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曉華
[摘要]《龍蝦》是希臘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的最新力作。在這部電影中,一個“理想”的社會被建構出來,婚姻成為社會中的最高價值與終極目的,而單身者作為社會中的異類則必須在一個酒店中尋找配偶,否則就會被變成動物。影片的主人公配對失敗逃入森林,卻又陷入單身者的極權組織中,最終為了愛情努力掙脫牢籠卻只是陷入了新的束縛之中。《龍蝦》的反烏托邦敘事無疑是對現實世界的諷刺,影片對于極權主義本質的思考入木三分,將其對人性的壓抑、束縛做出了有力的批判。
[關鍵詞]《龍蝦》;反烏托邦;自由;隱喻
“烏托邦”(utopia)一詞是托馬斯·莫爾在他的著作《烏托邦》中首次使用的術語,其本意為“烏有之鄉”或“好的地方”,因此烏托邦即指空想的、理想的國度。與烏托邦理想相對的“反烏托邦”(DyStopia)則意為“壞的地方”,反烏托邦與烏托邦所依靠的思想原則、社會構建相反,打破了烏托邦不切實際的空想和過于理想化的未來圖景描繪,眾多反烏托邦題材的小說,如《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等都通過對黑暗未來的想象來達到警戒和勸喻的目的。20世紀,隨著反烏托邦文學和反烏托邦思想的影響力擴大,這一主題也逐漸進入電影領域。反烏托邦電影尖銳地諷刺了以穩定、生存、發展等理由所建立的新極權世界。烏托邦的空想世界往往用理性的牢籠或單一的價值觀限制人性的自由,這樣的“美好”社會往往需要以自由為代價,因此,反烏托邦電影通常以科學技術或集權主義作為控制人類社會的最高力量,在無情的摧殘和控制之下讓人類走上反抗之路,試圖沖破既有的牢固的社會體系。
歐格斯·蘭斯莫斯作為希臘影壇最有影響力的導演之一,善于在自己的電影作品中用極端和新奇的方式展現現代文明的批判與反思。他在2015年的新作《龍蝦》中就構想了一個未來社會圖景,在這個社會中,所有居民的婚戀都受到高層的嚴格控制,城市中不允許單身者的存在,一旦成為單身者就將被轉移到一個酒店中,限定在45天之內找到配偶,否則就會被轉變成一種動物流放到森林中。影片的主人公大衛在嘗試和一個女人配對失敗后逃到了森林中成為孤游者,然而孤游者群體卻遵循一套完全相反的規則,即所有人都必須保持單身而不可以相愛,正是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之下,大衛遇到了真心相愛的女游擊隊員,因此他們必須想方設法地逃脫組織的掌控。《龍蝦》中存在的社會組織形態看似極端,卻是對現實極為深刻的隱喻,這一反烏托邦的敘事展現了導演對現實社會的深刻反思與關懷。
一、“理想”世界的壓抑與束縛
《龍蝦》的第一個鏡頭是一個無對白的長鏡頭,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驅車前往田野之中,走下汽車,鏡頭透過車窗拍攝她射殺了一頭牛,而汽車的雨刷還在機械地運動著,將克制與冷靜的風格毫無保留地凸顯出來。整部影片伴隨著無感情的女聲旁白和充滿壓抑感的音樂徐徐展開敘事,正如第一個鏡頭所展示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中,動物雖然是由人變形而成的,但人與動物之間有著明顯的等級差別,這種等級差異所帶來的壓抑感貫穿了整部影片。
影片的男主人公大衛被自己的妻子拋棄后被轉移到酒店之中,而這個酒店就是一個理想社會構架的縮寫,一切規則都被嚴謹地制定并嚴格地遵守,單身者和情侶的社會地位不同,其中一個細節就是雙人運動場地僅供情侶使用,單身者只有權利使用單人體育設施,比如壁球或高爾夫球。在酒店之中,任何私人物品都不能擁有,連服裝都是統一的,這種統一所造成的結果就是僵化,大衛甚至無法獲得合腳的半碼皮鞋,而只能穿酒店中配備的整碼鞋。影片用極其平穩、克制的敘述進程向我們展現這個微型社會中的一切規則,比如每個進入酒店的單身者在轉變成動物之前只有45天的時間尋找配偶,他們可以通過捕獲孤游者來延長居住時問。剛入住之時房客的一只手會被手銬綁住,其目的只是為了讓他們體會有伴侶的重要性,在每天起床的時候機械的電子女音會提醒他還剩下多少天,早餐已經開始供應。而大衛在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卻完全沒有反抗,他甚至還沒有從妻子離開的陰影中走出來,只是無奈、疲憊地接受這一切。
在酒店所構建的微型社會圖景之中,價值觀是單一的,只有一種生活是值得過的,于是人們必須服從,必須去追尋這種所謂的“正確”的生活方式。在這種高度統一的價值體系之中,任何異己的力量都被貶低到更低一級的存在,甚至是“非人”的存在,即動物。在《龍蝦》中,幸福的價值完全在于脫離單身,因此單身者的社會價值與社會地位低于情侶,賓館是使得這一套社會價值體系生效的社會機器,以機械、無情的方式運轉,將對錯進行嚴格的劃分。凡是錯誤的將被毫無保留地剔除,只有符合規定的所謂正確的東西才會被執行。但悖謬之處在于,這個社會中對于幸福、正確的定義是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的,觀眾可以發現,盡管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幸福是值得追尋的,正確的東西是值得堅守的,但影片中用這種極端的形式卻恰恰說明并非在任何情況下幸福和正確都是值得追求的,一旦幸福和正確有了唯一的標準,那它們就反而會成為強烈的束縛,并不惜以個人的自由為犧牲品。
單身者的存在違背了理想社會的構想,因此他們成為異己者,只能努力尋找配偶進入正常的社會或變成動物被排除在社會之外,這意味著異己的存在完全無法被社會所容忍,只能被消除。在這樣的社會中,對單身的歧視不僅毫無理由,而且為了消除單身者,酒店的工作人員會強迫房客接受伴侶,并對單身生活進行妖魔化的構想,比如一個男人獨自吃東西就會被噎死,一個女人獨自走路就會被強奸。另外,人們還會被組織到森林中射殺單身的孤游者。毫無疑問,影片有力地對集權社會的本質進行了影射與批判,即任何以幸福為名義的洗腦都是一種對人性的壓抑與束縛。
二、追尋自由的不可能
大衛在酒店中重復著機械的生活,但隨著可居住天數的減少,他和伙伴們都開始想方設法地尋找配偶,成為配偶的條件是兩個人必須有某個真實的共同點,因此當他的瘸腿伙伴無法找到瘸腿的伴侶時,就經常撞破自己的鼻子,假裝自己常流鼻血,并以此為契機與酒店中經常流鼻血的姑娘靠近,并最終成功配對。走投無路的大衛則只能假裝自己冷酷、殘忍、無情,來和酒店中那個殘酷無情的女人完成配對。為了避免變成動物被天敵吃掉,或者在森林中成為孤游者忍饑挨餓,大衛忍辱負重,與無情的女人住進雙人套房,甚至連她殺了自己變成狗的哥哥也要假裝無所謂。但他難以克制的眼淚還是被識破了,于是大衛只能與對方決一死戰。他在一個女服務員的幫助下殺死了她,逃入了森林,成為孤游者中的一員,被那群制度的反抗者所接受。
可悲的是,這個群體完全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使得大衛尋求新生和自由的希望第一次落空。在孤游者的群體中,所有人必須單身,相愛的人必須接受懲罰,而且每個人都要事先為自己挖好墳墓。實際上,大衛只是從一個冷酷的機器中進入了另一個機器之中,二者的本質沒有區別,都是以絕對的價值觀念要求和束縛人,遵從唯一的標準,奉行唯一的準則。森林中的孤游者群體冷酷無情,以強者為絕對主宰,當他們中的一員被捕獸夾夾住時,女首領完全不去幫助他,只是留下他自己努力掙脫,如果他成功了就繼續追趕他們的步伐,如果無法掙脫就只能獨自躺進墳墓中。在他們的觀念中弱者是可恥的,不值得拯救,想要生存唯一的法則就是強大。當這種價值觀成為主導之時,人性中的善良和信任就完全被消耗殆盡了。當大衛在森林中遇見前來射殺孤游者的昔日伙伴羅伯特時,他立刻選擇用謊言欺騙他,認他做最好的朋友,打動他不殺自己,而大衛的伙伴則從背后傷害了羅伯特,大衛轉眼間就毫不留情地剝光了羅伯特的衣服留作自用。
至此,影片的諷刺更深了一層,通過先后展示兩種極端的組織形式,導演否定了任何單一的價值體系和評價標準。影片并沒有將視野局限于對特定的社會婚姻制度或對單身主義者的諷刺,而是批判了所有抽象的單一社會結構。事實上,只要一個社會或團體組織存在一套不可懷疑的標準,那么它的目的就反而是極為可疑的,當中心與邊緣、主流與非主流被確立為區隔人群的標準之時,那么這個社會就存在著潛在的危險,走向壓迫、暴力與極權,正如資本主義發展初期對殖民地的控制,二戰中德國對猶太種族的屠殺,甚至冷戰中的霸權思維,強大的一方都會竭力證明自己統治的合理性和存在的優越性,這就是人類歷史上曾真實上演的悲劇。
原本大衛在這個新的群體中逐漸被轉變得冷酷無情,但是另一位女隊員的出現改變了局面,二人逐漸發展出的愛情讓大衛人性中的溫情重新浮現,并獲得勇氣重新追求自由。二人的愛情使得他們成為隊伍中的異己存在,當孤游者的女首領發現他們相愛的事實之后,用欺騙的方式弄瞎了女隊員的眼睛,讓他們原本制訂的逃脫計劃無法實施。影片的敘述進行至此,沖突聚焦在了女首領與二人之間,因此當大衛想方設法殺掉了她之后,仿佛希望的曙光真的出現了,但這一次大衛和愛人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嗎?顯然,《龍蝦》再次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三、反烏托邦的現實社會隱喻
當大衛殺死了女首領,帶著愛人逃出森林進入城市之中,卻并沒有迎來預期的幸福生活,因為在城市之中他們若想以合法的身份生活就必須遵守城市的規則,即接受婚姻,而婚姻的前提則是二人必須有真實的共同之處,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衛戳瞎雙目和愛人一樣成為瞎子。于是在影片的結尾處,大衛在努力地戳瞎自己,至于他有沒有成功就完全留給觀眾去想象了。這個看似開放的結局實際上并無任何懸念,如果大衛沒有戳瞎自己,那么他就會再次進入酒店重復前面的循環。從某種程度上講,大衛和愛人只是重新接受了社會的規訓,為了生存而犧牲了自由和個性,這正是影片最深的著力之處。
影片中那個美好的烏托邦的理想是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主宰者的目的是讓所有人都處于和諧穩定的婚姻關系之中,然而《龍蝦》卻通過反烏托邦的敘事揭露了這個“美好”世界的脆弱之處,正是因為幸福是被定義的、有條件的東西,因此幸福被僵化成標準,原本值得主動追求的東西成為人們被迫接受的產物。在這樣的條件之下,獲得幸福的方式只是滿足條件,即尋找真實的共同之處。因此,孤游者群體摧毀伴侶的方式就是破壞條件,揭露出雙方并不相愛而只是在偽裝的事實。烏托邦的理想社會是用極權的鐵腕實現的,這一機械、冷酷的社會機器瓦解了人性之中最美好的部分,摧毀了真誠、善良的美好品質,最終只能將人轉變成沒有感情的零件,在龐大的機器中維持自己的運轉,支撐存在的假象。
更令人絕望的是,在這樣的社會之中,個體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正如大衛所經歷的,他無法以一己之力推翻這個穩固的社會組織,最終為了生存只能做出犧牲而成為它的一部分。《龍蝦》反烏托邦的敘事完成了對于現實社會的深刻隱喻,“酒店”和“森林”兩種看似迥異的社會組織形態實則有著相似的本質,那就是極權的壓迫與束縛,無論一個社會組織是假以愛的名義還是假以自由的名義,只要它奉行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價值觀念,不允許任何異己的存在,那么它所宣揚的名號就都是虛假的。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不斷證明,宗教、國家、民族主義都有可能成為這樣的極端力量,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清除異己,不斷為自己的霸權確立合理性,但究其本質則不過是奴役與壓迫。
《龍蝦》用一個看似荒誕的寓言讓我們反思何謂真正的自由,何謂人之為人的本質。顯然,在極權社會的控制下,不可能存在真正的自由和完整的人格,在如今看似多元平等的社會表象之下,人類必須對任何可能出現的奴役與壓迫提高警惕,無論它以什么樣的面貌偽裝自己。從這個角度看,《龍蝦》這部電影對現實社會的反思無疑是十分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