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年紀不饒人。如今坐飛機,很少自己提旅行箱上上下下,而大多托運了事。這樣,下了飛機,就要直奔U形或S形傳送帶那里等取行李,期待的心情大約僅次于當年在電影院等女朋友。但行李當然不同于女朋友,不會打扮得像模像樣款款然施施然而來。喏,來了,但見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旅行箱在傳送帶上橫躺豎臥人仰馬翻,即使貼以高腳葡萄酒杯易碎標簽也往往四腳朝天!幸運的,幾道擦傷刮痕;倒霉的,提手不翼而飛。說夸張些,行李傳送帶儼然洪水過后的小鎮街道或全線崩潰的海濱戰場,抑或是散伙前的夫妻大戰進行中的起居室場景。我暗自思忖,這活計既不是高科技又不是文學翻譯,只要稍有一點責任心即可做好。可為什么做不好?須知,不光人,物是不是也有尊嚴?我多么希望行李以保持尊嚴的姿勢有模有樣緩緩地移到自己跟前啊!
也許你說,人有尊嚴誰都曉得,物難道也有尊嚴?物的尊嚴是什么呢?答案很簡單,物的尊嚴就是其正確的存在狀態。如上面說的旅行箱,它的正確存在狀態是趴著或腳輪朝下立著,而決不會像懶貓曬太陽那樣忽然來個側滾翻或亮出肚皮。
記得以前看過一篇散文,作者說他看見一棵拔掉的枯樹被靠墻倒置,趕緊走過去矯正,使之樹根朝下、樹梢朝上,理由是為了樹的尊嚴,即為了使樹保持生前的正確存在狀態。不知是不是受此暗示的關系———或者莫如說加重了我原本就有的某種心理傾向更為合適———即使花錢住賓館,我也很注意“矯正”。例如墻上的畫如果掛歪了,床頭燈和臺燈如果脖子歪了———偏巧,我住過的賓館包括五星級賓館,畫大多掛歪,燈脖子也大多不正———我就非想方設法把它矯正過來不可,否則心里就不安寧。不是燈下看稿走神,就是躺下久久合不上眼。蓋因物的不正確的存在狀態使得我覺得自己存在于狀態不正確的環境中。進一步說,在物有失尊嚴的環境中,人也似乎很難保持應有的尊嚴。換個說法,在某種情況下,人的尊嚴有賴于物的尊嚴,因此,當我偶爾聽賓館服務員抱怨說一位客人居然用毛巾擦皮鞋的時候,我不禁愕然: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物呢?毛巾的正確存在狀態是擦手擦臉而絕非擦鞋。這位損害物的尊嚴的客人,哪怕皮鞋擦得再亮,尊嚴感怕也無從談起———在年輕女服務員鄙夷的目光中走出賓館房間如果還能覺得有尊嚴,那可真無可救藥了。同樣,一個以正確狀態把旅行箱輕輕放在傳送帶上的裝卸工,一個氣急敗壞似的野蠻裝卸的裝卸工,你說哪一個更能從中體味工作的尊嚴感、人的尊嚴感?何況這里邊還有對物的主人即旅行箱持有者的尊重或對其尊嚴的體察!
不由得想起祖父。已經去世二十二年的祖父是念過私塾的農民。每天清晨起來掃完院子,他都要把竹掃帚尖朝上靠墻角立定或讓它安然躺在柴草垛上歇息。每次干完農活回來,他都要把手中的鋤頭、鎬頭或鐵鍬用木片或石塊揩去泥土,然后整齊地立在倉房固定的位置,從不往哪里隨手一扔。他當然不會像他的大孫子———我這樣咬文嚼字,什么尊嚴啦什么正確狀態啦喋喋不休,他只是打心眼里愛惜他的東西。記得上世紀80年代,某年回鄉探親時給他買了一個廣州產的“三角牌”電飯煲,一天傍晚我去他那里閑聊,他笑瞇瞇地看著炕桌上的翠綠色電飯煲:“嘖嘖,這東西也長腦袋了?比人腦袋都好使。人都不知道飯什么時候熟,可它知道,熟了就咔一聲自個兒彈起!”
祖父窮了一輩子,真正擁有的東西不多,無非兩三間草房、前后園子和半山坡上的二三十棵果樹,加一間小倉房和倉房里的農具,總共也不值幾個錢,但誰都不能把他和它們分開。祖父晚年被在城里工作的叔父好說歹說接進城里,但住不到一年就獨自回來再不進城。他告訴我:城里有什么好?在城里就像斷了魂似的。回來侍弄侍弄園子,早上起來看看樹又冒出幾片葉子,這有多好!要多好有多好!
如今想來,祖父同物之間應該是有了精神聯系的,所以他才有那么淳樸的惜物之情,知道物也有尊嚴,進而從中覺出人的尊嚴。事實上,祖父不僅使物的擺放和整個居住環境變得整整齊齊,而且他本人穿戴也在貧窮中保持了起碼的整潔。尤其出門上街之前,總要刻意打理一番,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始終注意體現一分做人的體面和尊嚴。
可以說,對待物的態度,實質上也是對待人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換言之,物的狀態是人心態的物化。由物構成的環境若沒有尊嚴感,人的尊嚴也很難實現和保全。尤其在當下這個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我們是不是更應對物保持一分謙恭與憐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