟的振興上，也同樣表現在他的人際關系上。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社會關系包括人與人之間、人與集體之間和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專家和學者們從經濟、宗教、民族和種族等方面的研究已經涉及了他與集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了。因此本文選擇從人際關系層面探討一下布魯姆的理性情懷。

2.1與都柏林人的關系

小說中的大部分時間里，布魯姆或是獨處或是沉默。在他與都柏林人的極少交往中，他大多是利用自己的知識和能力在幫助他人或尋求對某些事物的科學解釋或理性客觀地評價他人。

2.1.1無私救助迪格納穆一家

早在小說第六章中，在馬丁·坎寧翰為迪格納穆一家募捐時，與迪格納穆一家關系一般的布魯姆捐款五先令，甚至連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約翰·懷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猶太人的心腸倒不壞”。在得知迪格納穆生前將自己的人壽保險單抵押給了自己的債權人后，布魯姆利用自己曾經做過保險推銷員的優勢，憑借自己對業務的熟悉和精通，發現迪格納穆在將自己的人壽保險單抵押給自己的債權人時并沒有通知保險公司辦理轉讓手續，所以債權人無權從保險公司領取款項。小說中雖然沒有交代布魯姆為迪格納穆家人奔波人壽保險單的最終結果，但他慷慨解囊、實事求是的精神還是值得肯定的。

2.1.2科學解釋死刑犯生理現象

小說第十二章中，布魯姆聽完阿爾夫講完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喬·布雷迪被執行絞刑后的生理現象時。急于對這一現象作出科學解釋。他認為由于頸椎的突然折斷對中樞神經造成強烈刺激，從而引起海綿體毛細血管膨脹，加速血液流動，最終導致了生理反應（757）。他的解釋消解了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對布雷迪英雄崇拜的意義，因而得罪了以“市民”為代表的民族主義者。

2.1.3謙恭求解兒子夭折原因

小說第十四章中，斯蒂芬與醫學院的學生在討論胎兒發育，人的出生與死亡時，布魯姆提出兩個問題：嬰兒性別是如何決定的；為什么一對健康夫婦生下了一個看似健康并給予適當照顧的嬰兒卻不幸夭折。自從兒子魯迪夭折后，布魯姆一直都在尋找其死亡原因，他懷疑與懷孕的時間和自己當時的健康狀況有關，但不太確定，所以希望得到科學解答。

2.1.4由衷關愛斯蒂芬

對于十多年前只有兩面之交的斯蒂芬，布魯姆從小說第十四章開始一直尾隨保護。為避免醉酒的斯蒂芬將當天剛領到的薪水揮霍一空，他為其保管錢財：為連續保護斯蒂芬，他不惜名譽受損跟隨斯蒂芬進入紅燈區：因為斯蒂芬打碎了老鴇的燈具，布魯姆與企圖敲詐的老鴇據理力爭：在斯蒂芬與英國士兵發生口角被其朋友拋棄時，又是膽小怕事的布魯姆挺身而出，與英國士兵和警察擺事實、講道理；他為當天滴米未進的斯蒂芬購買咖啡，同情斯蒂芬無家可歸因而一路攙扶將其帶往自己的住處并為其精心準備宵夜。雖然，布魯姆對斯蒂芬的照顧可能是由于他在斯蒂芬身上看到了自己夭折的兒子魯迪的身影，有感情因素摻雜其中，但是在照顧斯蒂芬期間發生的錢財交易卻折射出布魯姆的理性態度，如布魯姆代斯蒂芬保管錢的金額為“一英鎊六先令十一便士”，在他還錢給斯蒂芬時，布魯姆計算了保管錢財的利息，因而付給斯蒂芬一英鎊七先令：與老鴇理論斯蒂芬打碎的燈具的賠償金額時，布魯姆只給出了比較公道的一先令的賠償金。第十七章中布魯姆與斯蒂芬彼此交流，他們的談話涉及物理、化學、天文學和微生物等純理性學科，也涉及投資、宗教、民族和種族等方面的理性見解。第十七章的小說文本所采用的是宗教問答的形式，Kenner指出該問答形式廣泛應用于19世紀課本中對科學真理的解釋上了。因此，從以上兩方面看，布魯姆與斯蒂芬所交流的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與理性緊密相連。

2.2與猶太人的關系

布魯姆不僅公允對待身邊的都柏林人，他對同根同祖的猶太人的態度也是理性客觀的。在前往迪格納穆葬禮的路上，他調侃吝嗇的猶太高利貸者呂便·杰·多德。多德的兒子不滿父親將自己和情人分開而投河自盡，被救上岸后，為了酬謝救命之恩，多德送給船夫兩先令。

因為發現迪格納穆抵押保險單的程序存在漏洞，布魯姆認為債權人——高利貸者猶太人布里奇曼沒有資格從保險公司領取保險收益。當天布魯姆與坎寧翰和杰克·鮑爾相約在巴尼·基爾南酒館門口碰面，然后一同前往迪格納穆家與布里奇曼據理力爭。

由此可見，布魯姆雖然對猶太民族一直“被仇視，受壓迫”的現狀為本民族抱不平，但面對種族內部具體成員時，他依然會秉持公正客觀的立場評價他的功過是非。

2.3與摩莉的夫妻關系

“婚姻是西方文明中人際關系的最終形式”，因此一個人的氣質和性格是一定會反映在夫妻雙方對彼此的認識上的。

2.3.1布魯姆對妻子照顧有加

自從兒子夭折后，布魯姆與摩莉的夫妻生活徹底停止，因為布魯姆懷疑魯迪不健康是由父親的健康狀況決定的，為了避免類似災難再次發生，在無法獲得更好的避孕手段的情況下，布魯姆選擇了禁欲。因為當天摩莉要與其情人博伊蘭在家相會，布魯姆為避免相遇的尷尬，只好一直在外游蕩。在一天的漂泊期間，布魯姆不時地回想起與摩莉共度的美好幸福時光。在工作之余他給妻子配置化妝水，買書，他還打算用辛苦掙回來的廣告傭金為摩莉買條“真絲襯裙”。他抱怨男人將錢都花到妻子身上了，“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家庭和房子，絲織品，銀器，多汁的水果，來自雅法的香料。……全世界的財富”。

布魯姆認為，盡管十年間，在夫妻生活方面他冷落了摩莉，但在物質方面，他是竭力保證摩莉舒適度的需要，在情感方面，他也比較潔身自好，只與情人瑪莎保持通信聯系，也算得上忠誠。按照布魯姆的理性思維，他努力工作，經濟基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基本能滿足摩莉的中產階級生活，情感又可謂忠誠，他還深謀遠慮地購買了人壽保險、投資了國債，妻子應該滿足了。但事與愿違，當天妻子要與情人幽會，布魯姆焦慮萬分。

2.3.2摩莉對丈夫心存感激

摩莉對布魯姆捐款五先令而不滿，“他的錢都這么花掉啦這全是帕狄迪格納穆先生的葬禮造成的”，但轉念一想，她又很擔心迪格納穆的遺孀和兒女，“除非他上了保險要不他那老婆和五個娃娃可咋辦呀”。從摩莉對人壽保險單的關注可以看出，摩莉對布魯姆理性理財——既購買了惠及妻女的人壽保險又投資了政府債券——非常滿意。她認為布魯姆“還有足夠的理智不肯把自己掙下的每個便士都揮霍到肚子里去他總還要照顧老婆和家眷嘛”。布魯姆的理性情懷保證她與女兒衣食無憂，這比起喜歡待在“酒吧的旮旯兒里”的迪格納穆要好上千百倍。

盡管布魯姆也有許多不足之處，如經常丟工作，“每回剛剛順當了就又會出點兒什么事要么就是他惹出什么麻煩來湯姆也罷希利也罷卡夫先生也罷德里米也罷[布魯姆以前的雇主]”，還因為出售匈牙利政府彩票差一點進了監獄，偶爾還會撒個謊“他可是個天生的謊屁流兒”。但是布魯姆沒有膽量勾搭有夫之婦，他至多也不過是對其他女人有點浪漫想法。比起喬西神經質的、“垂頭喪氣”的丈夫，比起喝得酩酊大醉“栽到男廁所里”、“咬掉了自己的舌頭”的湯姆·克南，比起“把那個酒館女招待包下來”的杰克·鮑爾，布魯姆不酗酒、不賭博、不外遇、科學投資、理性理財還是有眾多可人之處的。正是基于這些優點，摩莉決定再給布魯姆一次機會。

結語

Booker認為在《尤利西斯》中“布魯姆與摩莉的夫妻關系代表了愛爾蘭整體人際關系的瓦解”。面對分崩離析的人際關系，布魯姆試圖用公允理性的態度對待身邊的每一人，他期望公允、理性、愛心能打開和諧人際關系的新局面。因此，在面對愛爾蘭人甚囂塵上狹隘民族主義情緒——他們仇視猶太人，蔑視非洲人，鄙視歐洲各強國和民族一和暴力傾向時，身為猶太人的布魯姆主張用愛來消解仇恨，愛才是生命的真諦，“侮辱和仇恨并不是生命……真正的生命同那是恰恰相反的……是愛”。面對愛爾蘭的宗教紛爭，布魯姆號召“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與異教徒都聯合起來”。他在小說十六章中明確無誤地告訴斯蒂芬他憎惡一切形式的暴力和不寬容，因為“那樣做什么目的也達不到，什么反抗也阻止不了”。他認為因為有些人住在別處、講另一種語言就痛恨那些人的做法簡直是愚蠢至極。他通過自己的行動呼吁愛爾蘭人平等對待各民族、各階層、各宗教派別，團結一心，奮發圖強，理性處事。

作為一位事業平淡的廣告兜攬商、一位身處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包圍中的猶太人、一位兒子夭折的父親、一位父親自殺的兒子和一位妻子出軌的丈夫，布魯姆的處境是尷尬和無奈的。他在別人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時，只能四處流浪、沉默不語。他穿行于都柏林的大街小巷，親歷著狹隘與瘋狂結合的種種危險，時而傾聽，時而沉思。作為一名被排斥、被懷疑、被邊緣化的小市民，布魯姆在其人際交往中以身作則：以寬容之心原諒他人，以公允之心善待他人，以愛心消解彼此的宿怨。他的為人處世折射了喬伊斯的觀點，即在這些普世價值觀的引導下，愛爾蘭或許能夠煥發生機，重新成為“圣徒與智者的寶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