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馮小剛說:不管這次成不成功,我都不會再拍另一部圓畫幅電影了。有點讓觀眾“且看且珍惜”的味道。而李安卻說:我的下一部電影還會是120幀,我希望電影人都會來嘗試這個新技術。
2016年,《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120幀,4K ,3D。
伊拉克的塵土、橄欖球場的綠地,額角暴突的青筋、女拉拉隊員的長腿;槍炮與焰火,死亡與狂歡,都是如此觸手可及、清晰飽滿——上帝啊,太近了,有時甚至令人分神。
“起初觀眾可能會感到震撼或驚訝,就像被扔到戰場上,感官全部開放,腎上腺素飆升。”李安如此形容。而留美歸來的小凌,照輩分算是李安大學本科的師弟,學的也是電影專業。“我不相信第一波為了博眼球而噴涌的差評;我相信李安對人性、對故事的把控力不會讓人失望。”這位年輕的粉絲打算為“學長”新片更多地貢獻票房,“上海刷個四五場,北京刷個兩三場,臺北也去刷兩場”。
回看1928年,《火燒紅蓮寺》。施飛劍,掌心雷,空中游。
電影里,紅姑自林間山頭御風疾行,飄然若仙。光影是靜默的,而這剎那的震撼,卻似暮鼓晨鐘,一圈一圈漣漪曳蕩,最終掀起由虹膜直抵心臟的滔天巨浪。
全城轟動,賺得盆滿缽滿的明星公司一氣呵成連拍18集,不甘落后的競爭對手們更是紛紛效仿,一時民國銀幕武林喧囂,最后驚動當局出手,查禁其中“怪力亂神”之作。
多年之后,據當年明星公司的當家花旦胡蝶回憶,她曾在溫哥華碰到一位60多歲的影迷,他見到她,第一句話就是:“我看過您的《火燒紅蓮寺》,那時雖只七八歲,但紅姑徐徐飛行的輕功,至今難忘,真夠瀟灑!”
斗轉星移,一場輪回。中國電影人對于技術的探索未嘗間斷,他們用自己獨有的天才,真真切切地驚艷了世界。
威亞的秘密
威亞(wire),意為鋼線。這是諸多影視劇中讓各路大俠在空中飛來飛去的秘密武器。多年來,中國電影的武術指導們已將威亞技術的力學原理運用得淋漓盡致,一度造就了香港武俠片的輝煌神話。
古早時代,演員被粗鐵絲吊在十多丈高的半空中作飛行狀,然后以巨型電扇吹出衣襟飄拂的道骨仙風;鏡頭前亦加蓋薄紗,營造出朦朧若幻夢的視覺審美體驗。而《火燒紅蓮寺》的攝影師董克毅,正是將威亞技術融入電影的先行者。據說,為了拍攝劍俠飛行,董君查閱了不計其數的資料,爾后依照一本美國雜志上介紹安全保護設備的只言片語,憑著想象,土法試驗,竟成功實踐了空中飛人的拍攝方法。
至1966年,由長城公司拍攝,傅奇、張鑫炎導演的《云海玉弓緣》,更是令香港觀眾大開眼界。武指劉家良與唐佳因為改良了此前未臻成熟的威亞技術而名聲大噪。“《云海玉弓緣》中那段飛天戲距離太遠,鋼絲會低下來,于是我們便試著在天橋打燈的地方綁鋼絲,在下面推軌道。但這樣一來又穿幫了,鋼絲擦不掉,我們就想到用前景的樹枝起到遮蔽的效果。”劉家良說。
現今拍“飛天”戲,演員一般先穿一件帆布或者皮制緊身衣,腰后開四五孔以便穿線,前面綁定后,鋼線的另一端穿過上空預先裝好的支架,由數人拉著——隨著導演的一聲令下,一拉,一升。這些特制的鋼絲承重達2000余斤,避光性能極佳,保證修片時不會遺留特技的痕跡,我們在從前武俠片里常見的“天空橫跨一根鋼絲”的穿幫鏡頭幾乎不再有。
從畫筆到鼠標
在藍幕摳像技術尚未問世前,電影制作團隊常會采用“玻璃蝕刻”的方法來制作特效——即先將前景、背景風物畫在玻璃上,再加上“吊威亞空中游”素材,三者重疊,形成一個特效鏡頭,依稀也可做到以假亂真。
而當數字合成技術被普遍應用后,前期在藍幕背景下拍攝的人物,后期幾乎可以安置到任何環境之中,區區挪騰跳躍、上天入地,自是完全不在話下。86版《西游記》里的“紙片人”五毛特效,蓋因藍幕摳像還在不成熟階段,此等“低級失誤”已不復再見,今朝回想,竟恰成懷念。
至于高手相爭時的劍光,早年居然是以卡通方式畫成——演員擺好pose,后期由美工人員在膠片上逐格畫出一道白線,由小及大,畫成后再與人物“發力點”連接,播映時觀眾但見大師通身俠氣縱橫,卻不知背后有畫師妙筆。此法乃后世武俠影視作品常用特技之圭臬——1994年的《新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里,鞏俐與林青霞的“激光之戰”、2004年的《功夫》中,天殘地殘以琴音表達殺意,衍化出種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獵奇物像,其萬千變化,已遠非“前輩”《六指琴魔》那幾道“簡單粗暴”的寒光可比。
招招分解招招厲
胡金銓和張徹,上世紀60年代香港武俠電影首個黃金時代的標志符號。在他們的鏡頭下,慷慨悲歌的壯士力挽狂瀾,浪跡天涯的殺手蘸著鮮血在雪地劃刻紅梅。
胡金銓的武俠片深深浸淫傳統文化,尤擅對鏡頭、色彩、節奏、音樂等進行頗具匠心的處理,寓動態詩意于激烈的武打動作。在處女作《大醉俠》中,他第一次嘗試利用快節奏的攝影剪輯技術,使武功招數和打斗場面加倍逼真,視覺效果更形突出,讓武俠片跳出了慢節奏和缺乏魄力的窠臼。此外,他還注意吸取京劇的武功套路,加以變化創新,通過精巧的場面調度和素材拼接予人濃烈的美感。
張徹將死亡視為一種解脫,故喜好以慢動作記錄血腥殺戮,以慢動作美化“死亡”。比如《大刺客》一片,聶政在生死拼殺之局,直將外流的肚腸塞入腹內扎腰再戰。慢悠悠的鏡頭抒寫讓這一幕登上了中國武俠電影史暴力美學典范的王座。而自此之后,慢動作竟然成了武俠片、動作片的重要表現元素,至張徹弟子吳宇森推出《英雄本色》,慢動作所傳遞的悲壯韻味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張徹對武俠電影的另一卓絕貢獻,是引入分鏡頭拍攝武術動作,既便于展現真功夫,又有效降低了出招差錯率。其后大陸所拍《少林寺》也沿襲了這種“招招分解”的方法,加之武術名家馳援出演,堪稱習武模范教材,難怪引發了空前觀影熱潮。
肉搏vs技術狂
有觀點認為,巨星李小龍的逝世是香港武俠電影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好在成龍迅速填補空缺,是一大安慰。成龍與袁和平是功夫喜劇片的始作俑者,真功夫的驚心動魄結合各種插科打諢、各種逗趣小動作,消解了大量快速密集武打鏡頭造成的壓力,并催生出奇妙的化學效果。
但別以為功夫喜劇就比通常意義上的武俠片好拍——它不僅規定動作的精益求精,還要兼顧視覺效果與“笑果”,拍攝難度有增無減。實質上非但是從細節上改變武俠電影的藝術風格,也是從結構上重新創造了中國武俠電影的經典樣式。
今年剛剛拿下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成龍,其電影向來以“不要命”著稱,其人更是早早被列入保險黑名單。他曾如是表態:“我不需要電腦,不需要特技,能跳多高就跳多高,能打多快就打多快,這是我自己的風格。”
與成龍相反,徐克對電影世界的新技術好奇無限。徐老怪1979年拍的《蝶變》,是香港武俠電影重返特效追索的象征——該片集偵探、神秘、恐怖、武俠等類型元素于一體,用科學演繹傳統武功,鉤箭、火藥、鐵甲取代了人體的超能,進而解構了傳統武俠電影中的所有敘事模式。
這之后,徐克就開啟了屬于他自己的浪漫武俠時代,在新技術的追求上一騎絕塵。90年代,《倩女幽魂》系列用有限的特效拍出麗鬼衫袖與老妖巨舌。到了《蜀山傳》翻拍經典,徐老怪又不惜從好萊塢特邀光學效果專家協助,還網羅年輕團隊組織班底負責全片特效,開香港電影大規模應用好萊塢特技之先河。2008年的《深海尋人》雖然口碑不算好,卻實現了水中拍攝的夢想。2011年再度翻拍自己曾經翻拍過的經典《龍門客棧》,又造就了“全球首部IMAX3D華語電影”《龍門飛甲》——別人的3D不過是后期做些遠中近景,別人的IMAX也不過是后期放大,只有徐克,真用IMAX3D攝像機,拍真3D。到2013年的《狄仁杰之神都龍王》,他又將當年的水中拍攝再進一步,成功嘗試了水中3D拍攝——光看電影你可能完全意識不到拍攝難度有多大,來自澳大利亞的水下3D攝影團隊說:其中一個趙又廷騎馬躍出水面的片段,就只有一次拍攝機會,不成功,便是廢片。
所以,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對老怪即將出世的新片《三少爺的劍》充滿期待呢?畢竟,這是一個每次都要打破自己歷史紀錄的技術狂。
圓畫幅來了
數字時代,CGI、3D、杜比全景聲,這些技術層面的進步給觀眾帶來全新的觀影體驗,不僅形成視覺效果的顛覆,更是革新了電影語言。然而新的技術,因為新事物天生的不確定性,也會給電影帶來“形式與內容孰重孰輕、是否本末倒置”的質疑。
比如最近又放了炮的老炮馮小剛,新作《我不是潘金蓮》顛覆性地采用了圓形畫幅。
導演本人對此的解釋是:“張藝謀曾經拍過鞏俐演的電影《秋菊打官司》,泛泛說,都是兩個農村婦女在打官司。怎么能從過去《秋菊打官司》這種形式里面走出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很流行拍紀實的電影,用肩扛的方式,自由地跟著演員在走。這個方式在一開始出現時非常有力量,非常生動、自由,可是現在這種方式太多了。要有一個改變,老按一種方式拍電影,沒有意思。我有這樣的欲望,希望找到一種新的方式來拍——最后我想到了中國南宋時期,出現了一批古典繪畫時代的文人畫,比如馬遠、夏圭,畫了山水、花鳥,非常有意思。”
選擇圓形畫幅,還有一個原因,是要與現實產生一些“間離”效果。出于審查的考慮,馮小剛不想將這個截訪的故事拍得太過寫實,太過觸目。圓形畫幅帶來的詩情畫意,恰好可以中和一些現實的殘酷。而影片其實也并非全部圓形——李雪蓮到了北京之后,畫幅由圓轉方。這一方面是因為攝影師羅攀發現“北京的建筑線條感很強,沒法弄成圓形”,另一方面也恰好和圓形形成對比:北方為方,南方為圓,北京相比江西婺源農村是一個更講規則和界限的地方。
從成片來看,方圓畫幅的確起到了導演預想中的作用,并不是完全為創新而創新的形式主義。但這并不表示拍攝就會很容易、欣賞就會很容易。
圓形畫幅從一開始就對攝影師形成了諸多限制,比如“不能使用搖鏡頭,因為圓特別怕像望遠鏡在看”,又“決不能縱向運動”“不能用長焦和廣角鏡頭”“不能扣拍,不能仰拍,不拍特寫”。
就算一直“艷壓”群芳的范冰冰最后同意了不拍特寫,原作者劉震云起初也是不同意圓畫幅的,就怕形式大于內容,被觀眾忽視了他小說里的真意。但是對于普通觀眾來說,最大的問題可能是最致命的——看不清。如果你進的是大一點的影廳,圓形畫幅還能給你留下大約三分之一的銀幕大小,勉強能看;如果進的是小廳呢……就只能大致感受一下文人畫的朦朧意境了。
馮小剛說:不管這次成不成功,我都不會再拍另一部圓畫幅電影了。有點讓觀眾“且看且珍惜”的味道。而李安卻說:我的下一部電影還會是120幀,我希望電影人都會來嘗試這個新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