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權利
[摘要]日本著名中生代導演、日本電影第二個“黃金時代”——新電影運動中的代表人物中島哲也一向以在電影中挖掘強烈的戲劇沖突,以及運用夸張的廣告式的視聽語言而著稱。而對人性進行極端性的刻畫也是中島哲也電影的個人風格之一。《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是中島哲也最為知名的作品。本文從對女性人性弱點的揭示、對男性人性陰暗面的批判以及對當代日本社會中人性扭曲的捕捉三方面,分析《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這部影片的人性刻畫。
[關鍵詞]中島哲也;《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人性刻畫
日本著名中生代導演、日本電影第二個“黃金時代”——新電影運動中的代表人物中島哲也(Tetsuya Nakashima,1959-)一向以在電影中挖掘強烈的戲劇沖突,以及運用夸張的廣告式的視聽語言而著稱。而對人性進行極端性的刻畫也是中島哲也電影的個人風格之一。他的電影鏡頭語言等外在形式皆是為電影的內在精神構建與帶有導演本人悲憫思想的角色設定服務的。改編自山田宗樹(Muneki Yamada,1965-)同名小說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Memories of Mat-suko,2006)是中島哲也最為知名的作品之一。電影主人公川尻松子是一個平凡的,一直活在“被嫌棄”狀態中的女性。中島哲也透過她曲折、顛沛流離的一生展現了松子及她周圍人的復雜人性,以一種充斥夸張歌舞與色彩的、“嬉笑怒罵皆文章”的方式為松子吟唱了一曲哀切的挽歌,暴露出當代日本社會人們性格的弱點與陰暗面。
一、揭示女性的人性弱點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最值得玩味的人性范例就是女主人公松子。中島哲也對松子懷著同情、肯定與否定兼具的矛盾態度。松子本人一直在遭遇逆境,然而她也一直在反抗,只是她的堅毅換來的往往是更糟糕的結局。如松子在反抗父親長年的偏心時,她的做法是對臥病在床的妹妹久美大喊她其實一點也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可憐;為了能夠獲得自由,松子騎上單車離開了這個被病痛折磨得氣氛陰郁的家,甚至在離家出走之前,松子在激憤之下還用自己的方式“懲罰”了一直分走她父愛的妹妹,即將病弱的妹妹掐倒在地。而最終,松子也為自己的上述過激行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當她鼓起勇氣回家時,內心一直深愛她的父親與妹妹都已經離世,而活著的弟弟也選擇終生不原諒這個任性的姐姐。松子一方面終生無法走出連累家人的愧疚感,另一方面又痛苦于一直沒有人能對回家的她說一句“歡迎回來”。松子性格的果斷、剛烈和堅強還表現在她后面的人生中,在松子一次次走投無路,感慨“我的人生結束了”的時候,她總能有一次滿懷希望地重新振作起來:她在發現自己只能賣身后就努力去做一個優秀的妓女;在發現自己被小混混騙去所有積蓄后就毫不手軟地殺死了小混混;她在自殺未遂后又毫不猶豫地決定嫁給憨厚老實的理發店老板,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自己手刃他人的過錯與曾經給懦夫做過情婦,做過妓女的失誤,忘卻了愛人在她面前臥軌的傷痛;在被警察逮捕后,松子也平靜地接受了八年牢獄生活。每次在希望落空的時候,她都不是精神崩潰,而是又一次全心全意地投入下一階段的生活中。
松子的弱點在于她空有一種能夠抵御命運折磨的熱情,但是伴隨著這種熱情的卻是一種對生命的“不自覺”。正是在這種不自覺下,她在處理事情時往往不加以思考,以一種堅韌卻盲目的方式日復一日地生存著,熬過常人難以熬過的時光,以及在遇到男人時,松子往往會施與對方一種毫無保留的甚至神經質的愛,這種愛也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
中島哲也有意在電影中為松子設置了一個獄中好友澤村惠,并安排松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選擇去找澤村惠。顯然,澤村惠在電影中不僅僅是為阿笙講述松子生平的一塊“拼圖”,她還代表了松子最后的希望。澤村惠代表了電影中一種較為值得人欣賞的女性人性,她在某種意義上是松子的鏡像,兩人都因有過不堪的過去而坐牢。但是與松子不同的是,澤村惠是一個始終有自己主見的人,是電影中唯一真正給過松子關心的人,也是一個最終走向了與松子完全不同道路的女性。當澤村看到松子與對松子施以家庭暴力的龍洋一在一起時,她就大喊道:“小松,這種人沾惹不得!快醒醒吧!跟這種男人在一起,他會把你拉進地獄深淵的!”澤村以另一種加入了理智的堅強與果斷為觀眾做出了榜樣。
二、批判男性的人性陰暗面
日本有悠久的男權文化,無處不在的男性權威導致了女性外在的發展受到壓制,女性內在的生命精神出現了委頓。《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出現了諸多面目丑陋、軟弱無用或位置尷尬的男性形象,他們盡管并沒有如松子一般“被嫌棄”,但是在人性上他們同樣是畸人。
在電影中,松子的悲劇幾乎都來源于她身邊的男性。以松子的父親為例,父愛的缺失可以視作松子人性崩壞的開始,甚至父親不正確的父愛表達方式也傷害了松子的妹妹久美。父親在松子與久美之間有著十分明顯的區別對待,如總是對久美和顏悅色,對松子則板著臉;下班時帶的禮物永遠是給久美的,而遞給松子的則只有公文包等。父親對身患疾病的久美心存愧疚,但他并非重視她而是輕視了她。父親粗暴地認為,松子不應該跟妹妹講自己和男老師的“戀愛”故事,認為這會刺激到久美,而事實上,久美是對姐姐心存祝福的。父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認定久美因為疾病的限制而無法(或無權)分享松子戀愛的幸福與喜悅,這實際上等于是父親否定了久美可以介入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在父親看來,久美已經成為一個完全沒有用的人,她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全家施與關愛的對象。久美就這樣被父親剝奪了諸多正常經歷與情緒,而松子也被兇狠的父親剝奪了自己在這個家中唯一的聊天對象。久美本身就身體孱弱,久而久之又因為生活在封閉的環境中,她沒有應有的權益,也無法處理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是否正確,所以一直到死,久美都生活于人性、精神的枯竭和窒息當中,背負著對姐姐以及整個家庭的內疚。
除卻對松子極為冷漠的父親與弟弟不談,與松子相戀過的男性可以說都處于日本社會的中下層,如雖然才華橫溢卻窮困潦倒,直到自殺也沒有發跡,將太宰治的畫像掛在家里,留下的遺言是“生而為人對不起”的作家八女川;才華平庸的有婦之夫,編劇岡也;忠厚老實的,給松子帶來過人生希望,但是并沒有對松子付出過深切情感的理發店老板,以及松子一生的夢魘,小混混學生,只能夠靠混黑社會生存的龍洋一,這些男性在性格與人品上都有著明顯的缺陷,或是脾氣暴躁,或是背叛家庭,或是愚魯木訥,或是莽撞、不計后果,甚至連并沒有在電影中露面的澤村的丈夫,也隱含著中島對其的批判:明明與澤村還處于新婚階段,他卻能夠忍受澤村去做AV女優,享用澤村拍AV帶來的優越生活。
然而與刻畫女性人性類似,中島哲也還是選擇了給予觀眾一點希望,阿笙可以視作電影中一個較為理想的男性。正處于迷茫期的善良的他答應來處理松子的后事,在父親已經對松子的人生下定義之后,阿笙依然好奇于松子的一生,并在一步步拼湊出了松子整個人生之后真正地理解了她的苦樂悲歡。也正是阿笙在年幼時,在河邊見過痛哭流涕的松子。那個松子是與電影中其他時刻出現的,不停用扮鬼臉和乖巧順從來哄人開心的松子大不相同的,當時的松子清醒而冷靜,因為她到那個時候才以尖銳的目光看清了幾十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這便是阿笙與松子之間超越了愛欲的一次靈魂交流。有著寬廣的理解、同情之心的阿笙,是中島哲也給出的正面的男性人性代表。
三、捕捉當代日本社會中人性的扭曲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價值并不僅僅在于它是對女性電影主題的豐富和對展露兩性弱點的深化,它還是一種特定社會背景的展示,松子這破碎不堪的人生旅程并不僅僅是她個人造成的,而是整個社會狹隘脆弱的人性共同造就的。正如龍洋一所說,松子對他來說就是上帝。然而耶穌付出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代價,松子原本以滿腔愛代表了“世人可救”的神性觀點,最后以被傷害得千瘡百孔,直至走向荒謬的死亡再一次證明了消極的“世人不可救”觀點。
首先,在電影中,中島哲也讓觀眾看到了當代日本社會中人所受到的精神擠壓,以及這種擠壓之下人是如何變得孤獨,人性是如何變得脆弱和崇尚虛無的。阿笙原本就是一個感到生命停滯的青年。電影一開頭以一系列的蒙太奇鏡頭表現了當代日本年輕人光怪陸離的生活,他們被夜總會、電視機、新聞等包圍,然而內心卻越來越麻木。電影中以一個多次出現的刑偵劇中的跳崖鏡頭與警方檢查松子尸體的畫面制造“互文”,這實際上是一種虛虛實實的表現手法。人們在面對跳崖情節時一般都是無動于衷的,而阿笙則是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跳崖的人。阿笙的女朋友對他提出分手,阿笙表面上毫無反應,內心卻十分憂傷,而女朋友也同樣是一個為虛無、迷茫情緒所困惑的人。因此,在阿笙處理松子后事的同時,女朋友也下定決心要去烏茲別克斯坦做青年志愿者,這讓阿笙十分意外。這里暗示著日本的新女性將用改變環境(脫離日本)的方式來審視自己的生命本體,相比起一生被困于日本的松子來說,阿笙的女友無疑具有更為蓬勃的生命力。
其次,中島哲也點明了日本的黑社會這一癥結與人性扭曲的關系。日本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黑社會合法化的國家,這也就使得人們往往缺乏安全感與健全的法制意識。在電影中,龍洋一加入黑道后被卷入販毒、暴力等事件中,松子原本對龍洋一不斷規勸,得到的卻是龍洋一的暴打。松子索性放任了龍洋一的行為,甚至幫助他進行違法活動。最終,龍洋一因為貪墨組織的錢而招致全身被砍得血肉模糊,而松子也在逃命的過程中摔傷了腿落下永久殘疾。黑社會的存在挑戰了法律與秩序,也使人們模糊了是非善惡的界限,心中充滿瘡痍。
再次,中島哲也委婉地批判了日本的青少年問題。松子在53歲時終于決心要振作起來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卻因為半夜對幾個還在打棒球的中學生說“快回家去吧”,遭到了中學生無情的棒打,被活活打死。松子人生的轉折點在于,還是一個中學老師的她想盡可能不傷害任何人地解決當時的中學生龍洋一偷錢事件,結果龍洋一倒打一耙誣告松子本人偷錢,松子的命運由此急轉直下。而最后終結松子生命的也同樣是中學生,松子僅僅是出于30年前的職業本能叮囑他們回家。令人嘆息的是,正如法律無法及時懲罰當年的龍洋一,阻止他走向加入黑社會的犯罪道路一樣,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現在的法律同樣無法懲戒殺死松子的“兇手”們。盡管這群中學生未必都具有如松子一樣的家庭,但是僅僅出于一點對松子這個臃腫的老太婆的厭倦就動手將其打死,對這樣漠視生命的少年,觀眾可以想象其人性已經開始了扭曲。
卡西爾曾經在《人論》中指出:“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它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態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人類生活的批判中。”中島哲也始終以一種犀利但又充滿溫暖,冷靜卻又滿懷熱情的方式審視人們的心靈,關注著人們的生活。他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等電影無不閃爍著導演本人的獨特智慧,已經成為一道道人們了解日本社會乃至人類共同心理的文化景觀,這也是中島哲也電影具有某種歷久而彌新的,引人反復解讀的藝術魅力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