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華
趙壹《非草書》的是非
■張東華
孫曉云認為:“只有當漢字書寫及造型規則完成時,才可能有評判,有理論。所以,書法發展至東漢,漢字演變停止發展時,方出現完整的書法理論,亦是必然。”作為現存最早的書論長篇,就是東漢光和年間(178-183)趙壹的《非草書》,難不成就是應運而生。“非草書”之“非”當然是非難、非議之意才妥貼。
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歷代書法論文選》在趙壹名下,有簡要題解,介紹了他的生平、論文內容及其版本情況。現恭錄全文的兩段如下:
趙壹,東漢光和間辭賦家,字元叔,漢陽西縣(今甘肅天水南)人,靈帝時為上計吏入京。所作《刺世疾邪賦》,表現了對當時奸邪當道、政治黑暗的不平。原有集,已失傳。
《非草書》一篇,專抨擊草書。其時草書漸行,趙壹欲仍返于蒼頡、史籀,此事勢所不許。故其文雖傳,其說終不能行。《法書要錄》《書苑菁華》等俱載此文。
暫且擱置其對《非草書》的評論,避免先入為主與人云亦云的影響,直接奔向文本的解讀,再回頭論斷是否。
(一)
行文伊始,趙壹便直截了當地挑明作文的緣由:
余郡士有梁孔達、姜孟穎者,皆當世之彥哲也,然慕張生之草書過于希孔、顏焉。孔達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密玩。余懼其背經而趨俗,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又想羅、趙之所見嗤沮,故為說草書本末,以慰羅、趙,息梁、姜焉。
我初讀此段落時,便遇二惑。其一不知文中羅、趙何許人也,原以為他倆是梁孔達、姜孟穎的論敵,等讀到第二段時才知己非,但仍不知其真名也。后來才借西晉衛恒《四體書勢》揭開謎底,也明白梁、姜、張與羅、趙五者的糾葛。
為便于理解下文,現將衛恒論述草書書體序文部分引錄如下:
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度,號稱善作。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稱工。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寸紙不見遺,至今世尤寶其書,韋仲將謂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及仲將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于世,然殊不及文舒也。羅叔景、趙元嗣者,與伯英同時,見稱于西州,而矜此自與,眾頗惑之。故伯英自稱:“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河間張超亦有名,然雖與崔氏同州,不如伯英之得其法也。
第二個惑就是“守令作篇”之真義。首先望文生義,實受《史記·陳涉世家》中“攻陳,陳守令皆不在”句誘惑,以為“守令作篇”是主謂結構短語,“守令”當然是太守與縣令的合稱,意指地方領導支持,授意宣傳。這既可烘托出當時習草蔚然成風的聲勢,又能突出趙壹力挽狂瀾的魄力。那么“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密玩”就得重新斷句為“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密玩。”持此論不乏其人。
后來斟酌再三,方知不妥,當為并列結構短語,也就是“守令”與“作篇”兩個動賓詞語的組合。根據一,
從衛恒《四體書勢》中對草書的序與贊中,絲毫不見所謂的守令推波助瀾的影兒。根據二,從趙壹的《非草書》中“守令作篇”的前后二句即“孔達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與“人撰一卷,以為密玩”,可知其中兩個“篇”字是同義的,而“卷”字進一步表明卷中所記就是同“篇”。那么,趙壹耿耿于懷的“篇”的內容——“口誦其文”之“文”——為張芝所撰的有關草書論述。因此,推斷張芝曾撰寫有關草書的書論行世,就像后世江湖流傳的《草訣百韻歌》或《草書訣》一樣。守令作篇,大意就是遵從指令,傳抄篇文了。
至此,可以對本段文意做個小結了。趙壹惋惜當世彥哲的梁孔達、姜孟穎誤入歧途,樹立了引領“慕張生之草書過于希孔、顏”之風的壞榜樣。為了弘道興世,替羅叔景、趙元嗣打抱不平,平息梁孔達、姜孟穎的背經趨俗事態,他決定對草書的來龍去脈說個明白,以正視聽。
諸君請留神,“羅叔景、趙元嗣者,與伯英同時,見稱于西州,而矜此自與,眾頗惑之。”東漢十三州之一的涼州,又稱西州。趙壹是漢陽西縣人,漢陽郡隸屬西州。排除趙壹與羅、趙同州的人緣私意外,羅、趙也是以善草見稱的。問題就來了,如果趙壹要非草書,怎么還替羅、趙出氣呢?
(二)
既然梁孔達、姜孟穎乃張芝弟子,“后學之徒競慕二賢”,趙壹就劍指張芝實為上策。
趙壹說:“竊覽有道張君所與朱使君書,稱正氣可以消邪,人無其釁,妖不自作,誠可謂信道抱真,知命樂天者也。若夫褒杜、崔,沮羅、趙,欣欣有自臧之意者,無乃近于矜忮,賤彼貴我哉!”
挑起“羅、趙之所見嗤沮”的事端,出自張芝的“與朱使君書”。趙壹先褒揚張芝是個“信道抱真,知命樂天者”。張芝自稱:“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趙壹以為張芝此舉“欣欣有自臧之意者,無乃近于矜忮,賤彼貴我哉!”用詞相當委婉貼切,其言下之意,相當于時下所說的——文章是自己的好,不必太在意。趙壹對張芝的大褒輕抑,令仰慕張芝之徒無言以對。
張芝,字伯英,怎么還又稱“有道“呢?據張懷瓘《書斷》云:“伯英名臣之子,幼而高操,勤學好古,經明行修,朝廷以有道征,不就,故時稱張有道,實避世潔白之士也。”趙壹作為著名的辭賦家,遣詞造句自然嫻熟。全文稱張芝有三,前稱“張生”,中稱“有道張君”,后稱“張子”。趙壹完全沒有詆毀或鄙視草圣之意。趙壹從京師洛陽西歸后,州郡爭致禮命,十辟公府,均不就,終老于家。是不是與張芝一樣“實避世潔白之士也”?
朱使君又是誰呢?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云:“伯英與朱寬書,自敘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另據張懷瓘《書斷》下云:“張伯英自謂方之有余,《與太仆朱賜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朱賜亦杜陵人,時稱工書也。”綜合兩資料便,朱使君是太仆朱賜(字寬)。朱寬與羅叔景可是老鄉,趙元嗣也算是。張芝給朱賜寫信,自謂方之有余,用現代語說就是:“你兩個老鄉浪得虛名,跟我比不咋的。”然后,趙壹對草書進行“三非”,氣勢雄渾。
一非近于古:
“夫草書之興也,其近于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
二非圣人之業:
“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繁冗,戰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也。”
三非常儀:
“但貴刪難省繁,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
此“三非”對草書的興起之由及其特征概括,可謂鞭辟入里,又義正辭嚴。
趙壹順勢對第三非加以蕩滌:
“故其贊曰:‘臨事從宜。’而今之學草書者,不思其簡易之旨,直以為杜、崔之法,龜龍所見也。其摱扶拄挃,詰屈犮乙,不可失也。齔齒以上,茍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籒,竟以杜、崔為楷。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
趙壹認為今之學草書者背離草書“易而速”之本旨,有必要進行糾偏矯枉。趙壹秉筆直書痛斥舍本逐末與貽害后人的行徑。他諷刺抱殘守缺者的病態是“摱扶拄挃,詰屈犮乙,不可失也”。張芝常掛在嘴上的那句“匆匆不暇草書”,竟成為崇拜者刻意模仿的流行語。趙壹對此惺惺作態加以揶揄:“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
遽,故不及草。”
趙壹的“云適迫遽,故不及草”,此八字對正確解讀“匆匆不暇草書”真義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另外,《非草書》本段第一句“故其贊曰:‘臨事從宜。’”有珍貴史料價值所在。查閱衛恒《四體書勢》中崔瑗作的《草勢》贊文沒有“臨事從宜”句。我個人以為,趙壹所提到的“其贊”就是梁孔達“口誦其文,手楷其篇”,也是后學之徒“守令作篇”的內容。至少可以推測,張芝撰有類似四字韻文的《草書贊》。
(三)
對草書正本清源之后,趙壹深入肅清流毒。
第一,習書應因人而宜,不可強求一律學草。趙壹提出“書之好壞,在心于手,可強為哉”的高論。理論前提是“心有疏密,手有巧拙”,而此前提的根基是“人各殊氣血,異筋骨”。若執意違其而行,千人一面,就如效顰增丑與學步失節一樣的狼狽不堪。不妨讀讀原文如下:
“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壞,在心于手,可強為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而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顰,眾愚效之,只增其丑;趙女善舞,行步媚盅,學者弗獲,失節匍匐。”
第二,博學余暇方習書,不能以草專用為務。趙壹形象刻畫了一群專習草書而不知疲倦地勤學苦練,盲目崇拜卻于事無補的眾生相。其實他們的師祖都是“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不知其實,不悟其由,只能謬以千里。趙壹不惜花費筆墨且極盡夸張之能事,只為了執迷不悟者于醍醐灌頂之效。讀罷此段文字,不得不佩服趙壹的辭賦文采飛揚:
“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隨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劃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然其為字,無益于工拙,亦猶效顰者之增丑,學步者之失節也。”
第三,草書無濟于事,不能因細失大。趙壹一下子攤出六個鐵般事實鋪陳構成的排比句,再推波助瀾引申至另一個高度與視野,為沉迷草書者開出一副特效的清醒劑:
“且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征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蓋善既不達于政,而拙亦無損于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夫務內者必闕外,志小者必忽大。俯而捫虱,不暇見天。天地至大而不見者,方銳精于蟣虱,乃不暇焉。”
(四)
趙壹就是趙壹。如果說,以上是以破為主,那么趙壹在最后還是忘不了高屋建瓴的立。趙壹希望把耽迷于習草的熱情,轉而銳精于正道,經世致用,擔當起弘道興世的社會使命,才是不二的抉擇。
趙壹在結束語中跳出評議草書的圈子,申明士人階層應有寬廣的胸懷與抱負:
“第以此篇研思銳精,豈若用之于彼圣經,稽歷協律,推步期程,探頤鉤深,幽贊神明。覽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析疑論之中,理俗儒之諍。依正道于邪說,儕《雅》樂于鄭聲,興至德之和睦,宏大倫之玄清。窮可以守身遺名,達可以尊主致平,以茲命世,永鑒后生,不以淵乎?”
(五)
趙壹的初衷是“為說草書本末,以慰羅、趙,息梁、姜”。有趣的是,查閱書法名家,梁孔達(名宣)、姜孟穎(名詡)二人,在南朝中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和庾肩吾《書品》、北朝王愔的《古今文字志目》中遠不如羅叔景(名暉)、趙元嗣(名襲)二人的顯赫。到了唐朝張懷瓘的《書估》與《書斷》中梁宣、姜詡便銷聲匿跡了,而羅暉與趙襲依然熠熠生輝。
從《非草書》中可以看出東漢時期士人階層對草書的狂熱心態,“慕張生之草書過于希孔、顏”,甚至“齔齒以上,茍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籒,竟以杜、崔為楷”。趙壹站在儒家衛道立場,在東漢末熱衷草書的浪潮對經學的衰頹構成強烈震撼和沖擊時挺身疾呼。這是與他做人與做文的率直風格分不開的。
趙壹體貌甚偉,恃才倨傲。劉熙載《藝概》說:“后漢趙元叔《窮鳥賦》及《刺世疾邪賦》,讀之知為抗臟之士。惟徑直露骨,未能如屈賈之味馀文外耳。”盡管《非草書》不似《刺世疾邪賦》那么直率猛烈,仍不掩他的犀利筆鋒,在書法批評史上的影響不容低估。盡管《非草書》不似《刺世疾邪賦》為諷世政論,仍洋溢著他剛正不阿的獨立精神。可以說,《非草書》貌似論藝,實是弘道。

《非草書》橫空出世,僅次于《刺世疾邪賦》的知名度。它惹來褒貶,以非議居多,炮火集中指責他的實用和功利,缺乏欣賞草書藝術的素養和眼力。
《非草書》并非是要置草書于死地的檄文。他對草書本末的評述是精確的,他對杜度、崔瑗、張芝的評價是公允的,他對習草狂熱的描述是冷峻的。非草書只是個幌子,演繹借尸還魂的劇情。只有從趙壹一以貫之的性情與處世態度,還有他文中的脈絡及其細節,就能領會他寫《非草書》的真正的動機和旨歸。他真正所非的是“而今之學草書者”的不識大體、學不得法的背經趨俗,給草書盛行的狂熱降降溫。可以說,對書法或其它具體書體的研習過程,趙壹的《非草書》依然有重大啟示作用與借鑒意義。所以,《非草書》對后世的書法理論的形成與發展所起的歷史貢獻價值不容小覷。
現在回過頭去,對前文所引《歷代書法論文選》的論斷,有沒有與之商榷的沖動了?
[1]《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10月版。
[2]孫曉云《書法有法》,江蘇美術出版社,2014年3月版。
[3]吳克峰《淺析趙壹的〈非草書〉》,《西北美術》,2004年03期。
[4]張天弓《(非草書〉質疑》,《中國書法》,1995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