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
一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誠如史學大師陳寅恪所評:“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變,造極于趙宋之世。”公元960年,統率禁軍的殿前點檢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奪取了“主少國疑”的后周政權,建立了宋朝。唐末五代以來,戰亂頻仍,肇因于軍權下移,藩鎮擁兵跋扈,趙匡胤以杯酒釋兵權的方式剝奪功臣兵權,加強了中央集權,削弱了地方勢力,并推行以文抑武的文臣治國體制,以右文崇儒為國策,優遇文人,開科取士,興文教,辦學校,勤學苦讀蔚為社會風氣。宋初承五代亂離、兵戈擾攘之后,文獻墜散,書多蕩焚。太祖建隆初年,官府藏書僅存一萬二千余卷。為此,朝廷屢次下詔征求散在民間的遺書,或出資購買,或借來抄錄,或補以官,以利誘之。朝廷公布缺書目錄,竭力訪求,對存世文獻典籍進行裒集,校勘整理,群書漸備。至熙寧初年,官府藏書已達十六萬卷。據《宋史》記載:“宋有天下,先后三百余年。考其治化之污隆,風氣之離合,雖不足以擬倫三代,然其時君汲汲于道藝,輔治之臣莫不以經術為先務,學士縉紳先生,談道德性命之學不絕于口,豈不彬彬乎進于周之文哉!”
經宋初百余年發展,雕版刻書業已形成了產業規模,官刻、家刻、坊刻書各有市場,平行發展,互為補充,逐步形成了汴京、杭州、福建、四川四大刻書中心,迎來了中國古代出版業的黃金時代。有宋一代,刻書之多,雕鏤之廣,規模之大,版印之精,流通之寬,堪稱超軼往古,足為后世楷式。據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宋仁宗慶歷年間(1041—1048)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印刷拆版后無法再印,而雕版印刷雖刻版費工,但書版可長期保存,隨時可印,其優勢明顯。因此,延至清末仍盛行不衰。
靖康之變,中原橫潰,海宇鼎沸,汴京刻書業被摧折而聲光不再。杭州、福建、四川幸未被兵,刻書業仍旺勢不減,以其“浙本”、“建本”、“蜀本”各領風騷。民間坊刻因貼近市場多有創新,呈現出后來居上之勢,其中以杭州陳氏書鋪和福建建陽余氏書坊見譽于時。杭州陳氏書鋪主人陳起以刊印《江湖集》而垂名后世,對南宋詩歌的繼絕存真立有殊功。
二
南宋杭州睦親坊棚北大街陳氏書鋪享名當時,因編刊發售《江湖集》引發江湖詩禍。時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記載:“《江湖集》九卷,臨安書坊所刻本,取中興以來江湖之士以詩馳譽者……然而士之不能自暴自白于世者,或賴此以有傳。”
靖康亂后,宋鼎南移,偏隅東南,建都臨安(杭州)。朝野酣嬉,笙歌游宴。面對強敵,廷無謀幄,邊無折沖。內憂外患的諸多社會矛盾潛滋暗長,被掩蓋在歌舞升平的表面繁榮之下。其中,不斷增多的冗官使士人的進身之路受阻,導致大量失意文人、窮窘之士落拓江湖。這些科場失敗者或困躓棘闈,屢試不售;或仕途不暢,小職卑官,士失其業,進退失據。為稻粱謀,他們被迫寓跡江湖,旅食天涯,不遑寧居,沿襲唐代文人以詩文為行卷干謁公卿,攜藝以游,曳裾于達官顯貴或賦閑縉紳之門,投獻詩作,干私書,求俸余,逢迎世家華閥,以博取衣食,依高門而擁厚資。這個非官非隱的群體形成了以布衣游士、風塵小吏和前朝遺民為主干的文學流派——江湖詩派。在這些江湖謁客中,確有以詩行謁博得聲名、謀得造華屋、買酒色的詩家,劉過、姜虁就是這種詩人中的麟鳳。劉過(1154—1206)字改之,自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終身布衣,為人豪俠,一生不忘恢復中原大業,報國無門,指陳時事,慷慨激昂。詞風豪放,語意峻拔。著有《龍洲集》、《龍洲詞》。他與陸游、陳亮、辛棄疾、岳珂等人有交誼,詩歌酬答。辛棄疾晚年任浙江東安撫使,曾邀劉過入幕,劉過因事無法踐約,刻意仿效辛棄疾的詞風,填詞作答。岳珂《桯史》記其事:“嘉泰癸亥歲,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并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斗酒彘肩,醉渡浙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蘇公等,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臺。諸人者,都掉頭不顧,只管傳杯。白云:‘天竺去來,圖畫里,崢嶸樓觀開。看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山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疏影,只可孤山先探梅。蓬萊閣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辛得之大喜,致饋數百千,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唱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別,赒之千緡,曰:‘以是為求田資。”一時傳為美談,讓游食江湖的詩人們欽羨不已。劉熙載《藝概》評劉過詞:“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姜虁(1155—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終身草萊,流徙江湖,依人作客。他精于詩,長于詞,深于樂,通賞鑒,工翰墨,博藝通才,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詩集》等傳世。以野云孤飛般的天涯羈旅,先后依憑蕭德藻、楊萬里、范成大、張鑒等名公巨卿為清客,志在江湖,情寄林泉,其自度曲《暗香》、《疏影》寄意幽邃,以冷香幽韻、瘦骨逸神馳名播傳,開清空騷雅的詞風。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評騭姜虁在詞史上的地位:“白石為南渡一人,千秋論定,無俟揚榷。”辛棄疾為南宋詞壇豪放派領袖,姜虁則為格律派代表,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評云:“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后世“辛姜”并稱,以其開宗立派、自張一幟而倍加推挹。成功者的范例也為飽嘗世態炎涼況味的江湖游士提供了一個景行前賢的參照系。
江湖詩派興起于南宋中晚期,是以山林隱士、江湖游士為主體的詩人群體。當時,中興四大詩人尤袤、范成大、楊萬里、陸游相繼物故,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漸呈式微,其末流襞積故典、生硬拗捩的流弊為世人詬病。永嘉四靈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半是薄宦,半是布衣,專力為詩,“厭傍江西籬落”,在大儒葉適的倡導下標舉中晚唐體,詩宗賈島、姚合,刻意求新,生造苦吟,字酌句煉,四靈詩風行一時,力矯江西詩派之弊,出現了“四靈詩體變江西”的局面。影響所及,江湖詩人多效其體,為江湖詩派的形成導夫先路。
詩歌流派的形成與詩社活動密切相關。唐代詩人唱和之風甚盛,中唐以后,詩人結社之風興起,白居易等人的洛陽九老會享有盛名。沿及宋代,結社的風流余韻遍布域中,北宋時文彥博洛陽耆英會、司馬光洛陽真率會等令時人稱羨。南宋吟詩結社之風更濃,江湖詩派活動的數十年間,就有不少詩社存世,許多江湖派詩人也是詩社中人。薛師石在寄贈趙師秀的《秋晚寄趙紫芝》的詩中說:“數日秋風冷,丘園獨自身。閑看籬下菊,忽憶社中人。”他通過結社唱和倡揚江湖詩風,對江湖詩派形成頗有助益。鄧允端《題社友詩稿》云:“詩里玄機海樣深,散于章句斂于心。會時要似庖丁刃,妙處應同靖節琴。”詩社同人結友招群,唱和聯吟,切磋詩藝,品題標榜,甄選評裁,他山攻錯,愈瑩其玉,對群體精神的涵濡不為無功,對詩歌流派的發展壯大有催化的作用。
江湖流派詩人眾多,較有名的有戴復古、方岳、葉紹翁、敖陶孫等,其中以劉克莊領袖群倫。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莆田(今福建莆田)人。早年漫游江湖,后以世家子蔭官入仕。在建陽令任上,因寫《落梅》詩被告發,興江湖詩案,被免官廢置十年。后官至工部尚書,以龍圖閣學士致仕,是江湖詩人中少有的“鉅公”之一,儼然文壇宗主,著有《后村先生大全集》、《后村長短句》等。他繼承蘇軾、辛棄疾豪放的詞風,多憂國傷時之作,豪邁悲壯,且有疏狂曠放之什。馮煦《蒿庵論詞》認為:“后村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楊慎評其詞:“壯語足以立懦。”胡仲弓《寄呈后村》詩中盛稱他:“江湖從學者,盡欲倚劉墻。”可見他在江湖詩人中受尊崇的地位。
三
書商陳起以一己之力編刊《江湖集》,江湖詩派因此得名,流譽書林,引發的江湖詩禍使江湖詩派揚名于世,許多默默無聞的詩人憑詩名世,對此陳起為功殊多。
陳起字宗之,號蕓居,臨安(今浙江杭州)人。書肆名“蕓居樓”,遍刻唐人詩集,所刊書尾有“臨安府棚北大街陳氏書鋪”牌記。丁申《武林藏書錄》云:“錢塘陳宗之起,事母孝,寧宗(1196—1224在位)時鄉貢第一,稱陳解元,居睦親坊,開肆鬻書,自稱陳道人,著《蕓居乙稿》,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取名人小集數十家選為《江湖集》。”他集詩人、藏書家、書商、選家和出版家身份于一身,結交文人墨客,與江湖游士廣通聲氣,以書會友,聚吟唱和,賓主有融融之樂。葉紹翁《靖逸小集贈陳宗之》詩云:“十載京塵染布衣,西湖煙雨與心違。隨車尚有書千卷,擬向君家賣卻歸。”杜耒《贈陳宗之》詩也說:“往年曾見趙天樂,數說君家書滿床。”足見陳氏藏書頗富。友人不備之書,陳起不吝瓻借,張弋《夏日從陳宗之借書偶成》詩:“案上書堆滿,多應借得歸。”趙師秀《贈陳宗之》詩云:“每留名士飲,屢索老夫吟。最感書燒盡,時容借檢尋。”詩友不僅可以隨時借閱陳氏藏書,成為免費圖書館,還不時得到其惠贈之書,朱繼芳《桃源官罷,蕓居以唐詩、拙作贈別》:“自作還相送,唐詩結伴來。”許棐《陳宗之疊寄書籍小詩為謝》亦言:“君有新刊必寄我,我逢佳處必思君。”吟友交誼融融睦睦,歷歷可見。
不僅如此,陳起以儒商理念經營書鋪,有市場眼光的他迎合江湖詩人的需要,向他們約稿,為他們審稿,幫助他們出版詩集,進行商業化運作,從而加速了江湖詩人的詩作傳播,實現了誠一不欺、自他兩利的雙贏。陳起往往主動向江湖詩人索稿,危稹《贈書肆陳解元》詩云:“巽齋幸自少人知,飯飽官閑睡轉宜。剛被旁人去饒舌,刺桐花下客求詩。”陳起曾求其詩作付刊,以危氏之號為名《巽齋小集》。張至龍有《雪林刪余》一卷,收入《江湖前集》,在此書自序中張氏稱:“予自髫齡癖吟,所積稿四十年,凡刪改者數四。比承蕓居先生又為摘為小編,特不過十中之一耳。”對于詩人之作,陳起詳加審讀,以晚唐詩風的審美觀進行編輯加工,躬自親為,涵詠環誦,怡然忘倦,他在《題西窗食芹稿》詩中津津樂道:“曾味西窗稿,經年齒頰清。細評何物似?碧澗一杯羹。”陳起的為人與交友之道被江湖詩人視為友摯,徐從善《呈蕓居》詩稱揚陳起:“生來稽古心,文士獨知音。”陳起曾把劉克莊《南岳稿》刻入《江湖集》中,使之在江湖間詩名大振。劉克莊在《贈陳起詩》中說:“陳侯生長紛華地,卻以蕓香自沐薰。煉句豈非林處士,鬻書莫是穆參軍。雨檐兀坐忘春去,雪案清談至夜分。何日我閑君閉肆,扁舟同泛北山云。”陳起去世以后,周端臣《挽蕓居二首》其一云:“天地英靈在,江湖名姓香。良田書滿屋,樂事酒盈觴。字畫堪追晉,詩刊欲遍唐。音容今已矣,老我倍凄涼。”胡仲弓《哭蕓居》:“錦囊方絡繹,忽報殞吟身。泉壤悲千古,江湖少一人。”寄山陽鄰笛之思于緬懷追念之中,知交高誼于斯可見。
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陳起為聯絡組織的江湖詩人刻印詩集,采用叢刊形式,隨得隨刊,一家一家地發售,總名《江湖集》。冠名之由,或有范仲淹《岳陽樓記》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寓意,人在江湖,心憂魏闕,位卑憂國,忠悃可鑒。葉昌熾《藏書紀事詩》也記其事:“臨安鬻書陳道人,蕓香累葉續蕓頻。其他鞔鼓橋南宅,亦與江鈿共姓陳。”《江湖集》的出版成為江湖詩派繼南宋四大家之后開始執掌詩壇,管領一代風騷的標志。詩集出版后引起不小反響。葉茵《贈陳蕓居》高度評價:“氣貌老成聞見熟,江湖指作定南針。”蔣廷玉《贈陳宗之》更盛贊陳起“南渡好詩都刻盡,中朝名士與交多”。不料,詩集刊成,斗筲奸佞斷章取義,罪以謗訕朝廷大臣,鍛煉成獄,大興江湖詩禍。厲鶚《南宋雜事詩》記云:“《江湖集》列幾名家,陳道人詩頗足夸。攤向睦親坊畔賣,相公語禁累梅花。”
四
江湖詩禍與南宋末年政局動蕩和濟王廢立有關。嘉定十七年(1224),寧宗趙擴病逝。因無子嗣,曾于嘉定十三年(1220)立沂王之子趙竑為皇子。因趙竑與權相史彌遠不睦,史彌遠于寧宗駕崩時擅權矯詔,另立宗室皇侄趙昀為皇子,嗣皇帝位,是為理宗,詔降趙竑為濟陽郡王。理宗寶慶元年(1225),因湖州人潘壬、潘丙、潘甫三兄弟謀立濟王趙竑,史彌遠諭旨逼迫趙竑自縊,詐稱死于疾病。不久,追貶趙竑為巴陵郡公,后又降為縣公。對史彌遠的倒行逆施,朝臣真德秀、洪咨夔、胡夢昱和魏了翁仗義執言,交章上疏,為濟王鳴冤,被史彌遠的走卒、時人稱為“三兇”的李知孝、梁成大、莫澤彈劾,真德秀被罷祠祿,洪咨夔去二職,胡夢昱流竄嶺南,魏了翁以“朋邪謗國”連降三官,靖州居住。一時間,萬喙息聲,朝野噤若寒蟬,“名人賢士,排斥殆盡”。
《江湖集》出版發行之際,正是史彌遠因擁立理宗有功而權勢熏灼、操秉國政之時。史彌遠的爪牙“三兇”對《江湖集》進行重點檢查,從中尋章摘句,對劉克莊、曾極、陳起等人詩作中的四聯詩深文周納,加以箋注,指斥為謗訕時政之作,幾位江湖詩人被陷入獄,肆意迫害,盡罹毒焰。方回《瀛奎律髓》:“當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塘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宗之刊《江湖集》以售,南岳稿與焉。宗之賦詩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哀濟邸而誚彌遠,本改劉屏山(子翚)句也。敖器之(陶孫)為太學生時,以詩痛趙忠定(汝愚)丞相之死,韓侂胄下吏逮捕,亡命。韓敗,乃始登第,致仕而老矣。或嫁‘秋雨、‘春風之句為器之所作,言者并潛夫《梅》詩論列,劈《江湖集》板,二人皆坐罪。”羅大經《鶴林玉露》記云:“寶(慶)、紹(定)間,《中興江湖集》出,劉潛夫詩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又云:‘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敖器之詩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彼相橋。曾景建(極)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亂時多。當國者見而惡之,并行貶斥。”周密《齊東野語》也記其事:“寶慶間,李知孝為言官,與曾極景建有隙,每欲尋釁以報之。適極有春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百千年事亂時多。刊之《江湖集》中,因復改劉子翚《汴京紀事》一聯為極詩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相公橋。初,劉詩云:‘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今所改句,以為指巴陵及史丞相。及劉潛夫《黃巢戰場》詩云:‘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緣鄭五欠經綸。遂皆指為謗訕,押歸聽讀。同時被累者,如敖陶孫、周文璞、趙師秀,及刊詩陳起,皆不得免焉。”三人所記雖有歧誤,如趙師秀、周文璞已逝于詩禍以前,但大致如此。嚴加懲治的結果是:曾極貶死于舂陵,陳起發配流放,敖陶孫遭斥逐,劉克莊幸得朝臣鄭清之代為開脫,免除下獄治罪。《江湖集》被劈版,書被禁毀,摧燒化薪。
劉克莊因詠梅花賈禍,罷官歸里后,對江湖詩禍耿耿在懷,曾撰《賀新郎·宋庵訪梅》以抒憤懣,詞中說:“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端平元年(1234),他在《病后訪梅九絕句》之一中說:“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與柳,卻被梅花累十年。”郁憤難平之情隨處輒發。
天道好還,剝極必復。紹定六年(1233),史彌遠去世,政以人移,朝廷禁止士大夫作詩的詔令解除。歷劫余生的陳起遇赦放歸,重操舊業,鳩工鋟槧,對江湖詩集薈而付梓。他把初刻的《江湖集》稱為前集,詩禁解后重新輯刻的稱為后集,第三次輯刻的稱為續集。其書雕版工致,紙墨精良,堪稱南宋書坊刻本的代表作。陳起之子陳思,字續蕓,又稱小陳道人,父業子繼,父子濟美,先后刻有《兩宋名賢小集》、《寶刻叢編》、《書苑菁華》、《書小史》、《海棠譜》等。朱繼芳《贈續蕓詩》:“誰謂蕓居死?余香解返魂。六丁將不去,孤子續猶存。”黃文雷《挽蕓居》有“蕓葉一窗千古在,好將事業付佳兒”之句。鮑廷博詩云:“大街棚北睦親坊,歷歷刊行字一行。喜與太丘同里闬,蕓編重擬續蕓香。”對陳思克紹書業備加稱贊。
五
書貴初刻。時光流轉,明末《江湖集》原書失傳,只有部分詩集的多種版本流播坊間。崇禎年間,毛晉汲古閣刻印影抄本《兩宋名賢小集》。此外,清代曹寅另有藏本,眾人爭相傳抄,后幾經易主,不可蹤跡。嘉慶六年(1801),顧修讀畫齋另外輯刻《兩宋名賢小集》。乾隆年間,《四庫全書》收錄兩淮鹽政采進本《江湖小集》,或為抄本。四庫館臣又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江湖后集》。由于輾轉傳抄,不免真贗錯雜、原本莫辨了。數百年間,《江湖集》屢付墨版,傳刻至再至三,足見世人對其價值的認同。近代以來,版本學家偶有經眼目睹,詫為罕秘。如趙萬里在《蕓庵群書經眼錄》中記有:“《江湖后集》二十四卷(抄本四冊),宋陳起編。”是鮑廷博手校本。上海古書流通處陳立炎從鄧邦述群碧樓商借毛晉影抄本《兩宋名賢小集》,將以影印,以廣其傳。陳乃乾在《影印〈兩宋名賢小集〉序》中稱:“行款大小悉依原書,紙墨必擇上品,承鄧氏意也。”顧廷龍《南宋書棚本江湖小集經眼記》記云:“來青閣書肆收得南宋書棚本《江湖小集》,書林競傳,嘆為觀止。余曾由徐森玉先生偕往,亦得翻簾一過,確為希覯之本。”并錄其書全目。瞿冕良《版刻質疑》亦載文對《北京大學圖書館〈李氏書目〉》,邵懿辰、邵章《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中國叢書綜錄》和《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四種書目中有關《江湖集》的記載判別是非。文史學者對《江湖集》和江湖詩派的研究也多有推進,如胡念貽先生《南宋〈江湖前、后、續集〉的編纂和流傳》為精心結撰之作,對這套研究南宋詩歌流派的叢刊的多種傳抄本流播進行梳理,指陳得失,希望此書新的版本出現,以裨宋詩研究。張宏生先生所著《江湖詩派研究》以新視角,對江湖詩派進行考察,將其放在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文化的大環境中加以體認,資料考證與藝術分析并重,背景探索與作品本身并重,多有發覆和新見。《江湖集》之所以受到歷代重視,不僅因為它促進了文學史上一個流派的形成,更在于它保存了晚宋五六十年詩壇群英的詩作,沒有江湖詩派這一重要流派,文學史這一段將是空白。2002年,國家重點工程“中華再造善本工程”啟動,至2007年,完成唐宋編、金元編七百五十八種,《江湖集》中陳起撰《蕓居乙稿》有幸列入其中,實現了清代著名版本學家、校勘學家顧廣圻所說的“縮今日為宋元”、“緩千百年為今日”的愿望,化身百千,利于學術界方便利用,洵為功德無量之舉。